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评说
伊妮
隆冬渐近,隔山园的树木,落叶纷披。
到处是大字报的海洋,猎猎作响的战旗,呈现着惨淡的白,沉重的黑,刺目的红。 1966年l0月底,广州美术学院又来了一群串连的红卫兵,当中有一个 20岁开外的小伙子,着军装,系武装带,右臂箍着鲜红的红卫兵袖章,身材魁梧,英气勃勃。他与别的红卫兵不同,钻进大字报阵中专门挑杨之光的大字报看,睑色渐渐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终于忍耐不住,大步流星地朝杨之光的家走去。没想杨之光那两间寒碜的小屋,一间被贴了封条,一间由铁将军把门。正在不得要领, 只见才26岁的鸥洋光着脚丫,脖子挂着一串钥匙,叭哒叭哒地赶回来,忙叫“嫂子!我大哥情况怎么样啦?”
“之国,你串连来啦?”正在广州美术学院工艺系任教的鸥洋见到小叔子,两串豆大的泪水已滚下美丽而憔悴的双颊。杨之光被关进“牛栏”和被强行抄家的这些日子,鸥洋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挺 过来的。以前她很爱哭,在家里受了委屈会哭,在系里受了委屈会哭。经过“交心运动”和文艺整风后,渐渐变得硬朗起来,泪水也少流了。但这场“文化大革命” 来势汹汹,她以前哪见过这阵仗?那天,被抄完家,杨之光又被押回“牛栏”她偷偷到楼后处理完那批被她机智地“毁灭”的信件后,回到家里,忍不住又趴在床上痛哭起来,感到现实太冷酷了,假如红卫兵和造反派们再这样继续下去,自己就不能够活下去了。她一边哭﹔一边读毛主席语录,用伟人的教导鼓舞自己的斗志,驱 逐自己的孤独,拚命让自己坚强,无论如何要坚持下来。第二天,鸥洋抹干眼泪。又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起来。造反派让她揭发杨之光,她却骄傲地昂起头,说, “不!”造反派说:“杨之光到台湾流浪是有目的和阴谋的!”鸥洋说:“杨之光在台湾时期的一段历史,有日记为证。”造反派说:“日记不能伪造吗?杨之光就 是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鸥洋说:“我与杨之光生活了将近十年,并没有发现他有一丝一毫特务的嫌疑。杨之光要是特务,他瞒不了我﹔我要是知道他是特务,也瞒不了你们。因为大家都知道,我这个人心直口快,心里藏不了事,家里有一点点小事情也瞒不了别人的,全校师生都知道我这个性格。”“鸥洋呀,你这个人真 傻,太单纯。”一个年纪稍大的造反派摆出一副长者姿态,“你天天同老虎睡觉都察觉不到!”欧洋固执地说:“我相信杨之光。他如果真的是特务,这么多年没有 继续作案,没有继续为特务机关提供情报,早也该开除他了!”这些天,鸥洋就这样到处与红卫兵和造反派辩论,成为广州美术学院里著名的“保公派”。
“保公就保公,”鸥洋抹了抹眼泪,对杨之国说,“反正我也不用装成什么很革命的样子,我就是旗帜鲜明地保老公。老公不是别人说的那么一回事,我为什么不保?”
“爱伦妈妈和小红现在哪儿?”杨之国了解到杨之光的大概情况后,又焦急地问。
“她带小红回上海了。”
“哦!”杨之国吁了一口气,“我已离开上海多时,到北京串连去了,没见到她们。到上海暂时避避风也好。”
杨之国安慰了嫂子鸥洋一顿,然后,与他的战友们会合去了。
杨之国是华东师范大学学生,杨之光的同父异母之弟,是杨妙成与杨之光的继母沈文娟所生。在家中,杨之国是老?,杨之光是老大,兄弟俩相差整整十五岁。杨 之光在上海时,无论对吴家,还是杨家的小兄弟们,都是爱护备至的。杨之国长大了,与大哥挺谈得来,对他也挺崇拜的。大学停课闹革命后,他与华东师范大学的同学北上串连,正巧赶上了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第三次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被接见完后,见学校还没有开课,本来打算再往四川串连,但挤不上火车,阴差 阳错,来到了广州,就住进了中山大学的红卫兵接待站。中山大学毗邻广州美术学院,过来串连、看看兄长也顺理成章,没想到大哥落到如此下场,觉得广州美术学院的造反派很有点问题。到过北京一趟,被领袖接见过一次,杨之国毕竟见多识广。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目的,本来是要“打击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 派”,广州美术学院某些人怎么专把矛头指向一般群众,尽找一些教授和所谓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来开刀,把青年教师都关进了“牛栏”?就拿他大哥来说,一向自 觉坚持深人工厂、农村、部队体验生活,表现工农兵的光辉形象,又怎能算是“反动学术权威”呢?况且,中央已有指示,不准私设拘留所。广州美术学院革委会却 还在“牛栏”四周筑起栅栏,说什么“百年大计,质量第一”,大搞“牛栏”的基本建设工程,还坚持认为“牛栏不是拘留所”,这符合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吗?打击 一大片,保护一小撮,不管是谁,这种做法也是过激和过左的!他在华东师范大学就看不惯这种情况,与一群志同道合的校友成立了一个战斗队。他因父亲历史不好,不属“红五类”,便专门躲在幕后策划,被敌对派的人称为“狗头军师”。后来战斗队因串连之故星散。到广州美术学院了解到这里的情况后,他回到中山大 学,将情况与从东北、湖南、上海、北京等地串连到一起来的十几位红卫兵一说,他们都义愤填膺,一拍即合,迅速成立了一个硬骨头战斗队,表示要与广州美术学院“一小撮”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造反派进行“坚决斗争”
这天中午,杨之国来到广州美术学院饭堂就餐,刚巧碰到“牛鬼蛇神”们排队前来买饭。他一眼 就瞥见了杨之光,只见他憔悴而老态,菜色的脸上已不见一丝儿昔日的光彩。杨之光也马上认出了他。但四目相对,却碰不出火花。大哥躲闪小弟的目光,赶紧低下 了头,连招呼也不敢打,脸上露出惊惶、愧疚、不安的神色。兄长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实在令杨之国心里感到很难过。他匆匆吃过午饭,紧了紧腰际的武装带,正 了正右臂上的红卫兵袖章,径直找到广州美术学院革委会的头头说:“我是华东师范大学硬骨头战斗队的,我们要见一见杨之光!”
革委会的头头见来者不善,支支吾吾地说:“已经有不少外地红卫兵来找过他了……”
“我是杨之光的弟弟杨之国,”杨之国开门见山,自报家门,“我一定要见他,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如果他真有罪,我会帮助你们说服他向你们低头认罪!”
革委会的头头未料到他就是杨之光的弟弟,也未料到杨之国会提出这种要求,拒绝说:“不成!”
杨之国振振有词地说:“一个人就是真犯了罪,亲人也有探监的权利,况且杨之光还没有定罪!”
革委会的头头一时语塞,犹豫了一会,见搪塞不了,便答应了杨之国的请求。会见的场地安排在雕塑系“牛栏”旁一间空置的房间里。一切都颇像电影中“三堂会 审”的场面:正中摆了一张长桌子,这头坐着杨之国,那头坐着杨之光,两旁坐着革委会的两个头头进行监视。杨之国血气方刚,声音洪亮,对着杨之光大声问: “大哥,你为什么被关进牛栏?”
杨之光瞥了一眼革委会的头头,低垂着头,嗫嚅说:“我有罪……”
“大哥,毛主席 教导我们,说话要实事求是。你要考虑清楚,不要作伪证,不要作假交待。你如果是真心帮助红卫兵搞清楚你的历史问题,就一定要事实求是。”说到这里,杨之国 念念有词地向杨之光背诵毛主席的有关教导,要他实事求是地向组织讲清楚自己的问题。他的潜台词最清楚不过了:大哥呀,你不能为了一时过关而提供假证词,你 到台湾本来是去流浪的,如果承认了是美蒋派回来的潜伏特务,那样反倒害了自己。他提高了声音:“你不能欺骗组织,不能欺骗人民。大哥,你要听我的话,听毛 主席的话!”
“杨之国,你别再说了!”听出了一点道道来的革委会头头,马上制止杨之国,“你是在暗示杨之光!”
“我让杨之光听毛主席的话,错在哪里?”杨之国寸步不让。
革委会的头头气极了,连声大叫:“停止!不准再见了!”
结果,这个接见会不欢而散。
第二天一早,所有广州美术学院的人都愣住了,只见原来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已被一种内容全新的大字报全部覆盖,每一张大字报都是“炮轰”广州美术学院的 “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堡垒”的,并让革委会的头头“三省”其身,清醒头脑,不要转移了斗争大方向,要求他们立即按照中央精神解散“牛栏”。原来,杨之国在 “接见会”过程中,发现学校搞的仍然是中央已经明令停止的“逼供信”那一套,味道很不对头,回去跟鸥洋一讲,嫂嫂完全赞同小叔子的意见,也得到了广州美术 学院一部分红卫兵的同情和支持,在他们的帮助下,迅速搞来了一大批纸张笔墨。杨之国便和他的硬骨头战斗队的十几个成员,在一夜之间,每人写了十几张大字 报,硬是将广州美术学院原来的大字报给覆盖了。全校顿时哗然,闹翻了天!不少“牛鬼蛇神”的家属们一直忍气吞声,终于见到有人为他们出头做主,都暗暗觉得 很解气。有人甚至说:“杨之国来解放我们了!”“杨之国要救杨之光出去!”一夜之间,杨之国这个名字比杨之光还要闻名。
杨之国为自己 的杰作得意了一整天。第二天,他又精神抖擞地率领他的战斗队,浩浩荡荡开进广州美术学院。一进大门口,只见里面又变回了原样:他们昨日覆盖别人的大字报, 早已被人还以颜色,严严密密被覆盖了。主教学大楼的正门,还用扫帚新刷了一副对联:横批是“杨之国听着”,上联是“难兄难弟”,下联是“鼠狗一窝”。每个 字有竹箩那般大,从主楼的两边顶上一直垂到地下,墨气淋漓,字刷得真漂亮!杨之国打心眼里欣赏这几只大字的笔势,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走到哪里,就被造 反派和红卫兵追到哪里,缠着他进行辩论。他也不回避,发挥自己的口才,据理力争,侃侃而谈。辩论到紧张处,为避免发生不测之事,便大叫:“要文斗,不要武 斗。”
这场当时被称之为“华东师范大学红卫兵与广州美术学院造反派之间的大辩论”,引起了一场很大的冲击波,把学院家属中原来一些不 满的情绪调动了起来。原先缩着不敢说话的、有冤无处诉的人,都贴起了大字报来。这对广州美术学院革委会当局连成极大压力,不得不在11月中旬分期、分批释 放了部分“牛鬼蛇神”回家,并关闭了大部分“牛栏”。被释放者“牛鬼蛇神”的帽子却没有摘掉。
杨之光有气无力地提着行李走回家中,没 有露出一点惊喜之色。他感到。弟弟来广州美术学院大闹了一场,自己虽然打心眼里感激这种骨肉之情,但总觉得有一点不祥之兆。广州美术学院的造反派能忍受这 口气吗?到头来会不会发泄到自己身上?他回到自己那间卧室兼画室的居所前,只见陈旧的木板门上,还贴着几张严严的封条。他犹豫了一下,继而想,既然“牛 栏”已经解散,人也放回来了,也该让自己住进去了吧。于是,与鸥洋一起动手揭了封条。刚推开门,只见被抄过家的现场依旧,造反派认为应该搬走的东西都被搬 走了,未及搬走的画稿、书籍、文件、书信等对象,狼藉一地,盈数尺厚。那都是他平时十分爱惜的,一件一件,逐年逐月积累起来的精神财富呀。杨之光突然血往 上涌,痛苦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好久好久,才铁青着脸,跺着脚,阴沉沉地说:“我这辈子再也不画画了!”
一辈子视绘画如生命的杨之光,忽然冒出这句话来,显得很决绝,很可怕。鸥洋很担心杨之光会出事,连忙劝解说:“算了,算了!反正抄家这事,又不止我们这一家。”说罢,连忙动手清理房间,打扫卫生。
其时,由广州美术学院的造反派精心组织的一次大型“黑画展览”已经开幕,把那些被认为有 问题的“牛鬼蛇神”们的作品,都亮了出来。油画家郭绍刚曾为鸥洋画过一幅肖像画,画中的鸥洋穿着一袭花衣衫,还画得挺传神的。但此画被当作黑画展出时,画 面被打了一个很大的叉。鸥洋看了后,觉得没有什么道理。许多好画也被当作黑画来批判,更是叫人觉得有点颠倒是非的味道。鸥洋这人的心就是透明,老是藏不住 话,在展场当着许多造反派与红卫兵,用节奏奇快而响亮的嗓子叫道:“怎么会有这么多黑画?反党反社会主义、攻击共产党的作品才算黑画呀。我们目前一定要分 清敌我,办事要符合党的政策……”引来众人侧目。她觉得很有必要将自己的观点亮出来,便又约了另一位持有相同看法的老师,写了一张大字报,与造反派们进行 辩论。她振振有词地说:“举郭绍刚画我的肖像为例,是因为他歪曲了我的形象,所以是黑画﹔还是由于我是个‘黑’人,所以算是黑画?我还是一个普通群众,还 没有被打成‘牛鬼蛇神’嘛。你们把我的肖像当成黑画,说明你们根本还弄不清黑画的标准是什么…··”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造反派头头始终绕开“什么才算黑 画”这个辩论焦点,冷冷地说:“这个黑画展览怎么没有杨之光的画?”
鸥洋一听,一下子蹦得老高:“杨之光的作品都是反映工农兵的,他根本没有画过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画!”
“怎么没有?”那个造反派头头说,“他画了许多画,都是黑画。”
“你们找出来看看!”鸥洋毫不示弱,“要不,我们辩论辩论!”
于是,他们决定就在那天晚上举行一场辩论会,辩论的题目就是《杨之光到底有没有画过黑画》。鸥洋已经发现,这次杨之光不管怎样挨整,但他的学生,并没有 太多的人参与去轰他,他带的那个毕业班,也并不大介入杨之光的事。于是,鸥洋到处串连杨之光的学生,期望他们作出响应,加入她的阵营,参与当晚的辩论会, 站在她的立场替杨之光讲两句公道话。但学生们慑于时势,对鸥洋说,我们既不批杨之光,也不介入你们的辩论。鸥洋一时觉得很失望,觉得不能强人所难,相信自 己只要坚持的是真理,不会驳不倒他们,于是跑回家中,拿起《毛主席语录》,翻呀,念诵呀,用《毛主席语录》将自己武装起来,作好一切准备。
杨之光见她风风火火的,问:“你忙乎什么?”
“我要与他们进行一场大辩论!”
当杨之光弄清原委后,害怕得脸刷地变白了。“糟糕!糟糕!”他连声恳求她说,“你去惹这个事于嘛?你不要再给我添乱子好不好?我刚刚被放了出来,你又去跟他们辩论,说不准又要让我倒霉!你别去,我求你了!”
“不行!”鸥洋态度坚决地说,“这件事不能含糊,始终要找一个机会说清楚。对黑画总该有一个标准吧!他们也不能乱来,我也应该坚持真理吧!”
“鸥洋!”
“你别管我。我一定要去辩个一清二楚!”
1966年1 1月18日晚上,做足一切准备的鸥洋怀揣《毛主席语录》,不顾杨之光的阻拦,昂头挺胸地到美术馆楼下大厅的辩论场地。现场已黑压压地站满 了看热闹的人群,有不少是外地来串连的红卫兵。辩论双方的阵营,造反派那边有十几人,已经严阵以待﹔鸥洋这边,只有她一个,形单影只。形势相当悬殊。但鸥 洋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辩论开始,造反派轮番上阵,历数杨之光之“罪恶”。鸥洋沉着应战,每辩一论点,先背诵一段毛主席的有关教导。《毛主席语录》是 当时被视为战无不胜的法宝,她记忆力好,又伶牙俐齿,声音既尖且高,话一出口,像连珠炮,像机关枪,哗啦哗啦,嘀嘀哒哒,造反派们很难找到插话的缝儿。她 堂而皇之地跟他们打了一番“语录仗”,然后,切人正题说,杨之光是解放后由党和人民培养出来的画家,他的作品,是按照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制定的方针,深入工农兵生活创作出来的,如果这也叫作黑画,难道你们想将矛头指向毛主席吗?接着,她将话题转向与她辩论的造反派,轮流质问他们,你创作的 ××作品,难道符合毛泽东思想吗?你创作的××画,难道不比“黑画”中许多画更黑吗?原来,造反派之中许多人,平常也创作过钟馗像、猪八戒背新娘之类的神 话传说作品,用“文化大革命”这个特定时代的要求来衡量,的确不很革命……堂堂十几个造反派大员兼革委会头头,与区区一介小女子兼“牛鬼蛇神”家属舌战, 居然尽处劣势,辩论越深入,越让鸥洋占尽上风。他们感到理屈词穷,难以应对,在众多围观者面前丢尽颜面,讨个没趣,便大声斥责鸥洋“打横来”、“蛮不讲 理”,不得不提前结束辩论。
鸥洋好开心。她亲眼见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人们在一种非理性的疯狂热情支配下,已变得父不父,子不 子,夫不夫,妻不妻。妻子揭发丈夫成为时尚,儿子押老子游街被视作风流,就是不讲一点儿公理,不讲一点儿原则,更没有一丝儿人情味,不少人在亲情的崩溃中 默默含冤饮恨!现在,她与小叔子杨之国一样,坚信公理,坚持正义,坚信自己的亲人清白,敢于声称自己就是“保公派”。她虽然没有惊天动地之语,没有响遏行 云的动人旋律,却凭着自己一份对丈夫的爱心,和三寸“不烂之舌”,几乎是用“蚍蜉撼大树”的勇气,“不自量力”地在逆境中进行抗争,道出人间一点真相。她 相信,胜利将与自己同在。
但她在夜色中刚走出不远,一个一直在旁观战的红卫兵跟了上来,悄悄地对她说:“鸥洋老师,我是从外地来串连的,参加了你们的辩论会。你走后,他们现正在那里开会,说你太猖狂了,正设法要对付你呢。你要做好思想准备!”话毕,又悄悄隐身而去。
鸥洋冲着他的背影说:“不怕!我已经豁出去了!”
半夜里,鸥洋与杨之光刚刚睡下,突然全校警铃大作,气氛相当恐怖。紧接着,高音喇叭大声呼喝起来:“全校革命师生员工,马上到教学大楼前面紧急集合!牛鬼蛇神杨之光马上滚出来!”
杨之光一听,马上吓坏了,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立即起床穿衣,赶紧出门。狼狈恐慌中, 没有忘记察看一下自己胸前的毛主席像章扣好没有,然后,跌跌撞撞地奔到教学大楼前。到达现场一看,只见教学大楼前灯火通明,已经黑压压地站满了全校师生, 几百双眼睛紧紧盯住自己。他打了一个寒战,内心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我到底错在哪里?为什么点我的名,并要我“滚”出来?正在不得要领,高音喇叭又呼喝 道: “杨之光,滚到前面来!”话声刚落,便有造反派将他推推搡搡地拥到台前,按下他的头,还勒令他解下胸前的毛主席像章。他颤抖着声音问:“我热爱毛主 席,为什么……”
“你不配!”
杨之光发现自己连热爱毛主席的权利都已经遭到剥夺,一串热泪忍不住滚下双颊来。
紧接着,主持会议者宣布:“牛鬼蛇神杨之光无视红卫兵和造反派的命令,私自拆开房间封条,这是他反攻倒算的危险信号!现在,我们勒令杨之光马上滚回牛栏!”
陪着杨之光到现场的鸥洋马上听明白了,原来是学校的造反派们刚才辩论不过她,便找茬子要将杨之光重新打回“牛栏”,蓄意报复!杨之光听完宣判后,顿时脸 色惨白,心里既埋怨鸥洋,又感到在一些人的蓄意陷害中,自己在劫难逃。在红卫兵的押解下,他回家收拾行李,重新回到告别了没几天的“牛栏”。其时,关山 月、胡一川和油画家、学校党委委员谭雪生等“问题严重”的几个人,仍然被关在“牛栏”。他们见到杨之光回来,惊讶地问:“杨之光,你怎么又回来啦?欢迎, 欢迎。”
但杨之光重新被打入“牛栏”后,就陷入了一种无边的绝望思绪之中。自己从台湾流浪回来后,无限热爱祖国,向往光明,苦苦追求 进步。50年代曾动员说服母亲爱伦将家藏的希世珍品——十几张古代字画碑帖(包括唐人写经真迹)捐献给学校图书馆,供教学研究之用。母亲也很努力地成为上 海市先进工作者。自己的画获得国际金质奖章,为祖国争得了荣誉,十几年来,为国家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绘画人才……我到底哪一点做得不对,到底哪一点对不起 党,对不起组织?下周矶农场劳动改造时,总是严格要求自己,不论如何苦如何累,都挺过来,熬过来了,没有一点点儿埋怨的意思。但为什么总是如此倒霉,无论 自己怎样改造来改造去,都是一个永远改造不好的知识分子,连下部队深入生活也被诬陷为刺探军情?为什么自己一辈子对党忠心耿耿,到头来总是得到相反的结 果?为什么总是有人在绝人之路,欺人太堪?自己还有什么前途呢?都已经放出“牛栏”了,忽然又抓起来,当众羞辱你,糟蹋你,人活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意 思?是否还有生存的可能?想到此,他带气带恨,禁不住涌起一阵深深的、绝望的悔意:自己当初不该画画,不该当老师,不该向党交心,不该相信组织,不该相信 一切人,也不该做人!至此,他忽然变得万念俱灰,呆呆地出了好一会儿神。打定主意之后,他瞒着众人,悄悄找了一根结实的绳子,悄悄选择了“牛栏”前土冈上 一棵高低正好合适的树,悄悄写了一封有十几页纸的遗书,把一切想讲的、连平时不大敢说的话,都写进去了。然后,藏在枕头底下。在隆冬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他悄俏爬起床,像幽灵一般闪出“牛栏”的门口,走到那棵他已经不知打量过多少次的树下,冷静地垒起石头,往树丫上挂起绳套子,准备伸长脖子往里钻……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从背后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老杨呀,你是好人呀,我们都相信你的。你不能这样……”
杨之光吓了一大跳,双脚一软,滑倒在地上。透过夜色一看,原来是同在“牛栏”中的油画家谭雪生。他早就注意到杨之光怪异的举动了。一股感动的热流顿时冲击着杨之光全身,禁不住嗷嗷大哭起来,那悲惨的哭声刺破了隔山园夜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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