(二十二)时来运转喜悬壶
却说六九年九月以来,时有知青祖坟开拆,走大运,脱苦海,出青天,被陆续招工进厂。像我这样家庭有些“螺陀子”(问题)的人,被大队、公社屡次推荐,屡次落第,屡生烦恼,苦闷不堪。难怪有知青愤懑地说;“咯是招麽子工啰,咯是招牙(爹)!”
自六四年学校贯彻阶级路线始,高二时撤换了我的学习委员,参军、考滑翔学校等更不敢奢望,沾边不上,六六年五月高考还冒举行,我的挡案材料里赫然四个大字“不予录取”,提前横遭“淘汰”。家庭出身问题这座无形阴影大山罩得我抬头不起,出气不赢,亦犹冰寒利刃於我郁闷苦痛心中划过无数道带血痕伤,心已冰凉破碎,人近麻木滞呆。凭什么按出身将人分为三、六、九等,却为何企盼前程屡与我左右无缘?平日里,出工劳作,知青为伴,苦中寻乐,倒还安闲自在;遇招工,填表政审,达发此经,心有余悸,倍觉苦闷彷徨。梦幻展翅飞离樊笼,可叹毛羽湿重;憧憬挺身跃入龙门,奈何背负千斤。凝座静思,只剩得长吁短叹,悲从中来,何为解;辗转难眠,亦是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空嗟哦。茫茫四顾禾什搞,虚无渺漂愁断肠,抬头息叹,怯问苍天,路在何方?
背石打天天不应,埋怨家庭徒悲伤。百般无奈,以手槌额,打住牢骚,扪心自问,细细思量,作何打算,别无良方:“唯积极出工,踏实苦干,刻苦磨练,脱胎换骨,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或许尚存一丝希翼。若做烂船子划,破罐破摔,怕是船沉罐碎,希望全无。何况还有此一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不唯成份论,重在看表现呢!
况多年受严格家庭教育、学校教育,手脚已紧紧缚住,不容自己划烂船,摔破罐。记得下乡前夜,慈爱母亲面色凝重郑正其事指着我脑门一字一句说:“伢子吔!你就是饿得舌子舔灰,也要走正道。不然,芦家里就冒得你咯扎崽呐!”
如是乎一如既往,积极出工,无论队长安排什么脏活累活,从不打反口,毫无怨言,硬着头皮擂,舍死忘命搞。如:至犁头遍硬田里用泥船推氹子;往泥脚齐大腿根深烂泥田插田扮禾;挑一百四十斤谷,来回不歇气至十五里路远八形叉粮站兑种谷;春耕牛病农人急,作牛背犁暗泪汪;田淹六尺金黄谷,潜水割禾手指伤;冰雪下河撈水桶,肖乎沉底见阎王;洞庭行船险丧命,自生自灭任苍茫;提起咯些眼泪水不得干的桩桩往事,刻骨铭心,伤戚之至……。搭帮那时年轻、体力好、受得住,亦谢菩萨座得高,躲过招招劫数。故此,那几年各类奖状得了一些。
且说七一年四月上旬一天,刘队长安排我与几个社员到四十多里路外黄土包区(现为黄土包镇)挑油菜饼。肩杠挑绳扁担刚出得知青大屋,迎面碰见大队刘支书,他挥挥手,将我叫到一边说:“小芦,你出工积极,有文化,会扎钢针(下乡前几年,附二院当医生的大舅教我扎针灸,帮外婆治肩膀痛,在队上亦给社员扎针治秧手子、腰腿痛等。)大队党支部研究决定要你担任大队合作医疗室赤脚医生。你现在就到大队部去……”
真是个:祖坟开撤(缝)冒青烟,时来运转冒信把,惊诧恩宠疑梦呓,福从天降一霎那。那时节,我们知青心里哈清白:若能上调大队部干活,虽说一万个比不上招工,一步到位回长沙,但可落得个干手干脚,呷调手饭呐!后来方知,这碗调手饭还真不是那样好呷的啊!(这是后话)
我昏乎乎喜滋滋转回知青屋,将扁担挑绳往屋角一刹(扔),转身一路小跑,直奔大队部。大队周秘书与知青祖怡君正翘首盼望我来打移交。祖怡君于去年十月从我们知青组调来大队部任赤脚医生,这次,有幸被招工至长沙红旗内燃机厂。在周秘书监交下,他将药品、器材等一一清点,登入表格,遗交于我……
大队部这栋七缝六间大瓦屋,土改时没收袁地主的。它背靠草尾河堤,坐北朝南,东边偏房作大队代销点,由二队原会计郭胖子经营。西屋为大队部食堂,廖爹搞饭菜。合作医疗室位居中间正房,其旁为大队仓库。仓库后半截间了一小房,据说是袁地主怕土匪抢劫而砌密室,咯如今竟成了我这个“黑五类”狗仔子居室。真乃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彼一时此一时,人算不如天算也。
合作医疗室近三十平方米,两个深红色大药柜并排摆放西边墙。大药柜做成六横排,每排四个木抽屉,其内用木板间成四个小盒,盒中放置一种中药,共可置一百八十二种常用中药。每个抽屉外面均贴有一张写有四种中药名称与价格白纸。(蛮象南门口中华国药局中药柜式样,只是规模小得多)各类大大小小几十个装有西药药瓶,血压计、听诊器、注射器、量杯、酒精灯、天平秤等医疗器械,整齐码放于药柜上面大空格里。一张老式带踏板办公桌与加工中药铡刀桌,并排置于西边走道旁。
祖怡君移交给我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和一个暗红色牛皮出诊箱。我着急地对他说:“我从冒搞过医务,咯何什搞啰!”“抓紧时间学习赤脚医生手册,边学边干。公社卫生院每逢周日召集十一个大队赤脚医生培训一天。负责我们这一片卫生院尹医生,经常会骑单车来这里指导。”
当晚,万籁俱寂,我坐于小密室书桌前,凝望昏暗煤油灯,思绪万千,感慨不已:“若不是大队党支部、贫下中农对我信任培养,我咯号人怎么会坐在咯里?士为知己者死,我岂能辜负他们重托与期望,定要刻苦学习医疗知识,尽快掌握医疗本领,毫不懈怠尽心尽力为贫下中农服好务,以解除他们疾病痛苦!”随即,我将赤脚医生手册从头到尾粗略翻过一遍。重点阅读急症病紧急处理章节,如外伤性出血、骨折、咳血、农药中毒、溺水、雷击,毒蛇咬伤等,并将这十几种急症处理法写于巴掌大四方纸片,置于裤口袋,逼迫强记。一直忙至天亮,竟毫不知晓,亦毫无倦意。这本红色塑料壳面赤脚医生手册,几十年来,无论我到哪里,都宝贝似的珍藏着,它是我一生开始从事医疗卫生事业及人生转折点历史见证。那段时日,天天晚上捧着它阅读至半夜,分门别类,认真领会,细细琢磨,白天得空又随手翻阅。社员们都说:“来了一个看书郎中!”
大队合作医疗是国家卫生部门为了加强农村基层防病治病工作一项重要工作。沅江县卫生局每年拨来款二、三百元,大队从副业收入中按当年实际开支投入一定资金,每个社员每人每年交零点五元。(我们大队有十二个生产队,共二千多人。)据资料显示:“联合国妇女儿童基金会七九年年报指出:中国的赤脚医生制度在落后的农村地区提供了初级医疗,为不发达国家提高医疗卫生水平提供了样本”八十年代初,人民公社解体,随之“工分制”瓦解,合作医疗制亦烟消云散。二零一零年,以大病统筹为主的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制度已基本覆盖全国农村居民,造福于斯人,大莫幸焉。
回乡知青赤脚医生小陈是我伙伴,他住十一队家里,背一个药箱负责巡诊。坐诊、捡药、做账由我负责(遇急诊,无论白天黑夜、落雨下雪,皆要及时出诊)。社员来看病,只交五分钱挂号费,领取中西药、打针、治疗全部免费。有那拿不出五分钱挂号费社员,将一个鸡蛋,放入置于墙边竹篮,算作挂号费。待集满一篮,提到隔壁代销店郭胖子那里兑成现金入账。有极个别社员,既无钱又无蛋,提两个萝卜或一把酸菜来,我看了心酸,叫他(她)们别做声,不收了,私下自己垫付,亦有的等鸡婆生了蛋,特来补交,其淳扑守信,让人感慨不已。
为提高赤脚医生业务水平,公社卫生院规定,每周星期天为全公社赤医培训日。多由五十多岁肖院长开课讲授常见病、急诊病诊断处理、各类药品使用方法与副作用等等。也常请阜利大队五十多岁老草医余国宾讲授如何用中草药治疗常见病,如用半枝莲、七叶黄花治毒蛇咬伤;蒲公英内服外敷治急性乳腺炎;辣蓼子、生草乌治跌打损伤;过江龙、青风藤等内服外敷加酒火穴位按摩治风湿性关节炎等。我均聚精会神,认真听课,作好笔记,若未听懂,下课即问,非弄懂不可。
不久,接通知,去共华区黄土包区医院参加为期五天赤脚医生培训班。区医院坪前摆放着一只刚杀的猪,猪肚皮剖开后,用两根竹棍撑开,挂于三根木扎成架下。黄医生手拿一根木棍,给坐在坪里我们二十几个赤脚医生上解剖课:“人畜一般同。人与猪一样,也是有循环、消化、呼吸、内分泌等八大系统……”他用木棍指着热气腾腾猪的心脏、肝、肺、胃肠等,耐心细致,一一讲解……。晚餐时,这只作解剖教学的猪,成了培训班学员饭桌上佳肴。同桌一位女赤脚医生,用筷子边夹猪肝炒辣椒边灰谐说:“夹点消化系统吃。”逗得大家一顿大笑。黄老师笑着说:“你咯是活学活用,立竿见影呐,我也吃点泌尿系统着。”随即用筷子夹起几片腰花,又引起一阵哈笑。
晚上,刘院长专门给我们上医德教育课。她严肃认真地说:“既然组织上安排你们当医生,你们就要用科学严谨态度学习工作,你们身上责任重大,“药是纸包枪”人命关天,不能有半点马虎大意。患者是你们的服务对象,要尽力对病人负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绝对不能有了点本事,就当作向组织和患者索取利益资本。在座的如有以此来谋私利之打算,我奉劝你,赶快打道回府,不要干这一行。否则,将来必犯大错误,早知明日,何不如今。一个医生如不能洁身自好,只是一味贪利,那与禽兽何异!……”她这一席发自肺腑谆谆教诲,我一直牢牢谨记心头。以后几十年,在红尘滚滚、物欲横流大千世界,际遇种种金钱利欲等诱惑,皆能自持。
一连数天,区医院各科医生,给我们讲解内、外、小儿、妇产、急诊科等疾病紧急处理与治疗方法。赤脚医生之间相互练习青霉素皮肤试验、肌肉注射、静脉注射等等。待熟练后,穿上白大褂,由护士老师带到门诊或病房进行实际操作。
培训班结束当晚,组织安排我们于区礼堂看电影样板戏京剧《杜鹃山》。我出来已五天,离开医疗室时,大门上锁了把黑色江山牌大弹子锁。掂念着这期间门上四两铁,肯定有不少社员来看病、捡药吃了闭门羹,不能再耽误时间,得尽早赶回去。我跟刘院长请假,吃完晚饭,左手打三节手电筒,右手持一根打狗棍,挎着黄军包,身披自制透明薄膜雨衣,一溜一滑,爬堤过坎,涉水渡河,冒雨匆匆赶回四十多里路远大队部医疗室——我的岗位我的家。
这正是:
苍天不负有心人,
忍辱苦干才是真。
悬壶济世医疾病,
救死扶伤报党恩。

当年使用过的“赤脚医生手册”

因河堤加宽加高拆除原大队部后,重砌此屋。右一为作者。
(二十三)治病拜师益苍生
却说七一年九月一天深夜,窗外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我正在大队部医疗室旁小住房煤油灯下伏案看医书,突然窗外传来急促声音:“芦医生,我是周重山。我婆婆病得厉害,请你去看一下好吗?”“要得!”我把煤油灯拧小,摁亮手电筒,打开医疗室门。
“我婆婆生小孩,快二个半月。近几天,左奶子痛得厉害,给她搞了土法子,不见效,现痛得下不得地,只好半夜来请你了。”
听了他的叙述,初步估计她是患了急性乳腺炎。我于草药堆中拣一大把蒲公英、滚藤花,背出诊箱,足登长统黑套靴,头戴圆篾斗笠,身披自制透明塑料薄膜雨衣,打手电,急往他家。
只见周嫂子头上系着一条花毛巾,躺在床上:“哎哟!哎哟!”喊个不停,我用手在她额头上一摸,好烫!解开左侧上衣,乳房中下部红肿,轻轻一触摸,探到一个鸽蛋大小肿块,一个典型中期急性乳腺炎症状。一试体温,三十九度多。记得老草医余国兵在卫生院上课时,曾讲授用蒲公英、滚藤花治乳腺炎,何不一试?我叫老周把带来蒲公英、滚藤花分成十几份,捣碎一份,调水成糊状,敷在肿块处,嘱咐他每隔二小时换一份。接着,给她注射二毫升氨基比林以退烧,又于她左手腕内侧作青霉素皮试。
这时,周伯母从厨房端来一碗鸡蛋红枣汤。按湖乡习俗,客人来了,煮三个鸡蛋,不煮二个,个中原因,请看官自己去意会吧!我当赤脚医生近四年,每逢出诊,尤其夜诊,爱客气社员总会待之以红枣桂园蛋、糍粑水酒、擂茶等。有时,一晚接连出诊二、三次,在张家看完病吃了粑粑水酒,又到李家看病,听到厨房里锅瓢响时,我就连忙制止,讲明已在张家吃饱。
仔细看了皮试阴性,我把配制好的四十万单位青霉素,给她臀部肌肉注射。又叫老周跟我到医疗室,给她开了五剂牛篣解肌汤。心里暗自默神:中药、西药、草药三管齐下,把它做只恶老虎打。为防出差错,我打开农村医生手册,将中药名称、剂量一一核对。老周在旁边看着说:“难得有你这么认真的医生!”窗外公鸡打鸣,天已粉粉亮。
第二天傍晚,我背着药箱,再到周家,继续给周嫂打针。刚进门,周嫂子微笑着对我说:“好多了,只有点点胀痛了,谢谢你啊!”九天后,她已完全痊愈,一家人对我千恩万谢,老周感激地说:“我请你来看病的那晚,我哥嫂讲:‘芦医生还冒搞得一年,怕是难得看好弟媳的病啊!不如我们帮你抬她到公社卫生院去。’到卫生院要花不少的钱,你晓得,我咯号作田人有么子钱啰!在你咯里看病,只要五分钱挂号费,打针呷药哈不要钱。要是第二天不见好转,那只好往卫生院送,我送人的轿子都扎好了(二根长竹杆扎张竹靠椅),搭帮你给治好了。”
一个医生看到他亲手医治的病人解除了痛苦,脸上露出了开心微笑,艰辛之劳动得到甜蜜灿烂回报,心里是多么欣慰舒畅啊!何况我这刚入道不久的看书郎中呢?
外敷蒲公英治乳腺炎效果这么好!我内心对老草医余师傅感激又佩服。心里暗暗思量,一定要拜他为师,多学些草药单方治病本领,花钱少,又能为社员服好务,岂不两全其美!不知他老愿不愿意收我这个徒弟?星期天,卫生院每周一次的赤脚医生培训班上,我介绍了余师傅讲授用蒲公英治好乳腺炎的病例。余师傅坐在下面望着我,笑了笑。吃午饭时,我从黄军包里拿出瓶谷酒,一赤医惊讶说:“你又不呷酒的,何解带哒酒来哒啰!”我笑着说:“我帮社员老龙,开刀引流治好了他背上的一个大火疖。早几天,他把自己酿的这瓶谷酒往医疗室桌上一放,转身就走了。余师傅教我用蒲公英、滚藤花治乳腺炎有奇效,我们一起敬余师傅一杯如何?”“要得,要得。”我拿起酒瓶给他老倒满一大杯。
午休时候,余师傅坐在树下乘凉喝茶。我有意端着茶杯挨他坐下,他看了看我说:“谢谢你的谷酒啊!”我就势打趣说:“您吃了我的拜师酒,您就是我的师傅了啊!”他哈哈大笑:“我哪有咯号福气收你知青做徒弟啊!”“我是龙直墨实(真心实意)拜您为师,不晓得您愿不愿意收我这个徒弟。”他嘿嘿笑了几声,未置可否。这时,走过来几个赤医,就把话题岔开了。
时隔不久,公社卫生院组织二十多赤医定期检查各合作医疗室,到得我大队。检查要求:账目清楚,钱账相符;中草药无霉烂变质;西药、针剂无过期破损;诊疗记录详细规范;预防接种、查螺灭螺、防治血吸虫患者有记录、有处理结果;室内整齐清洁等等。第二天,郭胖子告诉我,余师傅在代销点,问你情况。我讲你待人热情,看病负责,随叫随到,晚上看书,搞得蛮晚。吃饭时,廖爹也说:“昨天,余师傅到我这里扯谈,专门问哒你,我讲你人好,这食堂大缸里的水,都是你抽空帮忙到草尾河里挑的。”我心里有数,有戏了,他在考虑是否收我这个徒弟了。
临近中秋,卫生院赤医培训会后,余师傅把我引到一边说:“中秋节你一个人来我家吃晚饭,带一只公鸡、一瓶酒来。”“您答应收我做徒弟啦!”他微笑着点点头,转身扬长而去。几天后,刘支书来大队部医疗室时,我把这个事的原尾告诉他。他一拍大腿,非常高兴说:“好多人想拜他为师,他都冒答应。到了那天,你到我家里捉只公鸡去……”
七一年中秋节傍晚,我提着二瓶酒、一只公鸡及专门于草尾镇最大国营商店买的桂园、荔枝、红枣、糕点等,步行十余里兴高采烈哼着京剧样板戏小调,到得余师傅稻草盖顶、芦苇夹壁茅草屋里。师娘早已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晚餐。
饭后,余师傅在屋前坪摆了一张小四方桌,上面摆放着酒、菜、花生米、糕点等。皎洁月光下,余师傅呡着小酒,给我绘声绘色、滔滔不绝谈起往事:
我老家在益阳安化,父亲作田,家贫如洗。我十五岁那年帮人家看牛。一天正牵牛吃草,山岗那边传来一阵微弱声音:“细伢子,过来啰!”我牵哒牛走过去,江湖游医李头陀侧身靠在山岗边。他右手到洞里捉蛇,不料,被蛇咬了不松口,蛇在洞里劲大,拖不出来,已有半个时辰,因中蛇毒,说话声音已含糊细弱了。他左手颤颤坎坎指着不远处开黄花的草,叫我赶快扯四、五蔸给他,置于口中嚼碎,只见他左手拿着嚼碎草药顺着右手往洞里一放,蛇刚一松口,左手顺势将蛇拖出洞来。哎呀!那毒蛇长三、四尺,小酒杯粗,黑底子起白花纹,他把蛇装入蛇篓子里,长吁一口大气,又于乱草丛中掐了几种不知名草药,置於口中嚼碎吞下。对我说:“要不是你来了,今天我这条老命怕是完了。你带我到你家里去好吗?”我人小,怕惹事,说我要放牛,说完牵哒牛就走。谁知,他走上来朝我脸上左右狠狠扇了二个耳光,打得我晕头撞脑,眼冒金星,我哭天叫地一把扯哒他,死活拖他到我屋里去讲理。
李头陀把事情来龙去脉给我父母一一道明,并说我是他救命恩人,是上天赐给他的徒弟。还从口袋里摸出二块银元塞给我父亲,作为酬谢。就这样,我跟李头陀于沅江、益阳、南县、岳阳、常德、安乡、津市、华容,湖北公安、石首等地浪荡江湖十几年。头陀师一手一脉,言传身教将中草药治跌打损伤、风湿筋骨痛、偏瘫、接骨、蛇伤、拳脚功夫、点打、轻功等本领悉数传授于我。他富有传奇色彩起伏跌宕从师经历深深地吸引了我,听得我目瞪口呆如醉如痴。
他呡了几口酒,吃了些菜,又说开了:“头陀师父告戒我:三种人不能收为徒弟,也不要与之交友。一是心术不正、好色贪利;二是不孝父母、坑害百姓;三是性暴无忍,言而无信。你要记住啊!”我连连点头答应。
一轮皓月挂在银河浩瀚,繁星点点天空,辉映着坪前一望无垠稻田,宛如一幅宁静雅致田园风光油画。四周稀落散布乡邻早已入梦,村野显得格外谧静。余师傅端来一盆清水,我俩洗净双手。他提起钢刀,对着鸡颈麻利一刀,将鸡血滴入两个盛酒盏杯,口中念念有词:“太上老君在上……棘棘如刺令……”我朝他跪下,虔诚磕了三个头,仰头面对当空明月,一口喝完腥浓鸡血酒。尔后,他念一句,我跟着念一句:普仁济世,扶正帮穷,医救苍生,谨记在心。
这正是:
世无难事唯心诚,
三生有幸拜余师。
草药单方医疾病,
济世施仁益苍生。

当年阅读的医学书籍之一

余师傅送我的医书
(二十四)诚信如今报平安
古人云:“诚信如金”。商鞅城门立木,变法治国;凡夫俗子,诚实守信,立命安身。在下与诸位叙几个下乡有关诚信的故事,以博一思也。
话说一九七一年四月,我担任大队赤脚医生的同时,亦接手大队信用社会计。上级主管部门是公社信用社,下面业务单位是各生产队、大队副业队、代销点、学校及社员个人等。公社信用社马主任监交完帐目、现金后,交待了几条规定:第一,存款自愿,取款自由,替储户保密;第二,每日留存备用金六百元,超过部分须当日送公社信用社储之;第三,上级不配备保险箱,备用金由自己妥善保管。
最使我犯难的,就是如何妥善保管这六百元现金。当时钞票最大面值十元,所谓“工农兵”,不便随身携带,亦不安全。当年我用三种办法保管之,如今解密,道与各位知晓。方法一:用报纸包好六百元,置入睡床下的两只烂长统套鞋的一只中,上面盖一烂草帽,四周放些破鞋,破木箱打掩护。方法二:用报纸包好钱,置入某种中药柜中,覆盖以荆介、金银花等。方法三:将之塞入老式办公桌踏板下面。多个藏点,经常变换。每日傍晚时分,关门拉上窗帘,藏好现金,第二天,起床第一件事即将藏钱置于办公桌抽屉,以备使用。从事信用社会计近四年,搭帮祖宗菩萨坐得高,庆幸无一闪失。
公社信用社马主任时年三十有三,长得一表人材,一米七六匀称个头,笔梁坦直,眉清目秀,举止得体,温文尔雅,知书达理,谈吐不凡,身着一套浅灰色合体干部服,足蹬一双洗得干干净净黄里透白军鞋,风度翩翩,飘逸潇洒,难怪得一雅号“马相公”。我们男同胞看了都赏心悦目,那女同胞的感受就不得而知了。他高中毕业,入伍广州部队当文书,转业到公社信用社负责已六年多。他带着我经常到沅江县、共华区、草尾镇参加各级金融工作会议。
县城魁星楼下、草尾河堤青草地、枝条摇曳杨柳树下河滩,我们促膝仰望浩瀚星空,推心置腹,谈论人生、时事政务、古今轶事,中外名著。如俞伯牙钟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曹刘雷雨煮酒论英雄,宁国府荣国府苦乐兴衰,蒙泰尼里携亚瑟畅游阿尔卑斯山,乔万尼奥里笔下斯巴达克斯与范莱丽雅炽热情爱……实为相见恨晚忘年之交。
每逢我招工无望、求学落榜、情绪低落、苦闷徘徊之时,他总是第一个、第一时间找我长谈,百般安慰,要我坚持二个相信:相信自己,相信组织。并叙以姜子牙渭水独钓以待时日、韩信胯下之辱方大器晚成之典故以宽吾心。人生难得一知己,何况是在自己最困惑、最迷茫、最无助之时呢?我回城后,几十年来,他一直是我家中贵宾、坐上常客。这是后话,且按下不表。
却说七二年五月某日上午,备用金告罄,按惯例往公社信用社领取。马主任有意给比我后来的会计先办事,待只剩下我俩时,好清清静静叙谈叙谈。临近午时,办理领取五百元备用金手续后,我即赶回大队医疗室。傍晚时分,关门拉好窗帘,将当日发生的帐目清理,发现多出五百元现金,反复核对,硬是多出五百元。莫非是马主任多付给我五百元?得马上赶往公社告之,免他着急。
我打伞冒着倾盆大雨一溜一滑急匆匆赶至信用社,只见门上四两铁。公社彭秘书说:“马主任下午四点多冒雨骑单车出去了,说回来吃晚饭。你咯时候来找他干吗?”我不好讲那档子事,就说:“帐目搅了花,请他指点。”晚八点多,外面雷雨交加,马主任淋得一身透湿推着单车入得公社大瓦屋。我走到他房里,细声问他:“是不是少了五百元钱?”他满脸惊愕:“你怎么晓得?”我把核对帐目多出五百元的事一一告之,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长叹一口气:“哎,谢天谢地!”
原来,他下午四点多结账时,现金与账目不符,少了五百元现金,急得冷汗直冒,暗暗叫苦。当日发生了四笔五百元现金业务,不得已,只好冒雨骑车至福安、永安、阜安三个会计家去核对。我俩细细回忆分析,应是在办领取备用金手续时,他已付给我五百元现金。这时,来了一个办业务的会计,他留我坐一会,等那会计走后,我们又聊了一阵,待我告辞时,他误以为没给我备用金,又给我五百元现金,我也稀里糊涂把钱塞进了黄军包。
他泡了一壶好茶,拿出一些豆子、红薯片,边吃边聊至半夜。依依不舍送我至草尾河河堤上,临分手时说:“谢谢你咯扎诚实伢子!”
七三年元月,大队办年终结算,大队会计吩咐我:“明天上午各生产队会计来取款,你要准备好现金二万一千元。”领得此令,我立马赶往公社找马主任办手续。他先给草尾人民银行电话报计划,再给我开了一张现金支票和介绍信,反复叮嘱我一定要注意资金安全。我心里清楚:这是全大队十二个生产队近二千多社员辛辛苦苦劳作一年的血汗钱,不得有丝毫闪失。
第二天一清早,我挑了一担箩筐,请知青密友顶立君、敬桥君伴我同行。那时,钞票最大面值十元,即所谓“工农兵”。二万一千元,一百张十元捆成一扎,整整二十一扎。在草尾银行柜台上,我一扎扎散开点数,点完后又一扎扎捆好,搞了一个多钟头,手都点麻,报纸包好码入黄军包,满满一袋。随即将钱袋放入装有三块红砖的箩筐中,盖以一大把稻草,再将另一只箩筐反扣其上,系紧。我和顶哥用扁担抬着,敬桥君从旁护卫。渡船艄公问我们抬的啥,我说:“买的伢猪子。”一路上,抬箩不费力,四下里张望,留神打量过往路人,虽下着凛毛子雪,我却紧张得衬衣都汗湿。大队干部、各生产队会计翘首等我归来,待会计们凭结算单一一从我手中领完现金,已是下午二点多,我如释重负,疲惫不堪。
却说七三年五月,大队安排活泼大方、如花似玉、二十来岁的回乡女知青柴妹子接替代销点郭胖子。我的住房与代销点隔了一扇芦苇泥巴墙,之前我用毛镰刀开了个高一尺、宽六寸的窗口,一来通风,二来可互递物品,如深夜看书肚饿,叫醒郭胖子请他称二两饼干递过来。柴妹子把被窝铺盖搬来了,诸多不便,于是我到草尾新华书店买来一幅“杨子荣打虎上山”小挂画将小窗口遮掩住。
一天半夜,小柴将画推开,小声急促把我从睡梦中唤醒:“芦医生,芦医生!来了贼!在撬我的门。”我轻声叫她不着急,我马上过来。当我左手拿着三节手电,右手提一根杂木棒出得房门,只见靠河堤三寸厚的医疗室门已被撬开,几个抽屉摊在了地上,帐本、药柜翻得稀乱。贼先偷了医疗室,再去撬代销点的门。未几,小柴过来告我贼听到动静已走了,我急忙跑到离大队部最近的社员周重山家,请老周报告大队民兵营长李义庭。不一会,李营长、刘支书等纷纷赶到。细细清点,被盗六百元备用金和二元多挂号费。我犹如五雷轰顶,脑壳发炸,浑身冰凉,心想:“咯禾得了,严重失职,撞下大祸。”
天亮后,闻讯赶来二、三十个知青。大家议论纷纷,有的说:“查出来,要硾他一顿扎实的!”有人提议:“到大队最调皮的知青铁伢子家去搜。”我跟着大伙到得他所住茅草屋,空无一人,翻遍所有角落,无任何蛛丝马迹。下午,公社武装部段部长和马主任来了,他们得知我急得二餐冒吃饭,叫我不要着急,先吃点饭。我霸蛮喝了几口大队炊事员廖爹帮我煮的稀粥。马主任详细询问了昨晚的情况,叫我写一份情况报告。几天后,马主任告诉我,公社项书记在报告上签了字,上报县人民银行作金融意外事故处理,并要我再领六百元作备用金。看牛伢子哪里赔得牛起?虽说冒要我赔偿,但心里感到十分愧疚,惴惴不安,呷饭不下,睡觉不着。
几天后傍晚,关好门窗,拉好窗帘,准备下班,我把用报纸包好的三百多元现金塞入老式办公桌踏板下间隙中,遇到障碍。我俯身下地,用手摸出一个报纸包,打开一看,天哪!齐齐整整六百元现金!那晚来的贼居然没有发现它,六百元没有被偷走。谢天谢地!我暗自庆幸,苍天保佑!
晚上,我躺在床上,思绪万千,既兴奋又焦燥,座立不安,碾转难眠。怎么办?不做声,昧下来,那可是发了一笔大横财!六百元钱是当时一般工作人员近两年的工资,用它可买五部上海产凤凰牌单车或五块上海牌手表。公社已向县人行报批解决,大家都晓得是贼偷了,万一贼被抓,说没有偷这六百元,谁会相信梁上君子的话呢?闭眼沉思,转念一想,不行!这昧良心不义之财若是私吞了,一辈子都会于心有愧、惶惶然不可终日、寝食难安的。从小外婆、爸妈、舅舅舅妈就反复教育我:做人要诚实,一个鸡蛋吃不饱,一个名声背到老;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为人不要贪,贪財惹祸殃。若将这六百元昧良心不义钱財昧下来,对不起天地良心,有负亲人、也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关心培养教育我的公社、大队、生产队领导和乡亲们,他们将信用社、医疗室这么多资金财产交给我管理,是对我极大的信任,我不能有负于他们,绝不能私吞这不义之财!决心已下,长嘘了一口气,一身顿感轻松,仰天安然入睡。
翌日,我向大队刘支书言明此事,立马来到公社向马主任如实汇报,并将六百元钱如数奉还。在一旁的公社项书记拍着我肩说:“你咯扎诚实伢子日后定有造化……”我心里象吃了蜜糖一样甜浸了。
我也不知造化若何?回顾六十多年的人生经历,贵人遇得多,运气还算好,虽无大富大贵、高官厚禄,倒也顺顺当当、康乐平安。自感:身居陋室书常读,粗茶淡饭喷喷香,邻睦友和谦相处,妻贤女孝心自安。吾知足矣!
这正是:
世上谁人不爱财,
不义之财惹祸殃。
君子爱财取有道,
清风两袖保平安。

当年最大面值人民币“工农兵”

二零一一年返乡,前左四为马主任

后排左三公社王书记,左四作者
(二十五)梅花香自苦寒来
却说一九六九年十月至七三年八月,我下放的大队陆续有不少知青通过招学、招工、病退等途径返城。我多次被大队、公社推荐招工,但因家庭问题,均泥牛入海无消息。印象最深的是七三年八月的那次,我们生产队有九个“六六”届高中毕业同学,其中四人一同被推荐去沅江县城参加文化考试,从知青大屋出发路过私塾世家社员陈家叔子门前,他笑咪哒对我们打个拱手:“恭喜高中!恭喜高中!”心中顿时荡过一股暖流。
住县委招待所,在县一中两天考四门功课:语文、数学、政治、理化。那试题对我来说,真是小菜一碟,比做高中作业还容易。每场考试完毕,对答案考生左一堆右一堆叽叽喳喳。我心中有数,没去参与,隐隐担心的还是那背了十来年家庭问题包袱。果不其然,九月发榜,我们队四人同去赴考,其他三人均高中:幼克入长沙铁道学院,敬乔、凯利进衡阳医学院。独剩我一人名落孙山,惨遭淘汰。究其原因,我心知肚明,拿石头打天呀,无可奈何,命哪!。
按我们知青组惯例,每一个知青被招工、招学,我都撑支用知青组公款,在临走前一天,与大家一同到草尾照相馆合影留念。并赠送每人一枝钢笔、一个笔记本作为纪念。晚上,在知青屋办三四桌丰盛饭菜,将门板卸下,架在长条凳上当饭桌,聚餐欢送。队上二十来户人家,每家来一个代表,邻近队要好的知青,一同庆贺。依依不舍送走三个上大学的知青伙伴后,当晚我坐在书桌前,在忽明忽暗的煤油灯下,心潮起伏,思绪万千。要好的伙伴又走了三个,而且是去上大学,反差如此之大,不由泛起阵阵伤戚,幸运之神何时能降临我的头上呢?
即将离开我奔赴高等院校伙伴都私下安慰我:“小芦,我相信你一定会上来的。”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是家庭问题在作怪。我从不埋怨父母与家庭,他们千辛万苦把我抚养成人,已经很不容易,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他们自有他们的难处。昏暗的煤油灯下,垂头丧气的我下意识扯开抽屉,翻开几月前舅舅一封来信,其中有一段莎士比亚名言:“患难可以试验一个人的品格,非常的境遇方可显出非常的气节。……当命运的铁拳击中要害的时候,只有大智大勇的人,才能处之泰然。”反复品读体味,刹感茅塞顿开,真的不能怨天尤人,更不能自暴自弃,天无绝人之路,是金子总是会发光的。记得,七一年四月,刘支书通知我担任赤脚医生时,说过这样一番话:“小芦,支部研究你当赤脚医生时,有人讲,知青是天老爷下雨,搞不久,不如定一个回乡知青经得长。当时,王副支书讲得好,看谁表现好,就定谁,知青在这里一天,就培养一天……”我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一定要听毛主席的话,认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只有把大队交给我的救死扶伤的任务完成好,才是我唯一的选择,也是我的希望所在。何况,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不唯成份论,重在看表现呢……想到这些,似已释然,心里轻松多了,吹灭煤油灯,鼾然入睡。
男子汉面对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方向,失去斗志。忘记以往,从零开始。我像往常一样,全身心投入到为社员防病治病工作中去。大队赤脚医生的工作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诊治常见病多发病。遇到处理不了的,如急性肠梗阻、肿瘤病人等,就及时转诊至公社卫生院或草尾人民医院。二是,做好预防接种、预防服药工作。如给儿童注射百白破、流脑疫苗、麻疹疫苗,种牛痘,给他们服小儿麻痹糖丸、抗虐药等等。一般通知社员带小孩来医疗室,但有蛮多社员不懂这方面的知识,根本不重视,说什么细伢子又冒得病,打什么针吃什么药啰。我和陈医生就分别送药上门,反复耐心作解释工作,直到他们理解为止。并一一造表登记,尽量做到一个不漏。三是,做好血吸虫病防治工作。平时做好血防宣传工作,如不接触疫水,注意饮水卫生等,查螺灭螺,配合各级血防站,动员组织血吸虫病病人不失时机去医治。做好这些工作,工作量大,既要劳心,又要劳力。记得有几次,一个晚上连续出诊三四次,忙了一个通宵,白天又要继续工作,只能抽空打个盹。大队一个领导看不过意,怕我累病,私下跟我讲,要我偷点懒,打发病人到卫生院去看病。我真是于心不忍,也不是我为人的性格,宁愿自己苦点累点,也做不出这对人不住的事。
贫农帅大娘颈背部患神经性皮炎,奇痒难当。不知看了多少医生服了好多药,均不见效。她多次来医疗室,硬要我想方设法帮她解除痛苦。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我,居然答应试一试。我按照买来的医学书上治疗方法,给她治疗,毫无效果。利用春节返回长沙机会,我拿着自己写的介绍信,盖上我管的大队合作医疗室公章,找到湖医附二院皮肤科素不相识尤主任,向他老请教。尤主任热情接待了我,叫我用梅花针试一试,并送我二支梅花针。接着,我又拿着介绍信到东塘省中医附一院,向皮肤科刘主任请教如何辨证论治、如何分清寒热虚实,以便对症下药。回到大队医疗室后,我在自己手臂上扎梅花针,感受扎到皮肤渗出血水时要用的力度。然后,用梅花针在帅大娘颈背部,扎至渗出血水,并敷上有收敛作用、可以祛风祛湿热的过江龙等中草药调制的膏药。还给她开了祛风、解湿热中医药煎剂。三管齐下,治疗一个半月后,大娘症状减轻了一大半。三个半月后,她已经完全痊愈。大娘逢人就讲:“搭帮芦医生,帮我解除了多年的痛苦。”还说要帮我介绍一个乖妹子。经县委宣传部共华区通讯员袁干事推荐,我将此病案撰文登载于一九七四年四月十八日湖南科技报。
二队的张木匠在队上出工时,多次突然晕倒,有一次还差点摔到塘里去了。因不能出工,他天天坐在家里。我看了几次,找不出病因,便建议他到草尾镇医院,县人民医院诊治,也无效果。他夫妇俩下有四个小孩,上有老父母,十分困难。他婆婆百般无奈,几次到公社哭着跪求领导,请求帮助他去长沙医治。七三年三月的一天,公社项书记搭信来,要我到他那里去一趟。他要我带着张木匠夫妇到长沙大医院诊治,并交给我八十元钱作开销。我带他们乘船来到长沙,安排他们在离我家不远解放路小旅社住下,便于在我家吃饭。经省人民医院内分泌专家诊断,他患的是晚期胰头癌,已广泛转移,无法救治。七天后,我们无奈返回。回来后,我把单据、开支明细表和剩余的三十多元钱交给项书记。他看后,要按他们每人每餐三两粮零点一元钱算给我,我转身就跑了。后来,他还是托人将钱粮给了我。可怜的张木匠,三个月后不幸离开了人世。我回长工作后,经常有干部、社员来找我,希望能帮助他们到大医院医治疾病。我都每每抽空,甚至请假热情帮忙联系指点,从不推诿。我曾有个幻想,在窑岭附二医院附近,搞几间房子。好让沅江农民兄弟来看病时,有个简易的住所,帮他们搞个锅灶自己煮饭吃,也可节省开支。无奈能力有限,终未能如愿,至今仍深感内愧遗憾。
七三年七月一天傍晚,六队黄某匆匆来到合作医疗室,说他婆婆插田时脚被螺陀蚌壳划了条大口子,请我去看看。当时,还有几个社员在看病捡药,我吩付他先回家,等下就来。处理完室内几个病人,背着出诊箱,正走在往黄某家路上,七队肖婆婆(队长)风风火火赶来说:“我小孙子发高烧,抽筋,快不行了……”救人如救火,二话没说,转道小跑直奔七队他家。岂料,正等在港子那边几十米处黄某瞧见,他觉得肖队长比他来后,轻看了他,气得跳起双脚,高声叫骂:“要你妈妈月咧!……”我边跑边扯起喉咙朝他大喊:“这是个急病,等下就到你家来!”也不知他听见冇,心急火燎跑至肖家。
肖队长三岁孙宝宝,患重感冒,高烧近四十度,眼睛翻白,手脚抽搐不止。即打退烧针,冷敷,肚脐外敷草药半边莲、野黄柏等,忙活一阵,待基本稳定后,急驰黄家。我强忍满肚子委屈,给黄嫂子右脚板外侧伤口清创、缝针、打破伤风针时,伤心的泪水止不住刷刷往下掉。少年时,与小伙伴闹架,听哒对方骂娘,我就不顾一切擂上克与他拼命,这世上我最看重的是我那苦命的娘哪……
我摸黑前脚刚进得医疗室大门,黄某后脚就跟进屋了。他百般愧疚地说:“肖队长来我家,讲明了刚才的事,我错怪你了,一千个对你不住!你头一大人莫记小人过啊……。”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上旬,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张兰明来我大队调研知青工作。在会上,我着重报告了:留下来的知青,大多家庭有些问题,坚请有关部门一定要注重落实党的“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重在看表现”的政策,让我们这些听党和毛主席的话、认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青看到希望。张部长边听边记,并鼓励我们在农村好好干,表示一定将我们的意见向有关部门如实反映。
七三年十二月的一天,刘支书从公社开会回来,带回一张人民日报,上面登载了阜丰大队知青如何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报道。我仔细看了,可惜未曾收藏此报。七四年元月十三日,我们新华公社男子篮球队参加沅江县首届业余体育运动会。记得和楠竹山等球队冒着小雪,进行了二场比赛。后因雪越下越大,停止了比赛。当天在县委招待所吃晚饭时,听到了湖南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介绍我在乡下的先进事迹。大家都望着我,搞得我怪不好意思。下乡五年十个月,承蒙社员干部的帮助教育,我多次出席沅江县、益阳地区的知青积代会。记得一次县积代会的代表乘船到阳罗镇参观学习,和菁菁等知青一起留影。在沅江县一次知青积代会间隙,我和胡非清、毛孟思、肖宝兴、于正印、晏福堂等知青合影留恋。这张在洞庭湖边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照片,我一直珍藏着。
七四年八月中旬,共华区下乡知青、回乡知青一百多人,聚集在新华公社学校里,参加上大学文化考试。最后一场考理化,开考不到十分钟,一位老师急匆匆来到教室喊我,说有一名考生晕倒了,叫我赶快去看看。跑进办公室后,只见一名女知青考生晕睡在一张铺在地上的草蓆上。我仔细检查,她是因天气炎热中暑了。我给她掐人中、内关穴,又灌了十滴水、糖盐水,不一会,她就苏醒了。站在旁边县里来的总监考官说:“这是最好的现场考试,我写材料报上去。你已打了一百分,不用再考了。”我谢了他的好意,跑进教室,将题目全部做完。到现在我都弄不明白,那么热的天气,一百多考生,怎么不安排一个医护人员?
一九七四年十月三日下午四点多钟,这是我终生最难忘的时刻。草尾邮电局小李子骑着草绿色自行车,来到大队医疗室河堤上,老远就喊:“小芦,你的录取通知书公社彭秘书拿了,是湖南医学院。要你到他那里去拿。”“真的吗?”“那个敢开咯号玩笑啊!”我连忙关门落锁,因心里太激动,颤抖的手锁了几次才对上锁眼,一路小跑赶到公社。彭秘书笑着对我说:“先请点客再说啰!”彭秘书比我大两岁,文思敏捷,写得一手好字,又是个篮球高手。我们经常邀人一起去对河草尾二中,找体育老师比赛,相处很随意。我花二三元钱买来沅水烟、饼干、糖粒子、瓜子等,往桌上一放。在家的几个公社干部都来祝贺。彭秘书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深黄色的牛皮纸信袋递给我。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屏住气,抽出通知书。上面白纸黑字,清晰地写着:“小芦同志:你已被我院医疗系录取……”我尽力掩饰着内心的激动,向他们表示谢意。然后飞快地赶到对河草尾邮电局,给家里拍了个加急电报。我要让母亲尽快得到喜讯,让她老人家高兴!
接下来几天,我将赤脚医生工作打移交给二队知青夏念援,与生产队结账,转户口粮食关系等,忙得不亦乐乎。大队请了木匠、弹匠(弹棉花),在大队会议室赶制了两只大木箱,里面装着赠送给我的刚弹的一床盖被、一床垫被。王副支书戏说:“咯是大队部嫁女呐!”社员们纷纷送来鸡鸭几十只,鸡脚鸭脚上系着分别写了他们名字的布条,另外还有七八篓装着谷壳的鸡蛋等。我愧领了他们的深情厚义,并请廖爹帮忙一一退回。十月七日晚,大队安排人杀猪、打鱼、打豆腐,在邹秘书家前坪办了六桌饭菜。公社几个干部、大队干部、各生产队队长、会计、要好的社员、知青朋友等,与我欢聚一堂。
一九七四年十月八日上午,来送我上船的公社、大队、生产队的干部、要好的社员、知青朋友们,与我在草尾照相馆一起合影留念。十一时,在草尾轮船码头,我踏着石阶登上了返长轮船。伴随着缓缓离岸轮船汽笛长鸣,我站在船舷边泪流满面,挥动双手与他们惜别,直到他们熟悉的身影完全在视野中消失……
屈指算来,从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含泪下乡,到一九七四年十月八日流泪返长,共五年九个月二十天。二千多个日日夜夜,饱含多少辛酸磨难、欢乐喜悦与苦闷惆怅。它是我一生永不释怀的苦乐年华与蹉跎岁月,也是我一生获得弥足珍贵精神财富的青春时光。再见了!勤劳朴实、可亲可敬的父老乡亲、各级干部。再见了!朝夕相处、同甘共苦的知青兄弟姐妹。再见了!此生此世永不能忘怀的第二故乡——沅江!
这正是:
战天斗地入湖乡,
艰辛磨炼实难忘。
宝剑锋从磨砺出,
梅花香自苦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