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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革”十年》
转自 关天茶舍
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no01/1/418256.shtml
说明： 我从5月29日至6月10日，在新浪微博上写《我的“文革”十年》，真实回记当年我所见所闻所感。虽人微事微言亦微，也当作一个普通人对“文革”的一场反思。写的目的既为自己为后辈作一纪念，又希望引起更多同龄人的回声、更多年轻人的关注，所以厚着脸皮到天涯来现丑。望各位不吝指教。
因与我的新浪微博同步，故用“微博140字”续发体式。请谅。
此前在“煮酒论史”板块有过续发，现已发完，希望有一完整帖子呈出，故来“关天茶舍”再发。
1.文革肇始，我读小学3年级。打倒旧的错误路线，在我身上的体现是取下红领巾，还有两条杠中队长臂章。回家翻出我珍惜的一条崭新的绸子红领巾，实在不想交学校，但不敢违背，只好用一张油光纸压得整整齐齐地交给了老师。竟得表扬：看小D同学多么坚决地表现出革命的立场！
2.开始上批刘少奇反动路线，下挖各级走资派了。学校校长被押到台上接受全校革命师生的批斗，我作三年级代表登台发言。与校长没有过接触，却在老师的指导下讲得正气凛然。一个月后，被批的校长在另一派的支持下复职，声泪俱下地控诉“竟教唆一个才一年级的学生来批我”，长得瘦小的我恨不得还能缩小自己。
3.”忠不忠，背毛主席语录见分明。”我记忆力强，“老三篇”“语录100条”背诵我一路过关斩将，加入学校代表队，成为最小年龄队员，要到湖南剧院汇报演出了。多次排练、学区巡演，赢得掌声不断。正式登上大舞台时，看到黑压压的人头，我卡壳了，卡在”指导我们事业的”上了。那天我看到老师一脸灰黑。
4.运动开展如火如荼。父亲带我去市委大门前看大字报，天哪，黑字红字、漫画，短纸、长幅、横联，在市委门街延伸。父亲告诉我那被画得有一张血红大嘴穿一身旗袍奇丑无比的女人是王光美。大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的臭老婆。大字报说他们如何反对毛主席，如何过资产阶级的生活。这次经历让我重获同学们的羡慕。
5.在文革开始的那年初，我爷爷家书桌前的墙上恭恭敬敬地贴着一幅画，画上是刘少奇出国访问归来，毛主席亲自去机场接的场景。我最喜欢刘手上那捧鲜花，常常要奶奶讲花名。而奶奶总是啧啧不断，说这两个主席好亲切好慈祥。开始批刘后，那张画就不见了。我一问起，奶奶就一脸紧张，“莫乱讲！”
6”停课闹革命”的日子里我经常泡在我大姑那里，她住在单位上。那天大姑好高兴地拿着两个大碗，去菜馆里端了红烧肉和杂烩—-她的男朋友回来看她。我为有一顿难得的美食兴奋，哪知我大姑在饭桌上嚎啕大哭，搞得我不敢放肆吃。晚上听爷爷叹着气跟我父亲讲，那男的在保密单位工作，不准娶大姑这类女子为妻。
7.大姑的身世复杂。她原是国民党一中级将领之女，她父逃台湾时丢了只5岁的她在亲戚家。解放后亲戚自身难保，奶奶的牌友介绍给奶奶做了养女。因为单位对配偶政审严格，绝不准许工作人员有台湾背景的家属，抱头痛哭一场就结束了谈了3年的感情。从此我到大姑处，很难听到她的畅快笑声。
8.“革命样板戏大流行”。学校排演的是《红灯记》，我演铁梅。第一次上台，唱“咬断钢牙”一句时扯断了做的假辫子；第二次又对着戏里的爹李玉和喊成演李玉和的同学真名何小立；第三次演出，与李奶奶高举红灯表达要继承李玉和之志前仆后继时，不慎红灯从手上摔出。从此再没机会演铁梅了，还得名“倒霉”。
9. 自从看过大字报中的王光美穿旗袍被划大红叉后，我不喜欢穿花衣了。下放农村的小姑，从她一年分红仅得的32元钱中花了6元钱，买来一块红菊紫菊开满的灯芯绒给我做了新衣，我妹眼中写满了羡慕。第一次穿上站在校门口检查路队，同学们齐刷刷地盯着我，有人还说，资产阶级。回家就叫妈妈染成了灰黑色。
10.闹“文斗”时，常有各派公开辩论。一次父亲带我到青少年宫看辩论会，一大片草地上聚满了人，这里一堆那里一群，高音喇叭对着叫，都是喊着誓死捍卫谁谁谁的口号。我骑在父亲的肩膀上挤进人最多的一堆，看到一张桌子分开两拨男女，各边正争得面红耳赤。我不大懂，大人们很感兴趣。无趣中我就盯着桌后的刘胡兰雕像，觉得她一脸怒气。
11.父亲上北京去了一趟刚到家就被什么派的组织喊去了。下午我正在街边玩，一大队人打着旗子敲着锣鼓过来了。“看游街啰！”我赶紧迎上去看热闹。突然发现在队伍中被人推来推去的有我爸爸！他手中拿着一面锣，背上插着一把稻草！我身边的玩伴正要跟我讲什么，我不顾一切往家中跑。我被从未有过的羞耻感罩住了。
12.我父亲只是一个100来号人单位里的小干部。我家也遭抄家了，我集了几年的《小朋友》《故事会》都被翻扯得稀乱。有个人翻到一张相片，问妈妈，这张相片题字“我们是接班人”，什么意思？接谁的班？——那是我成为少先队员那年“6.1”姐妹相聚的合照。我紧张中条件反射似的记起那句歌词“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13.“武斗”全面展开！先是听说河西的“高司”被河东的“湘江风雷”打死了多少人，后听说轮渡码头打死了好多“湘”的人。好多人赶着去看热闹。爷爷带我去江边，真的看到河滩上有死人摆着，很多红头苍蝇在乱窜。我指着一个问爷爷，为什么他吐得一头一脸的豆腐脑？那是脑浆！从此吃豆腐脑我就反胃。
１４.一天半夜，我被好大一阵鞭炮声吵醒，爷爷奶奶很慌张，邻居家也有很大声音。迷迷糊糊中跟爷爷到院子里。大人们很急地说，是五一路、是枪声、是手榴弹声，看，那边天都红了！大毛在哪里？王建国回了吗？各家都有人在急切切地询问家人的情况。我睡到早上，被大毛妈妈的嚎哭惊醒——两派在湘绣大楼打一晚，整栋楼烧光了！
１５.大毛哥的追悼会好热闹地刚开完，马路对面又摆起了灵堂。奶奶带我去送祭幛，才知是和小姑玩得好的刘满姑死了。刘满姑是街道上最漂亮的女子，她穿套白衬衫黑裙子在街上走过，连小毛丫头我都要望半天，怎么会死？大人们议论说是她跟湘江风雷的一个头谈爱，那人搽手枪，走火打倒的。我看着她的遗像，眼睛好大好深！
16.派性斗争深入普及。隔壁车家夫妇加入不同的群众组织，天天为了谁才是革命左派吵个不休，搞得孩子连一日三餐都常吃不上。我妈一看见车家和我同年的大姐照顾弟妹，就要对我念叨：看人家多能干。这天车家又响起大的吼、小的哭、桌椅锅碗砰砰砰的“开场锣鼓”。我心想，看你车红能干，今天又要迟到吧！放学到家却听说她拿菜刀割脉，送医院了。
１７.孩子们也在搞革命，同学间互相“调查”家庭出身家长派系成风，“黑五类”出身绝对不来往。同院同学小菊的妈妈被查出祖上是地主，被强剃了半边头发揪回单位批斗，小菊的课桌就搬到垃圾桶旁。放学她又和往日一样想和我一起回家，见我头一撇，她也半句不说，低头走了。我觉得她是哭着走的。
１８.楼下的皮外婆竟然找到我妈妈告状来了，气得打着哆嗦，说我讲她是地主婆。我想起和同学看图书时，是讲过图上胖地主婆画得好像皮外婆。当晚父亲黑着脸以从未有过的恶声说：乱说惹祸！我想起上次忆苦思甜会上，领口号的老师把“毛主席万岁”和“打倒蒋介石”喊岔了，立即就倒在红卫兵的乱拳下，心中十分惊恐。
１９.爷爷家前院近来总传出时如狼嚎时如狮吼的叫声，让我经过时总要屏住气跑。奶奶说是房东的儿子被清理出阶级队伍，遣回家后又查出得了脑瘤，医院不给治，痛着等死。难怪房东的孙女小丽一向不出来玩了。趁着那叫声没响，我溜去看小丽，她正在吃面条，碗里惨白的，连酱油都没放。以前她可是吃奶油冰棒拿着蛋糕显摆的主！
２０.后院里有人上吊了！我和奶奶赶紧去看，那个冬夏总穿长套衫好像清朝人的王老先生挺在他床上不动了。爷爷常说他医术高强，对病人好；我倒十分敬畏他扶着拐杖被病家请去登上黄包车时的身影，现在他直直地躺着。家里人哭说，自老家来人调查后，他就不怎么吃喝，快做８０大寿却不得善终。我不敢多看，只记得他的白长胡子乱蓬蓬的。
21.小姑他们知青“杀回城闹革命”，到处“控诉修正主义路线”对他们的迫害。我好羡慕她和战友住到省粮食局办公室、吃喝都有人管的生活，硬是吵到她带我一起去。他们组织挂靠“湘江风雷”，红袖标上一只黑山鹰，很强势，把原省书记张平化都揪来批斗。押张下台时，小姑冲上前狠狠地朝他头上吐唾沫，显得好霸气！
22.学校里组织红小兵干部去看押“五类分子”、走资派，我们六个人分一组，轮流值班。有个男生穿来一套军服，一根宽皮带系着，好生威武。那天下大雨，关人的教室多处漏水，“坏人”很不安分，嚷嚷换教室，还有站起想过来的。军装男生赶紧抽出皮带，朝靠近的一阵乱抽，痛苦的号叫立起。我听出叫喊中有熟悉的声音。
23.一碗米粉让我得了急性痢疾，住进传染病医院。进院时父亲多番嘱咐“千万不要乱说，尤其是不能讲父母是哪派的。”医院病人多，我们4个小男小女竟住同一病房，倒还相安。只是3床的叔叔来了就老是问东问西。2床的不知说了什么，被他告发，提前出院了；我看《红岩》被他发现，一把夺过，说是“毒草”，当即扯烂。我好怕！
24.小姑来医院看我，正逢3床叔叔在。见到漂亮的小姑他话特多，听说小姑是某某兵团的更是十分来劲，大呼“战友”。
接着猛夸我聪明，一本《红岩》没两天就看完了。还讲了许多住院如何占好处的话，临走叮嘱出院结账只要喊他，带几个“战友”来，保证不要交住院费。他侄儿出院时，真的来了一大帮，喊着捍卫、打倒的口号。
25.回爷爷家几天，房东得脑癌做狼叫的儿子死了，追悼会都没开，无声无息地走了。奶奶和她的牌友边玩牌边扯谈，说房东儿子原是动手术的医生，却因是资本家的儿子，落得个自己看病的门都进不得，活活痛死的下场。大人们不无庆幸自家安好。我溜到小丽家，她没哭。只是很低声地说她浙江外公也死了，妈和她要回去。从此我再没见过小丽。
26.学校厕所出了反动标语！全校都紧张万分，来了一拨又一拨人马查勘现场，学生不能上厕所。低年级都有人或被吓的或被憋的拉裤子里了。但有令，不准一个人离开！还要对笔迹！老师要我们在小字本上写“毛主席万岁”“打倒刘少奇”，交上去后放学。我心中极不安，想不通这怎么是反标，又担心那反标字迹万一像我的字…
２７.“反标”事件没有结果。学校号召我们向毛主席表忠心，还强调要与众不同才见忠诚。我想好半天，不知怎么才显最忠。小妹拿了她跟妈妈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得到的毛主席像章跟我显摆。来灵感了！我交上用数十个毛主席像章摆出的一个忠字，大获表扬，还贴在礼堂墙上展览。次日，有同学用鲜血写来一个红忠字。
２８。胸前佩戴毛主席像章成了时尚，跟别人比像章样式多也成风气。我妈本就为我把像章献了忠心十分恼怒又不好骂我，这次我从爷爷处讨来几个椭圆、三角形像章，她没有，我不肯给，更是气愤。我躲到大姑宿舍，妈找来了，厉声地令我回家。我握着门框抵抗着她的拖拉。她一巴掌扇来，我的鼻血溅得门上地下都有。
２９.街上有人专门强抢像章。有同学不甘被抢奋起反抗，却在争斗中失手摔落，偏偏是个磁做的“毛主席去安源”像，立马粉碎。那同学竟跪下来边哭边请罪，一点点捡起，膝盖都渗出血来——听到这事后，我不敢再佩戴磁的像章，还养成一个神经质动作：反复检查我衣上的像章是不是会掉落。直到上大学戴校徽时仍然。
３０.政治学习成了雷打不动的头等大事。那天妈胃病发请假没上班，晚边猛然记起当天是学习日，要向书记请假。可父亲住进学习班了，只得叫我去。从家到妈单位，大人来回一个多小时，还全是插小道。我在昏黑的路上走着，充满恐惧，手抓着衣袋里，竟让我找到两粒蚕豆！含在嘴里慢慢磨着，我才有些踏实，到家时还有半瓣在嘴里。
31.宿舍里范伯伯是“逍遥派”，除了必须的政治学习外，其他活动概不加入，有时间就去钓鱼泡酒店，还拉着小孩们跟他俩夫妇下跳棋，二胡拉的悠扬流畅，妇唱夫伴，其乐融融。那天我们俩小孩斗他夫妇，棋盘上正战的激烈。4个穿黑色制服的人直奔来，一人揪住范伯胸口，一个掀棋盘，两人冲进他家。 几月后范瘸着腿回来了。
32.原来范是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国民党特务！太可怕了！回想他的一切，竟处处可疑：钓鱼上酒店是接头，拉二胡唱戏是掩盖内心的黑暗，和小孩玩更是想毒害革命下一代，还有他家隔段时间就有亲戚来送东西，那可都是活动经费。我吃过他的好多零食，只怕是给他提供过情报。我是特务帮凶！我跟父亲求救，“疑心生暗鬼！”
33.到处是红旗飘飘凯歌高唱鞭炮震响，庆贺各级革命委员会成立。学校周边单位请学生宣传队去造势。那学期我基本没听过完整的一天课，一通知就随队去开会游行演出，有时一天赶两场。每场我能分到一个像章两个法饼。没资格参加的同学羡慕死了。那次发的是硬茴饼不好吃。同学小吴赶紧要去，说她弟妹喜欢吃。
34.应邀到小吴家玩。进到黑漆漆的房里，三个床就占了三分之二空间，两个床还是砖头垫成床脚，两男孩一张、两女孩一张。床上铺的竟是麻袋拼起的床单，底下垫着已成黑色的稻草。人坐上去，草屑乱掉。她妈妈特地为我买来鳝鱼，刚上桌，四个弟妹筷头一顿窜动，全没了。耳中留下吴妈的感叹：这年头，临时工都没的做了！
３５.打扫卫生的事全由牛鬼蛇神完成，我妈的师傅就是由剧团团长贬到牛鬼队伍的。她没成家，一辈子演才子佳人帝王将相很有声名。要过年了，妈想法说通了看管干部，接她师傅来吃饭。浑身臭味、一头乱发的师爷爷站在桌边，半天才坐下去，全家人一声不吭地拨动筷子，一旁还站着一个神情严肃的押送人——这餐饭我终生难忘！
36.快过年了，“过革命化的春节”口号又喊得热火朝天。对门小红的舅舅从外地来探亲，他家三代团聚好不热闹。邻居们都说小红妈妈太不易，上有高龄父母，下有三儿女，丈夫是右派，５７年后发配小城难回，我印象中从未见过她爸。可小红家笑声突然没了：她舅舅单位紧急催回。一对老人颤巍巍地为儿子备行装。
３７.送小红舅到火车站，好玩的我也跟去了。天很冷，我们几个小孩都紧裹围巾，小红妈的围巾更是围得只露一双眼。候车室里，舅舅跟我们讲着笑话，时而看看不说话的姐。进站铃响了，舅舅已经验票了。小红妈突然挤进站口，奔向她弟。人群把她的围巾挤开来，露出她一头超短的头发——被剃阴阳头后还没有长起。
３８.孩子的悲哀很短暂，年前我们一群玩的欢。以前爱玩仙女下凡或包公审案之类，都属封建货色了。男孩提议玩“革命”。一阵叫喊，拿木刀棍的好人捉到了坏人，马上开批判会戴上报纸胸牌游街。一切都很到位，觉得十分过瘾。扮坏人的要求换角色再玩。楼梯有脚步声，小国冲上去，捉住了！——一把木刀架到我父亲脖子上。
３９.我最喜欢跟奶奶去买过年物质，按户口人数配备的白糖花生等食物虽不多，但我可先吃为快。街上人多，大小南货店里都排长队。一个高举宣传牌，喊着铁喇叭的男子在向人群传达最高指示和人民日报社论．我惊住了——他竟是全文背诵！有人拿着报纸对应看，不断点头。回家充满敬佩地跟父亲说起见闻，父答“是个神经病！”
４０.爷爷要杀鸡了。我兴高采烈地围着转，嘴里仿佛尝到了鸡腿的香味。扭鸡脖、挥菜刀、血流入瓷碗、夹鸡头、丢入盆、浇沸水、钳鸡毛，一系列步骤我几乎不眨眼看完，直到把一只白晃晃的裸鸡挂到门环上沥干水待开膛。爷爷忙着收拾地面赃物。我仔细看着那只鸡，很有发现地喊叫：爷爷，吊颈！爷爷吊颈！
４１.奶奶在团年饭桌边，很忧虑地跟全家人说：新年一定要小心谨慎啊，我们家会有灾。先几天东伢子（我父小名）刚回家就遭刀砍颈，昨天ＤＤ（我的小名）又喊她爷爷上吊。兆头不好啊！我很生气，奶奶宣传迷信！这是“四旧”！但大人脸色都很凝重。
42.我家真的发生了很多的事。大姑导演处女作《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正式演出，很得好评。她是以感激之心虔诚之心去做的，光工作笔记就写了几大本，人虽瘦了一圈，但像换了个人似的神采奕奕。爷爷为此事开了酒戒。酒还没喝完，大姑却眼睛红红地回来了——有人向市革命委员会揭发她是国民党军官的女儿。
43.听说那晚演出还没结束，就有人冲进剧场，跳到台上，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绝不容许反动派来说长道短。大姑的导演生涯还才开始就宣告结束了！她的老师也被翻出上过国民党飞行学校的历史问题，现在更要查他的动机与目的！爷爷急得到处找人说情，说大姑是被反动派丢弃的，她恨反动派。大姑出来了，老师被关了。
44．回乡干革命的小姑来信报告一个好消息：她要结婚了！对象不是一起下放的知青小陈，而是大队革委会主任当会计的儿子，婚期就在下月。家里的大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喜事”冲晕了。爷爷找到回城看病的同地知青一问，才知小陈为此和会计打了一大架，绑着绷带被关到了公社。不满20岁的小姑怎么能应对？
45.大人们紧急商议了两晚，认为当务之急是接回小姑，谁去呢？爷爷、父亲请不动假，大姑自顾不及，妈妈参加宣传队未归，奶奶一家庭妇女，从未单独出远门。别无它法，大字不识几个的奶奶担起重担，带着一叠盖着红印章的各种证明，出发。一整晚的火车加半天汽车的颠簸，人生地不熟的奶奶竟站到了小姑面前。
46.小姑接回了。奶奶气愤地数落了好多天：三十多了、离过婚、有两个小伢，凭什么硬要我的妹子嫁给他？就凭他爹是什么主任?还拿毛主席什么扎根的话来压我，我一句话就呸了他，恋爱自由是共产党的章程！还要查我的出身，哼，我有一垛证明，三世雇农，他屋里还只是个下中农，公社来的人都讲不赢我！讲到后面就成了得意。
47.得意的奶奶趁机过了一把牌瘾。“破四旧”后就禁了麻将、扑克、叶子牌，奶奶和她的牌友见面，只能回忆哪次打牌玩的韵味过过干瘾。她一夜未回，爷爷就晓得犯了事，找到派出所，果真几个婆婆子都关在一起。刚接回奶奶，下午居委会戴红袖章的来说，去接受教育——一块写着“赌棍”的牌子挂在奶奶颈上“示众”半天。
48.爷爷、父亲请不动假的原因是接到省里通知，整个系统要参加第Ｘ期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省委党校在河西郊区，奶奶带我去看望爷爷和爸爸。中午吃饭，十人围一起，席地而坐，两个白铁脸盆装着菜摆在中间。正默默吃着，大喇叭传出尖叫声：欢呼毛主席最新指示胜利发表！“毛主席万岁”声立时雷动，大家齐跳“忠”字舞。
49.“学习班”结束后全系统人员等待安排处理。好长一段时间宿舍里家家都过得惶惶的，小道消息不断，正式文件却无下达。爷爷家还好。他本该在运动前就退休的，因为是行业的老前辈、单位的创始人、50年代就享受政府津贴的专家，被留用未办退休手续。他更是十分舍不得离开岗位，老说“时代好，活得痛快，做事舒畅。”
50.有天我和父亲出门去还我欠同学的图书钱。他声音一反平日。很沉重地说：DD啊，要是你爸爸我没有工资了，怎么办？你姐妹还在读小学，要是爸爸下放了，你妈妈怎么顾得过来？我很不解，不要紧，我到爷爷家住，妹妹到外婆家住，爷爷那里还要好玩些。爸长吁一口气。我一路上已经在想着长住爷爷家的美妙了。
51.红头文件终于下来了。为了彻底摧毁修正主义文艺路线，全系统解散；为了体现党的关怀，遣散人员按工龄发放最低200元最高800元的一次性补助费；凡在职专技人员，一律照此办理。曾带队迎接解放军进城、曾两次参加赴朝慰问团、曾几届连任人大代表、又为党的文艺事业发展而推迟退休的爷爷，一夜之间成了三无人员！
52.没有了单位、职位、工资的爷爷还没有房子可住了。他为了距单位近早就把分配的宿舍房让给了同事，自己在单位隔壁租私房住。而今靠不达原来十个月工资的８００元，能付得出租金？八百元又能维持多久？从不算账的爷爷愁眉紧蹙，要我帮他做了好多算术题，终于算出３口人至少需每月４０元的生活费，还生不得病！
５３.偏偏奶奶就查出患了子宫瘤！多亏是良性的，可手术又费去一大笔钱。爷爷越加沉郁。那天他在躺椅上睡着，突然大叫一声，我一看，地下吐一滩，一团团红红的。爷爷、爷爷，你吃红枣了？去，叫．．．．．．我赶快叫来在单位作财产登记的父亲。几个大人把爷爷送进了医院，急性胃出血。八百元耗光，父亲还借了款。
５４.病好之后的爷爷奶奶靠给人带幼儿和卖出值钱的物品过日子。两个病体未康的老人，给雇主家的幼儿把屎擦尿，煮奶喂食，还要受人疑心重重的打量，连奶粉都要做上记号。有天我去爷爷家，正碰上幼儿的妈妈在，一见我就把已交到奶奶手上的饼干收进挎袋。爷爷声音都变了，“把你儿子带走，我们带不了！”我知道了屈辱！
５５.大姑也属“摧毁文艺黑线”政策下的遣散者。她们尚未结婚的同事都纷纷抓紧找对象，以避免下放农村。大姑就和她所崇拜的林道静（小说《青春之歌》女主角）一样，为找庇护所匆匆地嫁了自己。尽管没有过几次见面，大姑还是十分谨慎地落实了对方是贫农出身、共产党员、有固定职业这三个至关重要的信息。
５６.宿舍里车红的爸爸当上了他单位的革委会主任。他带一大帮人来宿舍，把原来楼上十家共有的厨房和连着的大露台占了，改成三间房子，他一家人住。父亲和几个邻居找他论理被赶出。瞒着车主任，车红跟在她妈妈身后一家家道歉，邻居们的气才稍平。当晚车主任就把母女俩打了一顿。没几天，我父亲在外遭到陌生人追打。
５７.难熬的多事之年要过完了。老家伯伯来城里走亲戚，带来从他家老小七张嘴上省出的鱼干酸菜红薯干炒花生，一半送我家，一半就拿到巷子里出卖。动第一称就被发现，连推带打、连人带货押进派出所，挂一块“投机倒把分子”的牌子站了半天街。等我爸开来证明接回伯伯时，他灰头土脸说，仨孩子要交学费啊。称也没收了。
58.过年于我除了有吃有玩外，还可以乘轮渡到岳麓山下的表叔家住一夜，他家阁楼上有很多书，都是我没读过的，他只准我在楼上看。上次去他家，迷住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连大家去爬岳麓山我都没参加，冀望这次找本更好看的。但父亲说，表叔已经死了，上班时死在他单位的办公室，是暴病而亡，所以不去了。
59.暴病而亡？爬山我们还在山半，他就从山顶打过来回了。已经死了？为什么家里谁都没说过？既然死了，那更应该去看望表婶和表弟妹，为什么不能去？我素来爱问为什么，大人们也常夸我会问很多为什么，可这次的为什么却被父亲的沉默掩盖了，虽只一江之隔，从此我们再也没去过表叔家，甚至音讯相传都无半点。
60.父亲没有被遣散，有幸留守原单位，家也搬进单位，住上了两间大房子。办公楼、大剧场、还有前后两个大院。原来一百多人员已无踪影，只我们三家前中后据守。大舞台上箱子、包裹堆叠得满满的，地下室里都是原来演出的道具、幕布。剧场里椅子全堆到一边，其余地面划出位置准备再放东西。空虚感弥漫在这里。
61.三家的孩子合起有一个班，玩起来忘乎所以。但自从我发现舞台箱子堆里有很多书籍后，我就成散兵了。不知哪来的胆子，一个人悄悄溜进剧场，在箱子堆中翻出一本本被禁的“黑书”，又偷偷运回家里厨房，厨房在楼梯口，有一个里门通向楼梯下的空廊，那里就是我的藏书和读书处。我最美好的少年时光就在那里度过。
62.一套《红楼梦》实在爱不释手，我藏到枕头下，却让妈妈发现了我的秘密。生平第一次遭父母打骂，最后还要反复警告我：人前千万不能讲出挨打的原因，说出来就不得了。不知是父亲搞不清放书的箱子到底是哪一个，还是另有原因，《红楼梦》被妈妈用纸包好，高高吊到了屋顶用来吹干红薯的竹篮里，每天在向我招手。
63.父母在家的时间太少，我在家的日子长得多。《红楼梦》还是让我神鬼不知地取下读完又挂了上去。楼梯底下的读书房也被我小心翼翼地掩藏得很安全。《三国志》《西游记》《牛虻》《一千零一夜》……甚至《莎士比亚戏剧集》，都被我偷来生吞活剥地读过。在那个书荒时代，我得到了别人不能得到的巨大满足和享受。
64.父亲岗位有调动。那天中午，我和妹妹放学回家。打开门我们惊呆了：家里空空如也，所有物件与爸妈都不见了！听到我们惊恐的叫声，前院的阿姨来告诉说，你们家搬家了。搬了？怎么没告诉我们？搬哪了？我们到哪里去找?又饿又怕的姐俩从城北奔到城南在下午四点终于找到了新家，而爸爸妈妈又去开会了。
65.大人白天晚上总有会要参加已成常态，当红小兵干部也有很多会。家搬到离学校有6站路远的南门外后，我就怕极了放学开会。回去晚了，下公交车后走那段小街小巷，总觉得黑暗中有东西在监视着，随时都有可怕事件发生，回到家连头发都湿了。我跟学校申请当个不开会的干部，林主任看得我心里发毛，说那只有不当吧。
66.在“天天读”“斗私批修”和宣传毛泽东思想的三部曲中，我临近小学毕业。当时特流行“臭”男女生有爱慕关系，要气人时就说你和某某好，脸皮薄的往往气哭。好友小吴受林卫红气后找我商量报复，两个人凑出一首打油诗，放到林的课桌上，看她读完后冲出教室好痛快。谁知第二天上学我就被怒气冲冲的主任叫到办公室。
67.传纸条开下流玩笑是什么品德！称同学林妹妹宝哥哥是什么名堂！有同学举证还想抵赖是什么态度！当干部又不开会 是什么立场！称宣传最高指示的叫神经病是什么用心！在同学中讲黑书故事是什么思想！看平时表现积极全是假象！劈头盖脸的一通话，讲的我无地自容。我得公开检讨侮辱林主任独女林卫红的罪过。
６８.不知道这事是否如林主任说的写到了我的档案中，我一进中学就被连政治指导员谈话。她很严峻很语重心长地告诫，本来有根正苗红的条件，可不要放松政治学习，还是让你担任排干部，要求上进啊。这个中学在过去是本城有名的教学质量高的学校，我早就盼望能来这学校好好读书，又得此诫言，心中更生跃跃之意。
６９.“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ＸＸ课文就体现了毛主席这一光辉思想”“最高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力，是物体对物体的作用，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就在斗争中成了一对矛盾体。”课堂上我们学习着政治与知识紧密结合的各科课程，课堂外，我们沐浴着教育改革的春风。
７０.学工——到床单厂２周，到汽缸厂２周，跟着师傅上下班，帮着师傅看机器，体会个中的辛苦。学农——到人民公社支援春插、双抢各半月，插秧、收稻、扮禾、嗮谷，感受劳动的伟大。学军——常规军事化，建制团连排，戎装显英姿，演习“急行军”。劳动——建校２周，修湘江大桥１周，搬迁１周。有一年还只上半天学。
７１.每年的国庆大汇演，各班练节目加班加点至少一个月；每学期的军运会至少准备２星期；每周半天的政治学习、批判会；每天的斗私批修班会——我们的生活色彩缤纷。没有作业的负担，没有考试的压力，没有升学的指挥棒，更没有学习成绩优劣造成的荣誉与羞耻——我们只需要政治挂帅，走毛主席指引的革命道路。
７２.建校工地上有个矮瘦老头，成天围着黑围裙捡砖头，像个工友在搞卫生。搬图书时又遇上他，一头白发飘飘，喊我们小心别弄坏了书。我跟人问起，老师压低声，就是李ＸＸ。是他？！一支粉笔两国语言随手画地图连比例都准确的李老师？亲人四大洲都有就是守着祖国不走的李老师？父亲要我上这个学校就是奔他来的李老师？
７３.有一段时间，我发觉世界有些反常。晚饭桌上父母常常欲言又止，半夜三更还传出他们的嘀嘀咕咕。那天学校里早上也不放《大海航行靠舵手》了。紧闭门窗，谁也不敢稍有异动，在令人窒息的气氛中，令人震惊的消息正式传达：林彪乘坐三叉戟叛逃堕机身亡！听着广播声音，我浑身发紧，脊背冰凉，脑中一片空白．．．．．
７４.毛主席的最亲密战友和接班人，全国人民天天敬祝的林副统帅竟是毛主席身边的最大敌人？！他谋害毛主席不成就只好叛逃？！他的阴谋如果实现就会有千万颗人头落地，亿万人民重回万恶的旧社会？！伟大的毛主席真的是我们的大救星！又一次挽救了中国！挽救了党１挽救了人民！
７５.如梦初醒后化十分愤怒和万分感激为行动，我家和全国一样掀起清理林彪痕迹的运动。我家的一套磁茶具，上面有林彪的图像，砸了；邻居王阿姨边痛哭边撕碎林彪的挂像；爷爷保存的几套毛选有林彪的题字，页码扯下；奶奶还很不解气，拿起供桌上平日天天擦抹的林彪石膏像一掌掌掴着：看你还敢谋害毛主席！
76. 向毛主席表达忠心绝不做林彪式的接班人，学校掀起批判的高潮。大大小小的会上，同学们不是沉痛地忏悔自己不忠的言行就是毅然揭发他人违背毛主席教导的过错。张三检举李四曾捡2分钱买了冰棒，李四揭发王五背毛主席语录没有坚持，王五则告发有人在图书馆劳动时偷书回去，偷书的同学痛哭流涕并退回那本《呐喊》。
77.早请示晚汇报停止了，但批斗会更多了。批林批孔批私心成了我们的重要功课。那天连政治指导员来我们班，说发生了一件大事，有几个同学的语文卷上答案相同，这是当前批判运动中性质严重的弄虚作假事件，明显地体现与林彪事件本质上的相同。一番追查发现，那个《国际歌》的中心思想答案竟是从我的草稿本上来的！
78.我向毛主席保证，我没有传出答案！任我怎么辩解发誓，指导员都不相信！她始终坚持她的准确判断——我有意传答案给玩得好的同学，搞小团体，好互相掩盖私心私念的错误。当班主任、语文老师也来替我证明平日绝无此类行径时，指导员却当面说我小学就有劣迹！写深刻检查并当众宣读、不能批准入共青团，这是老师作保后的结果。
79.事后我总觉很无颜，可班上同学大多不以为然—哪次考试不是答案到处传，老师也装没看见？好友如是宽慰我。我还是很想为自己、为替我作保的老师争气。又要去农村劳动了。上次去后我浑身发疹子烂了半个多月，这次本可以留校不下乡，但为了表达对毛主席的忠诚，为了争气，我哭闹着说服了家长，终于有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了。
80．又是一个多月的全身皮肤溃烂。先是水疱，痒而不能抓；红肿溃破后粘在衣裤上，扯得鲜血淋漓的痛苦折磨着我，只有泡在药水里的那会儿，才让我觉得是人的感觉了。妈妈没回的时候，我学会了自己料理。那晚停电，我刚觉得泡舒服了，手一挥，把盆边的椅上的煤油灯打落，一壶煤油在水中混和，痛痒彻骨的感觉令我至今难忘。
８１.停电已是常态。那年春节可以过一周有电的日子，家家都比有肉吃还开心！把全家一个月的肉票积累着，直到节前才买回一块肉，光肉皮都占去半斤。妈妈边骂着割肉的把好点的肉照顾了熟人，边计划着肉皮如何做成美食。在电灯下吃着豆豉蒸肉皮，一家子觉得无比幸福，吃完后妹妹还在巴巴地打听，那块有肥有瘦的什么时候能吃。
８２.在家中我挨的骂几乎都与对零食的渴望有关。我曾把按户配给才能买得到的绿豆从妈妈存放的隐秘地方找出，炒后加点盐，吃得我和妹妹满嘴生香，邻居女孩闻香乞讨做法，回家后照偷照炒被她妈发现，告到我家；还将夏天晒的盐辣椒从灶台高挂的纸包中发掘出来，喝一口凉白开咬一口盐辣椒，那嗓门着火般的感觉好有满足的痛快。
８３.邻居女孩出事了！另一家的大哥哥用一把糖果梅子把她猥亵了，这事成了各家众多神神叨叨的谈资中的热门话题。在家长以此为例狠狠地教育了一通后，院子里的半大女孩们都再也不敢在大人面前表现出对食物的喜爱，一看到别人吃东西，都是咽着口水强装着未见到匆匆走过。那家大哥哥被抓、女孩家也无声息地搬走了。
８４.乡下伯伯送来一只鸡，妈妈连夜煮了，等鸡烂熟时已是半晚。迷迷糊糊中被妈妈叫醒拖到饭桌边，我和妹妹面前各有一碗香喷喷的鸡肉，立时瞌睡了无踪影，风卷残云般消灭干净。妹妹意犹未尽地舔着嘴，我倒是有了疑惑：怎么不留着明天中午吃啊？不要大声！别人家晓得了会说我们是资产阶级生活！我想起前屋胖伯伯爱吃猪脚而挨批斗事。
８５.本地人最爱吃的香干（豆制品）每月每人只有３片配给。白豆腐倒还不要计划，但对没有后门关系可走的人家来说，只有起大早去排队，往往排到面前却没了货。爷爷病在床上，想吃口白豆腐，奶奶要照顾带的小娃不能出门，我承担起这一重大任务。在几个很有经验的邻居姐姐带领下，半夜三点起床，拿个篮子，到豆腐店门前排队去。
８６.很庆幸门前只有几个老婆婆,几只空篮子空碗排成长列放在地面．在邻家姐姐相互说笑声中，我坐在砖头上睡着了．当被一阵嘈杂喧闹吵醒时，眼前已是人头攒动，叫骂四起．天已微亮，豆腐店开了一扇窄门，拦一块木板在门前，一只只举着篮子碗的手在死力往前伸．我的篮子都没有找到，更不可能靠近门！多亏邻家姐分我一块．
87.两年初中文化到底学了些什么，实在没多少记忆，最记得的竟是老师指导我们写革命大批判文章。先引一段语录诗句，再抄录一段社论时评，上连孔丘的腐朽论调，中对林彪反党行为，下关学生的错误言行，说明都有相同反动性质，最后高歌共产党光荣正确，毛主席英明伟大。我因善于作文而屡有登台，发言完毕，老师颔首，我心畅然。
88.73届初中只有40％的学生升高中，还要以学习成绩为主要依据。我一进高中就觉得气氛完全不同。虽然在远离校本部的农村分校，劳动的时间明显少多了，文化课时安排很紧，连早晚都有自习课。课余，老师们一个个不示弱地推出学习活动：上周刚举行作文比赛，这周就有数学竞赛，下周还有理化知识赛。我欣喜地感受着这从未有过的环境。
89.分校团员开展以“做文化学习的先进分子”为主题的整风活动。作为非团员代表，按照会前布置，我把在班上收集的意见逐条提出，对本班团员平日表现一一点评，特别强调有的团干部安于学习上的落后状况，还只以出身好为自豪，是不符合毛主席“又红又专”的教导的。说得很多团员都低下了头，老师代表和非团员同学却很是兴奋。
90.有通知四个新团员开会。我终于加入共青团了！浑身热血沸腾、心潮起伏，幸福感充溢全身心。耳边却响起书记的咆哮：你，莫以为成绩好就不得了！就看不起人！你的骄傲早就闻名！连我讲的“高枕无忧”都要批评，你真的上得天！上得天都要跌下地！林彪就是榜样！摆得57年，你就是右派！教政治课出身的书记全然忘了我只是个16岁的学生。
91.宣誓仪式上，机械地跟着读那早就背熟了的誓词，心里却反复咀嚼着书记的话。我成绩好吗？实在还没有学到什么知识。我骄傲吗？连个团员都不是正式的。我思想右倾吗？凡有政治活动，我都是最先响应。提意见就是瞧不起团员？不是要我们积极靠拢组织，为组织建设做贡献吗？压抑着满心的委屈和不解，我按月上交一份深刻的思想汇报。
92，紧张忙碌的学习生活冲淡了那些不快，和一批意气相投的同学很快就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充实。课堂上老师给我们补充很多习题，下课后还给找来提问的同学补课：晚自习为御蚊虫防瞌睡我们涂抹万金油，把脸上都弄出黑斑块块，然后互相取笑：食堂虽然一周才有一顿荤菜供应，但沿途还可看到老师的“每天一练”。真的要为革命而读书了！
93.放暑假后同学们都返分校学习，我却因为参加双抢带发了皮肤病，不得不在家休息一个月。还没有痊愈就心急火急地赶回去，功课已经拉下一大截。忙着补习功课时，在语文老师处读到了《牡丹亭》，在数学老师那儿理清了做题思路，在政治老师书架里发现了《逻辑学》。囫囵吞枣，还不能与人讨论，却体会到世界“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94.回城里校本部学习了。风向不知怎的又有转变，湘剧《园丁之歌》“没文化怎能接好革命的班”里面包藏大祸心！大揭大批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的活动在学校开展起来，大字报上控诉着分校摧残学生的种种罪行，我也成了批判组“尖刀班”的成员，又一次发挥出口成章的优势，站到了斗争的最前列。只是心里空落落地重复着报纸上的东西。
95.“洞中才七日，世上已千年”的对联贴到了教室门上，这是我记得的《红岩》里的句子，用来讽刺分校的封闭式苦读，再加横联“世外桃园”，指责分校是独立于现实斗争之外的白专小王国。自我感觉好极。但连指导员却读出里面有悠游自得的赞许，命令扯下。语文老师悄悄说，这个“园”字写错了。后一句话让我羞愧万分。
96.那晚妈妈在煮晚餐，有人急急推门，妈妈浑身一哆嗦，把手中要夹进炉中的煤丢入了锅中，爷爷中风了！全家赶到时，爷爷已经口吐白沫躺在了医院急救室，最后一句话是“妈．．．妈”。我的爷爷，那个文革初认真学习、欢呼党的正确伟大的爷爷，那个６３岁还在亲自示范如何表现群众见到毛主席时的激动、从桌上轻松跳到地面爷爷，去世了。
97.奶奶分发爷爷的遗物，把搬了几次家还留下的爷爷的日记本给了我。有几本是用印刷毛选封面的次品纸做成的，里面每一处有“毛泽东”落款的地方，爷爷都写了字“毛主席，人民的大救星”、“毛主席我们无限热爱你”之类，字体十分工整，但最后一本上，歪歪曲曲地写的是“毛主席，我想不通啊”、“毛主席，我怎么会是这个下场”！
98.经过3年奔走，小姑终于办理了“病退”，户口迁回，但只能靠做临时工挣钱。暑假，青少年宫搞基建，好不容易得到一份工作——在刚推倒的废墟里清出还可以再次使用的红砖，码放整齐，按数计酬。姑说她一人又要抢砖又要清理，一不小心就被别人占了场子，要我去帮忙。姑对我是若有5分钱都会花2分买根冰棒给我的，当然答应。
99.来到这个我曾两次受“三好学生”表彰的青少年宫，真的有种沧桑感涌上心头。“轰”地一声。“还看什么？快抢！”墙倒之处，好些人钻进弥漫的灰土里扒拉着，我赶紧跟随小姑扑入尘埃中。午后有人来点数登记，一抬头，“这不是青爹爹的孙女吗？DD!”那年因大姑导演《文化大革命就是好》被抓的黄老师竟在这里见到！
100.“你怎么会在这里？做这么脏累的事？”小姑跟黄老师聊着爷爷去世的事。我眼里发热，喉头发紧，心里在说着：当年在大姑处看到的文质彬彬的黄老师，又怎么会是现在这种蓬头垢脸一副劳改犯的样子呢？以后20来天里，一见到有人来点砖数，我就找个藉口远远地躲开——烈日炙烤、尘埃迷眼、砖块扎手都不及心里煎熬的难受！
101.高中的后阶段在我四处搞书看的日子里度过。我曾为了读到《红与黑》不惜用我集的邮票去换取；也曾从父亲烟盒里偷出几根积攒着，找男同学换扯了封面的小说；好友小英的爸爸有一本旧《辞源》，硬是有伤友情的话都讲出，让她瞒着家里借我几天。
毕业了，一个面向：下农村。其他同学还在磨蹭，我早就想去读现实这本书了。
102．1月底毕业，3月初我就到了知青点，离城市不远，只70里。虽然吃得粗糙，劳动艰苦，但初到“广阔天地”的新鲜感使我们兴奋了好一段时间，每天出早工为知青点修整前坪、扩宽门前道路，白天到山上植树苗培基土，唱着歌来去，晚上住集体宿舍，有事就找单位派的带队干部，日子过得顺畅。直到有一天男知青和大队派来的领队吵架。
103.从吵架中我们才知道，这个大队人多田少，经济收入主要靠林场，而为了完成接收知青的政治任务，不得不把林场原班人员遣回生产队。可几个月下来，我们连根树苗都没种活，眼看林场要减收，于是想加强管理，而想偷懒的男知青却跟他争论。事态在“虚心接受再教育”的理论下平息，但明白了我们只是给农民带来麻烦的人。
104.上山补树苗，进一农家休息，在门外时队干部就叮嘱我们不要多说。山弯孤零零一处茅草房，周边望不到有人家，也听不到人声，屋里黑暗阴湿。门一响就有个女声，是场长来了，还有好多客！茶水和豆子都在堂屋，去歇气吧。我趁找茅房时想看看究竟。一个盲目老女人，坐在一堆色彩鲜艳花式多样的毛织品之间，双手在很熟练地挥动织针。
105,同来的年轻农民悄悄告诉说，这是户地主，每次有运动都受斗，男的早就死了，崽女都另过住别地，只一老婆子哭瞎了眼，靠给人加工毛线衣裤得点钱，偏偏她手巧，什么花样只要用手一摸，就织得比原来的还好看。黑皮伢子，莫讲哒，快莫吓了城里知青。婆婆声音里有很多歉意。读过很多写地主恶霸的书，原来地主婆是这个样子！
106.黑皮还告诉我们，山里那处林场看山房里，还住着一个国民党！就是指导我们怎么种树的脏老头？那个讲起什么土合什么树、什么季节做什么活计才来点神的矮老头？他隐瞒当国民党的历史，被劳改后回原籍，就住进山里种树，无家无子，孤身不出，只买煤油买盐才上一趟供销社。他那种看树苗如同看孩子的样子，是凶神恶煞的反动派？
107.林场里还有个70岁的老场员,担起重担来任何一个男知青都比不上,带队干部常常说他是土改时代老共产党员、贫下中农的优秀代表。他的确干活很卖力，而吃穿都很节俭，知青点丢的老菜叶都要回去说是喂猪。那天他挑一筐石头来垫坪前洼坑，弯腰时裤子破开露出屁股，在场的知青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他一身不吭地坐在地下。
108.场长晚上带我们去串门,第一户就是老革命家。肮脏的油灯还是听到我们来了后才点起的，照见空空如也的房中摆放一个超大的床——扮禾桶仰天、垫入满桶稻草、遮上化肥袋子拼成的床单，卧病在床的婆婆声声说着对不住，没东西招待客人。左右就两间房子，家里根本就没看见有猪！不是土改的老党员吗？怎么也生活得这么贫困？
109.老党员!老党员有什么用!要是党票可以换粮食，我早就换了！一担谷就换！听着这个７０岁的老革命愤愤讲出如此话语，我们震惊不已！那你怎么还要那样努力呢？我不努力，有的是人想顶替我，在林场还是比下田松活得多。我真的不敢相信我的见闻——革命形势一片大好，胜利成就无比巨大，可人民群众为什么活得这么艰难？
110.一年多后林场无法支撑，知青被按组分到各小队，白天随队劳动，晚上回点居住。我被安排到大队小学代课。小学设在离点一小时路程远的老祠堂里，每个老师包一个班所有课程，我就住在学校了。第一晚半夜起来小解，按同屋的老师指点，摸到放尿桶的角落，一脚踏空，桶子被踢歪，半桶尿从宽阔的木地板缝流到楼下校长母女的床上。
111.１９７６年６月，我和好友小英都进２０岁。接到她的来信。信中夹着她为纪念生日照的一张相片。阴郁的眼神、微开的嘴唇，还有信中写得十分低落、消沉的话语，深深触动我的心弦。来到避人之处面对满山坟堆，放声痛哭了一场！这本人生的书、现实的书，为什么和１０年里受到的正面教育说得完全不同？
后话：１９７６年之后的几件事
１.１９７７年恢复高考，我从知青点考上大学，与好友小英同成为岳麓山下的大学生。
２.“５６段“写到的车红在她父亲作为“文革干将”被抓的第二天，在她父亲占公地盖的房子里上吊自杀而亡。房子拆了。
３.大姑的亲人找到，与她生母及兄姐团圆。
４.“３５段”写到的我妈妈的师傅平反、复职后只有３年就去世
５.“３６段”写到的邻居小红右派父亲平反、复职。一家团圆。
６.曾替我担保的，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在我去母校报告我考上大学时，已经英年早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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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3 16:1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