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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 《一相三昧》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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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院坝摆谈沙甸事 回村路上钱被盗(上)
华灯初上,母子俩踏着零碎的光影回到了城隍庙的家。
“咋个回来了呢?谙!”电灯下,侯平发赤裸着上身,正在厨房喝醋,喝的是冰糖泡醋,这对降血压有作用。他抱起醋罐子,出厨房门喝了一口,“是不是乡头恼火。呆不住?”
“呆不住呆得住又咋个嘛,反正要呆。”姚贤图进屋,见床上躺着个穿黄背心的青年军人,睡意正酣,问,“哟,哪儿来的兵。”侯平发过来答,“这是你大嫂的斌娃儿,在部队上当兵,刚打完仗,受领导指派,出差屏山、接伤员家属到部队,事情急,明天就要走。他抽空来家头看望我们,下午到的,疲倦了,我让他在床上休息一下。”
“他的妈呐,王加致晓得不?”
“晓得,带了信回老家,他的妈要从新安赶下来。”说到这里,侯平发盯了正在喝水的侯明明一眼说,“上午去,下午就回,咋个要得?下乡要安心哟。”
“这是回来办事。”姚贤图俯身脱下胶鞋,叫一旁的幺儿侯亚红找来拖鞋,边换拖鞋边解释,“人一到生产队,人家队长就发号施令,给你的大娃儿派了个差事,搞啥子格钉……”
“格钉不好搞,市面上早就断货了。”侯平发放下醋坛子,又拿起杯子漱口,“现在立秋了,雨水多,到处都在整修房子,格钉早就买不倒了。”
“你要想办法噻!找关系把格钉买了,生产队等起待。”姚贤图端起脸盆,冲上热水洗脸,“人家队长说了,这是你的娃儿给生产队作贡献。”
“这是挣表现,以后好在队上呆。”侯明明拿把扇子不断扇风,大声说,“反正格钉一定要买到……”
“买就买,等会儿我去喊何大娃,叫他把铁业社新打的格钉弄点出来,他们打的格钉多,存在仓库里想弄个高价。”侯平发说,“这个娃儿鬼,跟他老汉一样,满脑子想赚钱。”
姚贤图提醒,“万一他把格钉的价格抬得高,咋个办?”
“不会,上周他又在求我,想把他的兄弟何二娃弄到我的厂里上班。何二娃就是那个在东门河坝头撑过河船,前几天撑翻船的那个,幸喜好没死人……”
“你答应何二娃来酱园厂?”
“二娃又没有技术,只有干点销售,反正销售上缺人。我答应他们,二娃的劳资关系好久转过来,我好久收人。他两弟兄很感动,今上午还提些鸡呀、鱼啊的来,想酬谢我,我没有收。嗨,把我看成啥子人了,我说要是这样,二娃来酱园厂的事就算了。要不,这样子,我马上去喊何大娃弄个二、三十斤格钉,平价购买。”边说,侯平发套上白背心,边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咛道,“格钉买来后,明娃儿明早晨就早点走,不要老呆在城里,下乡就要像下乡的样子,谨防人家说闲话。”
“啥子闲话嘛!这是出公差。”侯明明望着父亲的背影噜着嘴,“冒着大太阳,走几十里山路,哪个喜欢干这种差事。”
“出这种公差,麻烦得很,四处求人。”母亲无可奈何说,“吃力不讨好”。
“不讨好也要讨好,下乡就像下乡的样子,不讲贡献还行?”
“找些话来说,多嘴!”
一顿饭的功夫,侯平发就回来了,后面跟着何大娃,背着半背篼格钉,沉甸甸的。侯平发接下背篼,掂了掂,说,“嗬,足足有三四十斤,好多钱。”
“侯老辈,还是这句话,这格钉就不算钱了,就算我支农的一片心意。”何大娃用衣袖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水,笑嘻嘻说,“侯老辈的事,就是我的事。以后有啥子事,尽管吩咐。”
“这咋个要得呢?”姚贤图说:“好麻烦哟”。
“不麻烦,不麻烦。铁业社本身就是为农业服务,打铁打铁打农业,打的锄头,打的镰刀,打得格钉,哪一样不是农村需要。”何大娃尽力表现,“把眼前的事忙了,过两三天,我派人把这背格钉送到红椿……”
“要的,要的,我代表生产队感谢你,感谢你们铁业社支农。”侯明明对着何大娃笑眯眯,“来哟,我喊队长推豆花儿,煮老腊肉招待你们。乡头的豆花儿是用新打出来的黄豆,用井水、石磨推出来的,卤水点,白花花,又香又嫩又甜有爽口,安逸得很。腊肉油噜噜,刀切开后红彤彤,看见就流口水……”
“不要去大吃大喝哟,人家生产队困难”。侯平发说,“你们顺便多派个技术员帮人家队上修一下锄头、铁耙之内的,支农要象个样子嘛!”
“当然、当然,老辈子放心。”何大娃不失时机地说,“那我兄弟的事,好久来酿造厂上班?”
“我还是那句老话,木船社的劳资关系好久转来,人就好久来厂上班。工种安排好了,干销售。”
“干销售要得,要得。侯老辈,你知人善任,是好领导、好领导呀!我替我兄弟谢谢你啦,谢谢你啦!”说完,何大娃低着头,笑眯眯地走了。
进厨房扒了几口冷饭,一身湿汗的侯明明带着侯亚红跑出了门,到金沙江游泳去了。
游泳不成,江边有武装民兵站岗和巡逻。有人说,江对岸的云南,最近发生了反革命暴乱,打砸抢烧。封锁江面,是防止暴乱分子潜逃和事态蔓延。
回到家,侯明明两弟兄你一句,我一句,向家人说了这件事情。父亲平静地说,“反革命暴乱发生的地方,是在云南蒙自县的沙甸,距我们这里远。收音机说了,英勇的解放军出动,反革命暴乱已经平息,‘沙甸武装叛乱罪行展览’在云南各地巡回展览,激起了广大人民群众的义愤。”
“啥子义不义愤,这是宣传。”里屋走出青年军人,疲惫的脸上,睡眼惺忪。侯平发向军人喊了声“斌娃儿,说话要注意!”接着介绍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一番后说,“我收云南台,沙甸等地回民村进行武装叛乱,要成立啥子伊斯兰共和国,啥子‘罕指奔拉协’哟,派人与苏修联系,妄图背叛祖国,反对中央领导同志,打砸抢烧,令人发指。”
“沙甸是小台湾,有国民党特务。”斌娃儿接话,“沙甸,海外关系复杂,十多个国家和地区有沙甸人。沙甸还是小香港,资本主义尾巴从来没割掉,投机倒把、自由市场泛滥。沙甸人藏得有枪,不听政府的话,闹事。”
侯平发问,“你咋晓得这些?”
“这是上面领导说的,战前动员会上,也是这样传达的。我在部队是业余报道员,听说,沙甸还有核武器、新式武器、电台之类的。这些情况反映到北京,沙甸的闹事,升级为暴乱。今年七月中旬,王洪文下令打沙甸的土围子,部队要去围剿,要镇压,镇压反革命。”斌娃儿说,“14军出动,军政治部主任担任收缴武器执行组组长......”
“动用这么大的军事力量对付,可以说,沙甸也有一定实力。”
“实力就是一个民兵团,回民组成的。沙甸大队下属九个生产队,一、二、三三个生产队称西营;四、五、六三个生产队称东营;七、八、九三个生产队称金鸡寨、川方寨。每三个生产队为一个营,每一个生产队为一个连。”在部队当班长的斌娃儿说,“我跟着连队平叛去了。沙甸由126团主攻,125团老挝留守部队配合。平远街由124团主攻,还有一个地方茂克,由41师负责。其中沙甸是主战场。沙甸在蒙自、开远、个旧三县市公路交汇点,个旧寸轨铁路起点,背靠山,七千多人,回民齐心抱成一团。七月二十九日清晨,当时部队准备一鼓作气,打完仗回家吃午饭,结果打了快一个星期,部队伤亡过大,还解决不了战斗。增兵的同时,杨成武总指挥决定用炮兵支援,军、师炮群都上去了,榴弹炮地毯式地猛轰了两天,才结束战斗。打了七天八夜,火海一片,炸毁民房4400多间,全村只剩3间房子。有7700人的沙甸村,回民死亡1000多人,包括红衣阿匐,伤、残600多人,俘虏了一大批。我军牺牲一百多人,以少胜多。后来中央拨款二十多万,125团2营帮他们建房子。”
“又打又安抚,这就是政治。”侯平发叹道,“动用了大炮,轰炸了两天,简直是正规战争了!”
“是的,沙甸定性是反革命武装叛乱,以中央军委名义下令镇压。‘军令如山倒’,底下只有执行。”斌娃儿坐在门边的板凳上,大开了话匣子,“ 开始部队以为这任务很简单,几杆破枪一缴,把村里的反动组织头头抓起来就完事了。于是派侦察连半夜摸进村,想来个瓮中捉鳖。不想‘文革’多年,部队不训练,光‘突出政治’,兵不会打,官也不会指挥,进了村找不到地方,又不会散开队形,一群人乱哄哄壅在大街上乱转。回民听到响动,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从院子里往人堆里扔炸药包,死伤一大片。”
“看来对方是有准备。”
“就是,这下部队急眼了,撤出村子等天亮再攻。但以前的看家本领,什么村落战、利用地形地物、发扬火力、人自为战、迂回包抄、‘一点两面三三制’、‘四组一队’、等等传统全忘得差不多了。而回民则早挖好了地道,打开了地道战。”
“地道战啊,地道仗,埋伏雄兵千百万。”在旁边听得入神的侯亚红,手舞足蹈,禁不住唱起了歌,“千里大平原,摆开地道战,侵略者他敢来......”
“不要唱,不要唱,听起心烦。”斌娃儿打断歌声,继续说,“部队进了村干挨打,最后只好学美国佬和国民党的办法,拼武器装备,调炮轰。六○炮、无后座力炮、八五加、一○○加、一二○迫、一二二榴,直至一五二榴,就这样逐步升级上去的。总参事后总结五○年剿匪时一个排就解决的战斗当时一个连都啃不动,而炮弹消耗比得上淮海战役。部队伤亡一半是误伤:一炮打过去,炮弹飞过包围圈打到自己人头上去了。”
“咋不打火箭炮呢?”侯亚红忍不住说,“我看打仗的电影,火箭炮一打,哐喃喃就是一片。”
“打沙甸没有用火箭炮。火箭炮精度低,炮弹散布大,打面不打点,对付大面积活动目标才最有效。”斌娃儿瞄了侯亚红一眼,卖弄起自己的军事知识,“如用来打点目标在军事上属于外行。只有特殊情况下才用来直接瞄准抵近射击。象沙甸这样的情况也不敢用火箭炮打,因为是围起来打的,一不小心就打到自己人头上去了。当时部队也没有四十管火箭炮,有的只是二十管一三○,那时苏联四十管火箭炮“冰雹”的样机刚弄到,才开始测绘仿制。专业课上老师刚开始把这种新玩意的新奇之处介绍给我们。”
“这种打法,回民遭不住。”侯亚红兴奋地说,“小炮大炮轰隆隆,那些人吃麻了,没有死的,肯定一个二个举手投降。”
“就是不投降!回民的确心齐,男女老少齐上阵。”斌娃儿的眼睛变红了,”男人打了就跑,经常是小孩笑嘻嘻叫着‘解放军叔叔好’,妇女乐呵呵叫着,解放军辛苦了!’走到跟前,一把抱住就拉响背后的炸药包同归于尽。”
“疯狂了,不怕死!”侯明明猜测,说,“这大概是‘冷血杀手’和‘人体炸弹’说法的由来之一。”
斌娃儿点了点头,脸铁青,咬着牙说,“部队最后急了眼,不管是谁,管他男女老少,驼子跛子,只要企图逼近就提枪打,免得再上当。但话要两面说,不管哪个国家哪个军队,凡当兵的都有这么个共性:枪响之前怎么想的都有,枪一响也有吓得直尿裤子的。只要眼瞅着朝夕相处的熟人朋友夥伴在自己跟前死了伤了,那情绪马上就不一样,顿时火冒三丈,杀气腾腾,管它三七二十一抄家伙就打,有什么用什么,逮着谁打谁。这就叫‘杀红了眼’,死了无所谓。这拿给别人咒骂,说七道白,也没有用。”
“说得也是。”打过仗的侯平发深有同感,发了一通议论,“古人言,‘兵者, 凶器也’。要讲人道只有一条:别动刀兵。只要把兵撒出去,杀戒一开那就根本收不住。事后说三道四容易,但我敢说,说这种话的人如果也当了兵,军令一下战场一上其情绪和行为不会跟别人有什么两样。胆敢违抗军令,战场纪律是就地枪决。执行命令,那就是有进无退。说凡是军人都是“冷血杀手”,那没什么可辩的,军人的贬义名词而已。如果说只有某个军队是“冷血杀手”,意思是说换了别的军队就仁义些,那纯属瞎掰。所有“仁义”、“爱民”之类都是下了战场之后才扯得上的话。管你是谁,一上战场只有一条路,就是你死我活。就像一首歌唱的这样,‘战场上枪一响,老子就下定决心,今天就死在战场上啦。’当然,也不作无谓的死。战场上谁都不会伸着脖子让别人来砍,而是挨了打必还击。所以要怪,只能怪决定动兵的人。骂当兵的本身没意义。”
此话说到了斌娃儿的心头。他手比起抠枪的姿势,连连点头称是,“养兵就是为了干这个的。不管哪个国家的军队,到什么时候都是工具。这么骂的人如果当上国家元首,也未必愿意养一群光吃不打的废物兵。”说到此,他摆了摆头,苦笑道,“等打完了沙甸,军委又命令部队搞好军民关系,把炸毁的房子全盖起来。当兵的挨着骂还得赔着笑脸盖房子,个个怨气冲天。这个委屈可从来没人提过。一句话,应该骂决策的。”
“更应该骂暴乱的。”侯亚红愤愤不平,“如果不暴乱,就不会镇压。解放军是人民的子弟兵,是为人民服务的。”
话是这样说,仗是这样打,事情却是另一回事:
1975年7月29日凌晨3点,遵照王洪文“打土围子”的命令,云南重兵云集,武装镇压沙甸回民。在对沙甸里三层外三层军事包围部署完毕后,一支侦察部队开始行动。军人们在熟悉沙甸地形和道路的人的引导下,先摸掉村边站岗的沙甸民兵。有说村边站岗的民兵,被活捉后把手脚捆起来丢到粪池中溺殁。军人们处理了回民哨兵,然后悄悄进入大清真寺后院——沙甸民兵团的办公地点,欲捉沙甸民兵的头头。不料头头们当夜不在那里,躲起来了。一住寺人员发现有武装军人深夜进入清真寺,急忙登上叫拜楼三楼敲钟报警。“叭叭叭” 一排枪声,敲钟人应声倒下,军队迅速灭掉其他守卫者,占领大清真寺。与此同时,熟睡的村民被枪声惊醒,整个村子断电了,一片漆黑。村民们在漆黑中和枪声中惊恐不已。
凌晨四点多,沙甸回民凭借地形熟悉,利用自制的武器向占领大清真寺的军人反攻。在火箭筒的爆炸声、火光里,在枪炮的呼啸声中回民一片片倒下。沙甸人不屈服,利用手中的砍刀、粪叉与军人们反复厮杀,反复争夺,有的被枪弹击倒了,大量的人群又呐喊而上,拂晓时,终于夺回了大清真寺,并从军人手中夺得了一些步枪。大清真寺外,街战、巷战、以住房为据点的攻守战正在残酷地进行着,更为凄惨者,没抵抗的回回们——经过激烈的交火,大批回民倒地又前仆后继,冒着密集弹雨,与军人反复争夺民房据点。回民以原始武器,往往以数人、数十人之躯夺回一间屋。天亮时,回民夺回了部分民房据点,但同时付出了几百人的生命代价。这时西营已被军队占领,后山、马家井、林家巷、金鸡寨、川方寨的部分生产队场院和民房也被军队控制。第二日,看着尸首遍地,血流成河,沙甸村人群情激愤,誓不投降。回民们凭借用无数生命换来的那几支步枪、机枪、几枚手榴弹和自制的土武器继续抗争,顽强抵抗。
抵抗招来更大的毁灭,有的被打死在堂屋中,有的被击毙于门旁,有的被枪杀于床上。有的伤者指望逃生,愿意当俘虏被押出村外,却在押送途中被枪击于路旁的光天化日之下……
无可奈何,回民大多绝望了,有些本来不想抵抗的人,最后也满含辛酸忍泪拿起那点土炸药去寻同归于尽的军人。而真正找到同归于尽的对象的并不多,反而丧生的却不少。
中午,军队开始使用大炮,三所清真寺几乎同时被炮击,倒塌。炮火延伸,越来越猛烈。哪里的房屋坚固哪里被炮击。哪里出现炊烟哪里被炮击,哪里有水井哪里就被火力封锁。烟雾阵阵,遮天蔽日。入夜,炮火虽有所减弱,但更有针对性。哪里有响动,炮弹就轰炸那里。哪里房屋透出光亮,炮弹就划破黑暗,呼啸着在哪里爆炸,于是人们惨痛的呻吟声、幼儿被惊吓的哭声……撕肝裂肺。茫茫黑夜,沙甸村成了一片火海。
30日,军队放弃对老沙甸村内的控制点,缩小村外包围圈,占领有利地形和制高点。在无线电报话员的指挥下,炮兵对老沙甸村进行地毯式的更猛烈轰击,火焰喷射器也用上,老沙甸成了一片火海。所有房屋全部被炸毁烧光。一片焦土,一片呻吟。金鸡寨、川方寨方向炮火稍逊。
下午,从火海中逃出的老沙甸部分回民陆续撤到金鸡寨。这时,沙甸民兵的几位头头商量,决定村民逃亡或出村求生。他们向部队喊话.要求解放军不要开枪,让村民安全出村。得到军队的允许后.2000多名老、弱、妇、幼、伤、残、病者于31目上午集队出村。出村后,有问题的人被关起来审查,其他的人被送到沙甸附近的鸡街铅厂、江水地砖瓦厂等地办学习班。入夜,在头头马伯华的带领下,坚守的回民突围转移未成,在川方寨发生遭遇战,伤亡惨重,马伯华脚被手榴弹炸伤,只好撤回金鸡寨。
8月l、2日两昼夜,战斗集中在争夺金鸡寨、川方寨的民房和制高点。战斗时紧时松,但从未间断过。在炮火硝烟迷漫中,在血洗之后,老沙甸与川方寨已没有抵抗力量了。
8月3日,金鸡寨已被军队控制了一半左右,短兵相接,争夺与拼搏更加激烈,双方打红了眼。有的村民在其房屋被占领后,一家人引爆炸药,与占领者同归于尽。下午,争夺、拼搏仍在进行,炮火依然未断。在已被军队控制的地段,清剿在继续,伤残的回民俘虏被提着脚手,象丢死羊一样丢上汽车,运去医治,而有的干脆在现场补枪,来个“快性”。
八月四日,一百五十七名男女老幼回民举着双手,集队从金鸡寨南面出村,指望求生。当走到大田埂上的时候,几挺机枪一齐开火,一分钟之后,尸横遍地,血流成渠,随即验尸,未亡者进行补枪。现有五名幸存者以为铁证,其中三名是补枪也未补死的。下午六时许,炮火摧毁了金鸡寨南面几间仅存的小民房,马伯华等几人在炮火中丧生。入夜,又进行了最后的清剿,战斗始告结束。
以参加“沙甸叛乱”罪名遭到同样武装镇压的还有开远市的新寨,砚山县的车白泥、田心、茂龙、松毛坡,文山县的茂克等回民村寨。整个事件中回民死亡1600多人,伤、残近1000人。其中开远市新寨的伤亡比例最高,超过了沙甸。战斗结束之后,因“沙甸事件”被加罪名而判死刑和重刑的有数十人,被关进学习班的有数百人。
沙甸战事结束,起因简单,结局戏剧性收场。
先是针对回民,沙甸毗邻的鸡街地区民兵荷枪实弹,沙甸回民针锋相对成立了“沙甸民兵团”。没有枪,就采用造反派的做法,去抢民兵和人武部的枪。双方交战,各有伤亡。1975年1月1日,中央通知马伯华等回民代表lO人与省委领导等一起到北京解决问题。1月3日晚,10名回民代表与省委常委等一起,乘坐国务院派来的专机抵达北京。1975年1月中旬,中央针对浙江、云南两省发生武斗事件发了(1975)2号文件,即《关于禁止抢夺武器问题的通知》,云南省委为贯彻执行这个文件,成立了云南收缴枪支执行小组,成员由部队、州县领导及沙甸回民代表组成。收缴武器进行了半个月.沙甸等地回民的武器全部上缴。执行小组返回北京,向中央作作了汇报。但是,沙甸以只有回民方面收缴了武器,而民兵指挥部民兵和其他村寨民兵的枪并未如数上缴,以致武斗无法平息,造成人员伤亡为由,几次到省城大规模上访,抬尸游行。特别是对没有按中央文件精神收缴新村和大寨民兵的枪支,使其行凶开枪打死人,提出要为盘溪死难同胞报仇,于3月4日到玉溪、峨山、通海三县人武部抢了各种枪支一百余支,以及手榴弹、炸药、雷管等一批武器。 3月5日,王洪文令驻玉溪的部队包围并开炮轰击玉溪西营清真寺。玉溪昆明等地开始抓捕“闹事”的回民头头。沙甸空气紧张,人心惶惶。中央“三五命令”下达,在遭到部队镇压,几百回民被强制关进学习班,几十人被以“反革命打砸抢罪”判了刑后,沙甸回民与政府的对立情绪加剧。
沙甸始终认为,官方对待回民的办法是,发枪给非回民民兵,让他们以武器威慑回民,迫使回民抢枪越轨,然后处置回民。理由是,红河州的一个主要帮派人物说过:“现在回子就像一头疯牛,我们要把他引人火坑。” 回民代表在北京与云南一号人物周兴针锋相对。周兴把1975年1月底和3月初在玉溪地区发生的几起武斗和抢枪事件归咎于回民,回民代表认为主要原因在于省委主要领导继续玩弄“支一派压一派”,主要责任在省委。周兴一面在北京提出解决沙甸问题的意见,一面派工作队进驻沙甸。5月,部队和工作队又强行进驻沙甸。沙甸回民对1968年部队进村“捅马蜂窝"的情景记忆犹新:1968年12月上旬省革委以宣传毛泽东思想为名,派出一个加强营编制的宣传队到沙甸“捅马蜂窝”。宣传队逐户搜查强行把外来避难的人集中关押办学习班,进而把这些人打成反革命的滇南挺进纵队。不久,开远、蒙自革委会派人到沙甸把避难者押回单位,实行专政,挂上“滇南挺进纵队政治土匪”的牌子。宣传队还把回民200多人集中起来进行吊打批斗,其中84人被扣上“反军乱军黑干将”罪名,使用种种刑罚,造成14人死亡。由此,沙甸回民心有余悸,上千人在村口阻拦部队和工作队进村,部队和工作队被沙甸人拒之村外。周兴以省委、省革委会的名义于5月23日发布通告。通告称,最近一个时期,沙甸一小撮人,煽动少数人抢夺和制造武器,挑起武斗.行凶杀人,……继续对抗中央指示,变本加厉,为非作歹。……根据中共中央、中央军委指示,特派出工作队。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协助下进驻沙甸。不许任何人抵制工作队进村。宣布开远一中一位回民教师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并予逮捕,田心清真寺教长为披着宗教外衣的反革命分子。警告沙甸几个头头,你们已干了很多错事坏事,只有放下武器,转变立场,交出幕后操纵的坏人,立功赎罪,才是惟一的出路。此通告用飞机空投到沙甸村子里。沙甸回民对周兴等人的这种做法也不示弱,他们把“通告"收集成几麻袋,送到工作队驻地,当着工作队员的面放火烧了。5月底,省委形成了文件,把回民上访、要求落实民族政策和宗教政策定为“闹事”,是阶级敌人利用他们在执行民族政策上的缺点错误,挑动闹事。文件的落脚点是要警惕敌人,孤立敌人,打击敌人。
1975年7月初.王洪文在北京最后一次接见回民代表,把回民上访要求纠正“划线站队"错误、落实民族政策和宗教政策定为“闹事",是阶级敌人利用工作中的缺点、错误进行破坏、闹事,并强调云南省委关于处理沙甸问题的意见是中央同意的。他要回民代表返回云南后,欢迎工作队、解放军进村。王洪文对回民代表说:“我们对你们还是抱有希望的,有错误,犯了罪,在实际工作中将功赎罪。我们不希望你们再干错事坏事,但你们要再干,也可以。今天把话给你们说清楚,不要以为是吓唬人的,不相信试试看。”他还要回民代表带头批判“天下回民是一家”。最后,王洪文摊牌说:“如果再不让工作队、解放军进村,就要打土围子了。”
沙甸回民知道,打土围子,就是武装解决,对王洪文“打土围子”的讲话十分反感,认为到沙甸落实党的民族政策和宗教政策,不需要进驻几个团的部队。回民说,沙甸这么一个村子,怎能容纳几个团的部队?解放沙甸时,对付国民党的一个团只需要一连的解放军,今天到沙甸落实政策却要进驻几个团的部队,要搞什么呢?省州县工作队进村就可以了。如果担心工作队员的安全,派少量部队就可以完成,并且群众承诺保证工作队员的安全。但这些意见遭到工作队的拒绝,工作队态度十分强硬,认为解放军想进村多少就进村多少,沙甸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土,进驻沙甸是解放军的权利。沙甸回民认为,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沙甸没有驻过一兵一卒,现在突然进驻这么多,是另有用心。赴京回民代表又把沙甸回民的这一意见向中央报告,并用大字报形式写成“给中央的公开信”,措辞激烈。
捅了马蜂窝。云南省委书记周兴抓住机会,及时向中央上报,说回民头头马伯华等人从北京回来后,坚持反动立场,对抗中央15号文件,攻击中央领导,宣扬“天下回民是一家"的反动口号,制造民族分裂,破坏民族团,非法串联窝藏外地反革命分子,破坏安定团结。并制造武斗凶器,构筑武斗工事,阻挡解放军和工作队进村,要在8月初发动武装叛乱。由此,性质一定,罪名一安,震惊中外的惨案——“沙甸事件”发生了。
第二十二章●院坝摆谈沙甸事 回村路上钱被盗(下)
2009年07月10日 星期五 12:41
转机发生在四人帮倒台后,回民利用揭批四人帮、拨乱反正的机会,通过各种渠道不间断地向中央反映“沙甸事件”实情,要求中央对“沙甸事件”进行复查。中央对王洪文的战果“沙甸事件"十分重视,1978年9月,中央调查组一行8人来到云南,对沙甸要进行反革命武装叛乱,要成立伊斯兰共和国,妄图背叛祖国,成立“非法秘密组织”等几个主要问题进行调查。调查组在北京就查阅了有关“沙甸事件”的大量资料和文件,到云南后分为两组,一组到沙甸调查,一组到盘溪调查。为了使调查顺利进行,他们的公开身份是宗教调查。调查组成员有的是云南蒙自人,对云南的情况较熟悉,在沙甸、盘溪调查后,云南省委对“沙甸事 件”也开始复查。经过一个多月的调查,中央调查组得出结论, “沙甸事件”是“四人帮”及其追随者一手制造的冤案,应给予平反,并向中央写出调查报告。红河州有关单位领导提出 “沙甸事件”不能平反,如果平反善后工作无法做。调查组则认为,首先是该不该平反。该平反,善后工作再难做也要平反,必须尊重客观事实。
1979年2月,经党中央批准,云南省委、昆明军区党委联发了(1979)7号文件,即《关于沙甸事件的平反通知》。通知 指出:“一九六八年以来,由于谭甫仁、周兴推行林彪、“四人 帮”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大搞以人划线、层层站队,支一派、压一派,严重分裂了各族干部群众,甚至采取了侮辱回民群 众的错误做法,伤害了民族感情,破坏了党的民族政策和宗教政策,破坏了民族团结,引起了沙甸等地回族群众的强烈不满。问题发生后,一九七四年五月,中央作出了正确指示,要周兴亲自处理,落实政策。周兴却坚持错误,采取一系列激化矛盾的错误做法,酿成了一九七五年七月沙甸事件,造成了严重后果。因此,沙甸事件并不是反革命叛乱,采取军事解决是错误的。经党中央批准,原定(以沙甸为中心的反革命武装叛乱)的结论应予撤销,这个事件中涉及的广大回族干部群众应予平反。”
“沙甸事件”平反,沙甸回民称之为沙甸的第二次解放,重修了清真寺。
始建于明弘治(1488-1505)年间,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集资重建,乾隆三十年(1765)年扩建,规模宏大,翼形结构,脊高7米,宽5间30米,深20米,可容上千人礼拜的沙甸大清真寺,于1975年“沙甸事件”中被毁。1980年,由政府拨款和群众捐资,在原址上重建了沙甸大清真寺。2005年开工扩建,新的礼拜殿建筑面积17700平方米,可容纳10000人同时做礼拜的沙甸大清真寺,是我国西南最大的清真寺,建筑典雅气派,为全国百座著名清真寺之一。
为了纪念死者,沙甸回民专门在村里战斗极为惨烈的地方,塑了一群头戴白帽,身着白袍,面对枪炮,神志镇定,视死如归的群体。并在旁边建了一座“沙甸事件舍西德纪念碑”。
纪念碑建于一块平台地上,四面苍松翠柏,绿树环绕,醒目的《开端章》映入眼帘,其下是一副对联:“天道至清造化恩泽宇宙,人道唯真圣德光被古今”,对联中间两幅碑帖,一幅是林松教授为沙甸舍西德纪念碑的题词《满江红》词一首:血雨腥风硝烟起,群妖乱舞,八昼夜,漫山遍野,残骸焦土,重炮机枪发万弩,忠魂义烈逾千数,民何辜,闭门家中坐,遭屠戮。澄玉宇,消迷雾,昭雪史,重新谱,望回辉光芒,锦团花簇,巨厦高楼环寺建,丰碑伟塔沿地竖,念烈碑,殉道勇牺牲,重千古。
另一幅:题沙甸舍西德纪念碑
这是一本万古常新的书
这是一棵永不落叶的树
这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感叹号
这是一枚仰天长啸的音符
这是一支催人进取的战鼓
记录下文明古国的野蛮
记录下人类历史上的耻辱
记录下十年浩劫惨痛的悲剧
记录下现代迷信残忍的一幕
记录下雷的怒吼
记录下血的控诉
罪恶的毒焰夺走一个个的生命
罪恶的毒烟送来一片片的焦土
壮士们告别我们走了
留给我们一堆白骨
壮士们告别我们走了
留给我们一条闪光的路
碑文是 ——
奉普慈特慈的真主之名
一切赞颂全归真主,全世界的养主。
历史已经判明,文化大革命是一场由领导者错误发动,被反革命集团所利用,给党,国家和各族人民带来严重灾难的一场内乱。
“文革”期间,极左路线思潮泛滥,反革命帮派活动猖狂,推行极左路线的帮派集团及其余党,倒行逆施,强行关闭清真寺,焚烧经书典籍,划线站队,残酷迫害宗教界人士,疯狂践踏民族宗教政策。
1973年7月,沙甸回民群众愤然掘起,打开清真寺,要求恢复民族宗教政策,翌年11月,极左路线帮派集团及其余党,把群众的正当要求视为反革命宗教复辟,进行打击迫害加之集体经济遭到严重破坏,群众生活困苦,从而使回族群众落实政策的要求更加强烈。
1974年11月,马伯华等同志,向上级组织要求落实民族宗教政策,1975年1月3日,十名回民代表奉命上京,解决落实宗教政策问题,体现了穆斯林勇敢,刚毅,团结,执著的精神气质。
1975年5月17日,千余名武装工作人员,荷枪实弹,四方包围,强行进驻沙甸,但被沙甸回民堵住,推行极左路线帮派集团及其余党,对广大回民的正当要求,置若罔闻,变本加厉,空投谣言传单,捏造罪名,激化矛盾,导致多次发生流血事件,又把“反革命武装叛乱”的罪名,强加在回民的头上。
1975年7月29日凌晨,沙甸父老乡亲于梦中被枪炮声惊醒,美丽的家园被夷为废墟,900余名同胞不幸身亡,其惨状目不忍睹,酿成了全国罕见的“沙甸事件”。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经过拔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中共云南省委和中共昆明军区委员会,报经中央批准,1979年2 月15 日给“沙甸事件”平了反,党的民族宗教政策又重放光芒。
沙甸回民惨遭镇压之际,执行正确路线的领导和有良知的各族人民,曾给予沙甸回民真诚的同情与支持,沙甸回民将永远铭记他们。“沙甸事件”平反后,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路线,方针,政策指导下,沙甸的经济发展,各项事业兴旺,民族和睦,军民团结,政通人和,国泰民安。
真主说:“为主道而献身的人,你们不要说他们死了,其实他们活着,但你们不知道”。
为实现沙甸穆斯林夙愿,特建树丰碑,铭记沙甸事件概要及殉难者姓名,以资纪念,以垂永久。
祈求真主恩赐舍西德以乐园的高品!
沙甸穆斯林立
1989年12月
时光回到现实。
与云南一江之隔的屏山城隍庙,几个关心时事的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沙甸的龙门阵摆完了。天黑了下来,深沉的夜空,露出几颗星星,一闪一闪,眨着眼睛。
夜风拂来,窗前的芭蕉叶沙沙作响。院坝墙角的蟋蟀“蛐蛐蛐”叫个不停,好像在向人们诉说着什么。
听完沙甸战事的侯明明心情激昂而又沉重,从屋里端了把藤椅,摆在香蕉树下,双脚大叉,坐着喝茶,默默喝茶。喝着喝着,院坝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女人在院坝大门口出现,笑哈哈的声音跟着进来,“三弟,吃饭没有,我来赶晚饭来啦!哟——明娃儿又长高一截,成大人啦。”
侯平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笑道:“哦哟!稀客,稀客,晓得你要来。大嫂!快进来,看,哪个来了?”说着,叫斌娃儿给他妈端一把凳子来。
姚贤图从厨房出来,看王加致激动地拉着自己儿子的手,招呼道,“大嫂来啦,我正在厨房头弄夜饭,碗筷摆上桌了,你跟斌娃儿快进来,边吃边摆。”
“不是稀客,我爱走。我饿了饿了,今天走了50多里路,从新安下来的,看了斌娃儿,明天还要走好几十里路,到大乘。”王加致进了堂屋,放下身上的挎包,端起桌上的茶盅喝几口,看了看屋子,问“练红呢、亚红呢?他们到哪去了?”
“两个娃儿出去耍去了。”侯平发答道,“天气热,扇一下。”他拿起把扇子,递给王加致,“前段时间听说你从农场出来了,出来了就好!”
“哎呀!就是那个黑砣砣,害得我挨了三年,刚出来一个多月。出来就住在新安,在生产队参加劳动。唉!那个黑砣砣的事,把我整惨了,整惨了。”王加致表白道:“黑砣砣就是黑,害人哟。”
“你晓得害人,咋个要去干这些事情呐?”侯平发埋怨她,“以后不要干这种事了,见倒黑砣砣,走远点。鸦片这个黑坨坨,是明朝万历年间由海口传入中国的。禁鸦片,从清政府、民国到现在,都在禁。清政府规定,洋船进入中国海港,船上不准带鸦片,违者受罚,而开烟馆的人,受绞刑,贩卖鸦片的人。弄来充军,吸鸦片的人,弄来打板子。现在,惩罚得更加严厉。我说大嫂,违法的事,千万不能再干。今后你在队上好好儿劳动,靠劳动吃饭,心头才踏实。”
“就是就是,还是靠劳动吃饭好,吃松方不得行!三弟,我现在想起这个黑砣砣,心头就气,气呀!哎!以前干这个事,也是没的办法得了,没的办法得了。人要吃饭哒,自从你大哥一死,我就没有着落,落难啦。前几年从北方那么老远的回来,一路上受的苦,受的累,说起来就心酸,就想哭。”王加致叹着气说,“回来更造孽,新安屋头就是瓦房一间,这间瓦房还是50年,你大哥带兵解放屏山,出的钱给我修的。这房子立起,空孬孬的,要啥没啥,恼火得很。想起你大哥在世,我享的福,又想到现在,日子简直过不下去啦,唉!硬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恼火呀!娃儿些又不听话,锦绣姑儿民办中学毕业,下了乡,20岁了还要我操心。斌娃儿20多岁了,当了几年兵,不听我的话,还不找对象。”
“儿女自有儿女福,当妈的不要管这么多。”侯平发安慰说,“把自己管好就行了。”
“就是呀!”王家致拿起扇子直扇,看了斌娃儿一眼,嘴巴岔开了,“娃儿姑儿不管又不行。斌娃儿在部队上好办,有人管。锦绣姑儿就不行了,下乡,耍了个男的,肚皮整大了,男的遭炮眼炸死了。她又流产了,接连托人来信,要我去大乘照顾她。人都20多岁了,下乡都几年了,还不醒事。哎!下乡耍啥子朋友嘛,喊她不要耍,偏要耍,不听话!你看,出了事还要我这个当妈的操心。三弟,你要想办法把她快点整出来哦。”
“想个办法,让锦绣姑儿到医院检查,看有啥子病没有。”侯平发想了想,给王加致出点子,“如果有,就好办。找医生开个病例证明,拿到县知青办,可以作为病残知青回来,这上面有政策。找人、跑腿的事,我来办。”
从大伯娘和父亲的摆谈中,侯明明知道了侯锦绣的一些麻烦事......
侯锦绣是王加致的二女,跟她的名字一样,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她天生丽质,肌肤雪白,柳腰婀娜, 能歌善舞, 在城关民中读书的时候,是校宣传队的台柱子,被同学们誉为校花。追她的人多,给她写情书的男生可编一个加强班。但她“名花有主”,在校就和同班一个名叫“杨子荣”的男生耍起了朋友。学习好,吹拉弹唱样样来的“杨子荣”,圆脸大眼睛,模样和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中的那位侦察排长十分相似。男才女貌,一对佳人,彼此往来,心心相印。他们下乡大乘,同插一个队,同吃一锅饭。下乡后,慕锦绣的名,许多人数十里外跑来,装着顺便经过、喝水问路的借口,目的是为一睹其芳容。赶场时,只要她一上街,全公社的男知青结伴而随。 美女漂亮,也会带来麻烦。麻烦伴着“杨子荣”来了。一次赶场,两人在场口饭馆一坐,临桌一个大汉过来,拍拍“杨子荣”的肩膀,“认不倒了嗦?当真把人家锦绣缠上了,绞了鞭子,就得意忘形,把老同学忘记了嗦?”
“杨子荣”知道这个叫锦波娃儿的人,在校时给锦绣写过情书,是学校的打架大王,惹不起。于是闷着头吃饭,不理不睬。打架大王伸出手,把“杨子荣”的饭碗朝桌子中间一端,挑衅地说,“杨子荣,我老远从福延赶来找你,就是叫你娃娃不要吃独食,哼!饭可以独吃,人就不能够独吃。锦绣不是你个人的,是大家的,你不要霸倒耍,让出来,让出来!”说完,跑进厨房,提起两把菜刀出来,“嚓嚓”地两声宰在桌上,“ 给老子听倒,打虎英雄,把锦绣让给我。如果不同意,我两个单挑,来个公平竞争,学人家外国人,决斗、决斗!”他见“杨子荣”闷起不开腔,进一步挑衅,“咋个决斗呐?哼!这里有两把菜刀,我两个一个拿一把,出场口,到田坎上互相砍,乱砍,哪个挨的刀多,哪个流的血多,哪个先倒地,就算输。”说着,捞起袖子,操刀在手,补充道:“这店子头不要乱砍,谨防血溅得到处都是,影响人家老板做生意。”
看着打架大王凶神恶煞的样子,“杨子荣”胆怯了,嘀咕道,“不给你一起说,我不惹你。”
“你不惹我我偏要惹你。”打架大王得意洋洋地说,“你这个威虎山的英雄,今天咋成了狗熊?你怕,不敢来?不敢,我也不鼓捣你,你就这样子,拿起菜刀自砍三刀,带着你的女的爬!”
就在“杨子荣”下不了台的时候,看热闹的人群中,现出一个膀宽腰圆,横眉冷眼的知青,在背后手朝大汉肩膀一拍,“搞怪了,锦波私娃子,锦波大肥猪,福延的知青,跑到大乘的地盘操来啦!要提劲嗦?”
“哪个来提啥子劲哟!”打架大王转过身,低声说,“我是不是提劲的人嘛?”
“量你娃也不敢!格老子,嘴巴到处吹,一哈儿说你父亲是啥子参谋长,一哈儿又说是啥子政委......”
“政委、参谋长惹倒了你?”打架大王脑袋一耷,“关你啥子事。”
“是惹倒了,就关我的事,咋个嘛!你娃编编客,拉大旗作虎皮,提虚劲,哼!要提,给老子一起提,不要欺软怕硬。嗨!耍刀,拿刀来乱砍,不过瘾。老子两个耍枪,拿枪来互相对射,看哪个中的铁砂子多。哪个遭球了哪个活该!走讪,外面坝子头射!”说完,衣裳一敞,现出别在腰带上的两把火药枪。打架大王认识,来人叫刘军,高他一年级,打起架来不要命,外号叫刘魔王,下乡在“杨子荣”一个大队。气焰嚣张的大汉顿时蔫了气,慌了神,忙点头哈腰,双拳作揖,赔起小心来,“兄弟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二位哥子。兄弟瞎操码头,提虚劲,提虚劲,得罪啦,得罪啦!”说完,钻出人群,溜之大吉。
有了刘魔王的保护,再也没有人来找“杨子荣”的茬了,相安无事了一断时间,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去。锦绣和“杨子荣”男耕女作,白天在队上劳动,晚上耳鬓厮磨地守在一起,热恋的冲动下,偷吃了禁果,锦绣怀孕了。初冬,就在两人商议在春节结婚的时候,不幸的事发生了。
锦绣所在的生产队是二半山,冬闲的时候,队上要修一条便道,连接附近的宜屏公路。全队男女老少齐上阵,上山挖土抬石把路筑。工地发生了险情,五个炮眼灌的炸药,引爆了三个,有两个成了哑炮。为了排险赶进度,队上悬赏,谁去排除哑炮,奖励一百个工分,十斤猪肉。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杨子荣”自告奋勇要求排险。他自认为在学校参加过军训,有一定的排雷知识,况且,锦绣挺了个大肚子,儿子就要出生,自己快当父亲,想给家里增加点收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他麻着胆子排除了一个哑炮,着手排除第二个的时候,哑炮在他身边突然地爆炸了——炮声隆隆,血肉横飞。锦绣在社员们的搀扶下,赶来了,伏在“杨子荣”血淋淋的尸体上,号啕大哭,哭得死去活来,腹中的胎儿也不幸流产了。
队上摊倒了,摊倒麻烦了。知青们赶来了,全公社五、六十个知青,聚集在死者生产队,在刘魔王的带领下,成立了治丧委员会。生产队每天流水席地开出十多桌饭菜,供前来悼念的各路好汉,开怀大啖。长青血肉模糊的身躯被擦洗干净,白绸裹尸,隆重入殓。知青们认为,“杨子荣”的排险行为英勇壮烈,不亚于王杰扑雷,纷纷要求公社上报,追认“杨子荣”为革命烈士,让锦绣享受烈士家属待遇。但锦绣考虑自己享受烈属待遇不现实,一个是她与“杨子荣”还未办结婚证,二其父是死去的走资派,其母犯事坐过牢,于是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草草收场,弄得相帮丧事的刘魔王等知青大为扫兴,无可奈何。
侯锦绣的事,侯平发和王加致母子在院坝里商量了一晚上,商量出了个头绪,大家才分头回屋去睡。侯明明、侯练红、侯亚红三弟兄挤一床,腾出了一张床,让给了王加致住,斌娃儿铺木板睡。
第二天一早,斌娃儿告别母亲和侯平发一家,去部队了。随后,王加致离开侯家,去大乘看她的女儿锦绣去了。
侯明明也要走,回生产队。
吃过早饭,在父亲的催促下,侯明明背起一些碗、盆等日用品,离开家,到西门汽车站,去赶富荣的头班客车。太阳刚出来,车站人头攒动,簇拥不堪,赶车的人多。他在售票窗口买好了到富荣的车票,挤进人群,上了客车。车上人满为患,他刚把背篼放到过道上,车子就启动了。
客车驶过西关坡,喘着粗气出了城。
侯明明一屁股坐在背篼上,他把捏在手里的车票准备放进衣袋里的钱包,拿回生产队报销。手伸进衣袋,发觉衣袋是空的,“遭了,钱包不在了”他脱口而出,“钱包遭偷了,遭偷了!”边说又细细摸索,衣裳口袋空空如也。他紧张了,皮包里有三百多块钱,公款30,还有父母给的一年的生活费300,供应知青一年的肉票、布票、粮票及副食品票,咋办呢?
“谁拿了我的钱包?”侯明明大声喊道“我的钱包遭偷了,遭偷了!哪个看到没有?”车内鸦雀无声,人人沉默。沉默中,有人吱了一声,“是个穿灰衣裳的,”话再也不说了。
能够听到这句话已经不错了,这点侯明明充分理解。象这种搭白,遭打遭杀,被报复的事,在社会上很常见。人逢乱世,格外小心。不然,飞来横祸,吃不了,兜着走。“穿灰衣裳的”他自言自语,瞪大着眼睛,从车头到车尾,反反复复看,满车正襟危坐的人中,没有穿灰衣裳的,恐怕这个人下车了或者上车拥挤时下了手,跑了。思索中,他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急忙叫司机停车。车停了,车门打开,他提起背篼就下了车,脚刚踏地,车子从身边一溜烟跑远了。
不能着急,要想办法,要把钱包找回来。不然,受了损失,生产队的人也会看不起自己,笑话自己。这个穿灰衣裳的是什么人呢?应该是年轻人,年轻人胆子大,要么是知青,很可能是外地知青,侯明明想:自己在小县城里人头熟,本地本方的人,一般不会下手,能够下手的人一定是外地知青。偷了钱,此时一定会在餐馆里面大吃大喝,或者在茶馆喝茶。对,先从城东到城西,把城内的餐馆、茶馆都找一找,找到那个穿灰衣裳的。主意一定,他背起背篼走向城里,走到西门汽车站,寄放了背篼,然后脱下身上穿的军便服,露出红背心,开始在茫茫的人群中,寻找那个穿灰衣裳的人。
屏山县城是座滨江小城,窄窄小小的街道呈井字形,南北两道主街,全城只有三四家国营饭店、国营小食店,茶馆也不多。侯明明从西到东的北街找了,没有找到目标。张家湾小食店刚刚开门,除了门前打扫卫生的服务员,店内空无一人。于是他朝南街轮船码头的国营饭店寻找。街上行人不多,他边走边看,来到饭店,里面的十多张餐桌上,只有五六个食客,年龄不是大就是小,没有穿灰衣裳的。他瞄起眼,里里外外搜索一遍后,不见目标,决定往下一个餐馆走。餐馆若没有,再找茶馆。想到此,他走出饭店,就在他走出饭店一霎那间,眼睛一亮,迎面走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瘦瘦小小,穿着灰色中山装,大模大样走进饭店。他心里一阵惊喜,不露声色,悄悄跟上。这个人径直来到饭店的柜台,摸出一叠钱,抽出一张五元的,递给服务员,要买盘炒花生,五个猪肉包子,一碗豆花儿……他仔细看清楚了,那叠五元皱巴巴的钱,就是陈队长交给他的,有些还缺了角。此时,他异常镇定,拖了把板凳坐到店门口,看那个穿灰衣裳的人坐在旁边的桌上吃喝起来。
桌子上,青花盘子里的花生越来越越稀,包子越来越少,瓷碗里的豆花儿也喝了一半了……侯明明从凳上站了起来,走到穿灰衣裳的人背后,用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还来,还来……”
“还来,啥子还来?”
“钱包还来!”
“啥子钱包哟!你是哪个,认不倒你。”
“认得倒你,今天上午赶车,你把我的钱包摸了。我顾你的面子,没有声张,一直跟踪你。你现在饭也吃饱了,钱该还来了讪”侯明明的眼睛直射着那个穿灰衣裳的人,说,“把钱包还我,你就可以走了。”
“你啥子意思?啥子意思?”穿灰衣裳的人一下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一只腿朝凳子上一踏,“你打胡乱说,诬蔑我!老子是不好惹的,不好惹的!告诉你,老子是知青,啥子都不怕!”
“难道老子还怕你?”侯明明提高声音,“你把老子钱包偷了,老子没有去派出所报案,已经便宜你了,够意思。晓得你娃是知青,要在屏山混。给你面子,你要识好歹。你是知青,老子也是刚下乡的知青。这钱是生产队的,不然我要赔。”
“包包头好多钱,还有些啥子东西?”穿灰衣裳的人声音变细了,“包包是啥子颜色?”
“包包是猪皮,黑色的,形状是方形的。里面的钱,有六张五块,皱巴巴的,其中一张是缺了角的。还有六十张5块的,新的。另外,还有一年的肉票、糖票、油票、副食品票和买东西的发票……”
“你等一等,我出去上个厕所,马上回来,不得跑。”不等侯明明回答,他径直出去了。
也跑不了,这个穿灰衣裳的人已经看实在了,心里有数的侯明明老老实实地站在饭店门口等待。
一会儿,那个穿灰衣裳的人,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回来,嘴里刁着烟,他东张西望,悄声对侯明明说,“我们到河坝头去谈,就在这轮船码头的河边上,敢不敢,你敢不敢?”
“有啥子不敢,怕啥子嘛!老子肯信?”边说,侯明明跟着那个穿灰衣裳的人走下下河的石梯,来到码头旁的金沙江边上。
江边上站着四个年轻人,一个个斜眉吊眼,见到侯明明一下子围了上来。穿灰衣裳的人向着他们说:“来,‘眯眯眼‘、‘刀疤脸’、‘笆儿杆’、‘胖冬瓜’,这个小子说我们偷他的钱包......”
“啥子呐?偷钱包,简直胡说八道,把他弄翻。。。。。。”边说,这伙人把侯明明团团围住,有的摸出匕首,有的拿出土手枪,有的举着水果刀,有的解下腰上的钢丝鞭,甩了起来。
“你们敢!”侯明明大声喊道:“老子不得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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