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森/文 转自:蔡明森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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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10月,福建省庆祝国庆十七周年文艺晚会结束之后,本来要拍一张参加演出的工农兵红卫兵和革命文艺工作者全体合影留念。只因省艺校和几十个中学来的红卫兵,都要赶着第二批上北京见毛主席,所以最后来拍集体照的只有参加国庆晚会演出的工农兵和革命文艺工作者。
红卫兵大串联启发了我们省属专业剧团一些年轻人。我当时对社会上一些人出来在市中心东街口贴大字报,举行大辩论,并不太感兴趣。总以为革命文艺工作者参加文化大革命,应该抓住繁荣无产阶级文化艺术创作这个主题。于是,我和省话剧团、歌舞团、杂技团十几位青年演员,利用晚上时间跑到西湖公园或环城路白马河边的树丛里,连续几天密谋策划着一个具有“非常深远的革命意义”的革命行动——即沿着红军走过的路,来一次“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文艺徒步长征。我们当时认为,沿着红军万里长征之路宣传毛泽东思想,才是文艺工作者最好的革命行动。同时,我们还想沿途一路宣传演出一路采风,等到达长征终点站陕北延安后,再带着一台新创作的革命节目到北京向毛主席回报。哈哈,我们当时有多么大的革命气魄和天真的理想啊!
我那时还是经群众民主选举,并得省委工作组认可的“福建省话剧团文化大革命委员会”领导成员。每天要在革委会办公室坐班接待群众及处理全团事务。那个时候省委正在竭尽全力稳定机关和企、事业单位的文革形势,而且中央并没有允许干部外出串联的红头文件。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省委工作组和话剧团革委会,乃至团里群众都不可能让我走的。而且中央文革下令各地要负责参加革命串联的学生吃饭和住宿,可我们是干部编制的演员,出去徒步长征人家不会接待的。怎么办?大家讨论一致认为,不管他们接待不接待,我们铁下心来都要出去徒步长征,因为我们是为宣传毛泽东思想而步行长征,相信最终会得到毛主席他老人家支持的。
出发前最后一次密会,大家研究决定打出“福建省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长征队”旗号,并推举我担任队长,汉文当副队长;刚好我的好朋友省文化系统医务室的许金星也要参加徒步长征队,我就委任他为随队医生;话剧团演员齐忠坤摄影技术不错,我将父亲送我的一架美国造的老式虎皮相机交给他,请他兼随队摄影师;话剧团演员莫吉东正接团里任务学习拉手风琴,他说要把手风琴带去,刚好弥补了长征队演出的乐队伴奏空缺;话剧团舞美队的陈世荣和林善雄从演出部“偷”来了一套锣鼓。这一切物质上的准备,为我们未来的每场演出的成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别小看我们这个只有十三人的文艺长征队,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可以演出一台的节目。此时中国人是革命热情冲天高,自掏腰包干革命感到无尚光荣。大家还一致通过长征途中吃饭住宿的钱全部自负。我自告奋勇把刚买一个月崭新的28寸凤凰牌自行车,托留守处的何云卖掉后作长征队的办公经费。年纪大点儿的人都知道,当年大家工资都很低,本科毕业生转正了才56元,大专毕业生是43元,中专毕业生则只有39元,而且十几年不涨工资。我是奋斗了两年再加上家里支持一部分才买得起一辆128元的名牌自行车的。那时有私家自行车就像如今有私家汽车一样,也算是“富人”了。
我们提前两天就购得从福州去龙岩的火车票。因为红军是从龙岩开始长征的,所以大家决定也从龙岩开始我们的步行长征。福州的十月中旬是秋高气爽时节,记得那天气候还挺暖和的。我们分散着离开各自的剧团,然后在火车站候车室集中。火车是晚上走,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我们提前两三个小时躲在火车站附近的店铺里。忘了谁叫了一声:“看,话剧团的人来找我们了。”我透过商店的玻璃窗,看到林浦生他们从车站广场急匆匆地走向候车室……。天渐渐暗下来了,他们也许以为我们当天并没有出发,便回去交差了。
那时候,福州到龙岩一天只有一班慢车,抵达龙岩市已经天亮了。我们这些人毕竟是解放后长大的,很有组织观念。我们离开车站便直奔龙岩地区文化局报到。因为我们对龙岩非常陌生,也希望能得到文化局的帮助。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龙岩地区文化局是一位老革命局长,他说他已经接到省文化局电话,唯一没有进牛棚的副局长竹立——也是我担任副主任的1966年庆祝国庆文艺晚会筹备办主任——他希望你们马上回福州,否则当作自动离职处理。说也奇怪,当大家听了这句话之后,不但没有被吓住,而且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我严肃地对地区文化局局长说,我们不会回去的。请您转告竹立副局长,因为我们是遵照毛主席的教导,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走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革命之路,没有错。
地区文化局局长见我们决心如铁,这事又跟他没有直接关系,也不愿意引火烧身,就不说什么了。只是,最后交代,希望我们的行动不要影响到他们地区和市里剧团演员们的正常工作。
我们离开地区文化局之后,马上去找住宿的地方。当晚我们就联系城郊一个公社演出,龙岩市山歌剧团的两个著名山歌妹郭金香和林淑娟,也跟我们一起去。
第二天清晨,我一大早就起床来,走到室外,抬头见天空一片晴朗,山区的晨风带有一点凉意。我心里高兴地说,我们终于吹响了震动福建文艺界的革命文艺工作者徒步长征的进军号。我转身回到楼里见大家也起床整理行装了。吃过早饭,大家就到招待所大门前集合。近一米八的杨洪辉高高地举着印有“福建省毛泽东思想文艺长征队”字样的红色队旗站在队首,大家清一色身着绿色军装,肩背军用绿色行李包,每人还斜挎一个军用包和军用水壶,整齐地排成一个横队。我站在队列正前方,煞有介事地喊着口令。当我大声宣布“福建省毛泽东思想长征宣传队,步行长征现在从龙岩这块革命的红色土地上开始——立正,向左转,齐步走!我们迈着矫健而又整齐的步伐,向长汀方向挺进。
【这架美国老式相机拍下了我们长征的相片】
【长征队出发了——热情的龙岩老区女中学生送我们到路口——本人在后排左4】
我们在路人的注目之下很快地出了龙岩城关。下一点目的地也是革命苏区连城县。当天傍晚我们走到新泉公社,在公社招待所里听说不远的溪边有一处温泉。但当地人介绍,那个溪边温泉泉眼处可以烫熟鸡蛋,那里建有两口池子,池底铺有一层厚厚黑色的沙子,这黑沙子有很神奇的自洁功能,洗澡的人再多,从身上搓下来的污垢和肥皂泡沫一落到水中就会被黑纱吸收,因而泉水始终保持清澈透底。他们还说,因山洪暴发屡屡把澡堂的围墙和男女分池的隔墙冲垮了,所以现在两口池子之间只用木板遮拦一下。我们走了一天的路,身上黏呼呼的,而且还听说对走长路的人来说,洗个热水澡是最好的解乏方法。管它有没有围墙,这个澡是非洗不可。澡堂没有围墙,这对当地人可能习以为常,可是对我们这些从省城来的年轻人却是很大的顾虑。我们中间除了从艺术学院下马调到省话的杨洪辉已婚,省歌的汉文和少琼正在恋爱以外,其他十位都是二十郎当岁的童子男和少女。怎么办?我们决定男同志先去摸摸情况。女同志一定要等天黑之后再去洗。
那个温泉名不虚传,站在岸坡上就可远远看到,在偌大的溪滩鹅卵石堆中冒出的白色气体,溪床边有两口长方形的水池子,离池子边两米远有一条从岸上通往溪中泉眼的小径。我们在岸坡上还看到靠小径那边的池子里,已经有两三个男性农民旁若无人似赤条条地泡在温泉水中,小径上还不时来回走动着洗衣服的村妇。一面破旧稀松的木质隔板的那一头,隐约可见有一个女人泡在冒着热气的池水中。我们相互乜斜了一眼,心里说眼前的情景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奇景呀!继续向前走还是打道回府?我心中嘀咕着。不过又想如果今天不洗明天或许还是遇到此景怎么办? 入乡随俗吧!常住本地的农民兄弟姐妹都不怕,我们明天就要离去的过路客还怕什么?大家不约而同勇敢地向这个“天下第一泉”昂首阔步走去。
天黑了,没有月亮的山区的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按原计划女同志要摸黑洗澡了。我们男同志全体出动替三位女同胞护驾。她们在摸黑中既安全又舒服地洗了一个美澡。
有一件感动人的事必须说。我们这个长征队十三人中只有三位女性,其中省歌的舞蹈演员郭少琼正在跟陈汉文热恋,而省歌的舞蹈演员张木珠和杂技团的软功演员电春则是为谈过恋爱的少女,还有我们八个男的都还是没有找对象的大小伙子。我耽心在2比8这样男多女少的情况下,如果为了恋爱而扰乱军心,长征只有面临失败的结局。我在出发前的几次预备会上,就曾经对“在长征途中不准谈恋爱”问题做了决议。同时要求正在热恋中的一对恋人暂时中止恋爱关系,等到了北京之后他们再继续恋爱关系。身为副队长的汉文和少琼当即表态坚决拥护和执行长征队这个决定。更令人感动的是,他们一路上果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长征途中学毛选】
因为大家都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一天里负重行军了数十里,当晚我没安排演出任务,叫大家早一点休息。
听说长汀县南山镇中复村是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始发地。我们请了一位当地农民领路。我们很快就到了地处闽西长汀与连城的交界,莽莽苍苍的松毛岭下的长汀县南山镇中复村。革命史上记载1934年9月30日,中央红军第九军团从这里开始长征的历史。齐忠坤为大家在那里拍照留影之后,又从这个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出发地,向长汀县城前进。进城之后我们特地跑到瞿秋白同志就义的地方瞻仰,不管当时党史如何写,但我们这些年轻的知识分子心里,还是崇敬这位曾经是中国共产党的最高领导人之一的烈士。
【在红军长征始发地长汀中复村的村头
【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始发地——闽西长汀中复村】
从长汀到江西瑞金,我们走了整整一天。记得当我们进入江西地界时,已经深夜了。我们一路上用《乌苏里船歌》“哈拉——哈里罗”的旋律,作为公路上的相互联络的暗号。一到瑞金,我们直奔当地的红卫兵串联接待站。因为我们都穿着剧团演戏用的解放军军服,年纪又跟大学生相差不几,因而许多地方的红卫兵接待站都将我们当成军校的红卫兵,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一路上我们几乎都享受到串联学生免费住宿的优待。今天走的路特别长,大家都比较累了。然而,我们还是抽出时间到街头演出——在中央苏区的“首都”演出多有意义呀。演出回来后我们就向接待站要来热水烫脚。对走长路的人,没条件洗澡的一定要用热水烫脚。很管用的,用热水烫了脚第二天继续走路会轻松很多。许医生还忙着替莫吉东处理两个脚掌磨起的水泡。好在其他人的脚掌算是练出来了,几位男同志就主动轮流帮莫吉东背手风琴和行李,减轻他的负担。
瑞金是响誉中外的“红色故都”、共和国摇篮。她在中国革命历史上曾经写下了光辉灿烂的一页,有着重要的历史地位。她是中国第一个红色政权——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的诞生地,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中央革命根据地的中心,也是驰名中外的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出发地之一。  【 在苏维埃政府大礼堂前】 【 在朱德总司令办公室前】 【 在毛泽东窗下学毛选】 【瑞金红军井——本人在前右4】 【瑞金红军纪念碑】【长征队在红土地上种革命树——握锄者本人也】 我是第一次感受到建于1931年11月7日至20日中国另一个政权的“红都”风貌。中国共产党在瑞金的叶坪召开第一届苏维埃代表大会,向世界庄严宣告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正式成立,定都瑞金,毛泽东当选为临时中央政府主席,大会还通过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宪法大纲等决议案,自此,我们党领导的红色政权正式以国家形态出现。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在国民党南京政府统治下的中国,敢于在瑞金建立起一个红色政权——中华苏维埃人民政府,他们的智慧、胆量、气魄和远见,实在令人折服。1934年1月,第二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在瑞金沙洲坝召开,由于当时中共中央政治局已经从上海迁到了瑞金,因此,“二苏大会”后,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的“临时”两个字就去掉了,正式成为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二苏大会”还通过了修改后的宪法大纲等决议案和关于国旗、国徽、军旗以及关于确定8月1日为建军节等决定。因此,瑞金作为赤色首都,也是毛泽东思想的主要发源地和初步的形成地,是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和“八一”建军节的诞生地。 中国革命史记载,中国共产党早期的领导人和军事将领,大部分在这个时候得到了锤炼、成长,新中国的第一、二代领导人,共和国十位开国元帅中的九位,十位大将中的七位,以及1966年以前授衔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将帅中的35位上将、114位中将和440位少将,当年都在那里战斗、工作、生活过。今天我带领着长征队踏上了这块红的耀眼的土地,对一个正处于生长期和青年狂热期的年轻人来说,是具有何等的非凡意义啊!我可以看出,全队同志内心都不平静,都有一种圣徒踏上圣土的感觉。 到瑞金的第二天,我们到叶坪和沙洲坝瞻仰苏区革命旧居旧址。 当时从福建的龙岩、上杭、长汀、宁化一直到江西于都、瑞金一大片红色土地,属于中国共产党领导。面对这个红色政权的诞生,国民党南京政府只能楚囚相对,一筹莫展。我仰望着苏维埃大礼堂,脑子里涌现出当时十分流行的跟福建有关系的毛主席的词清平乐《蒋桂战争》: 风云突变 军阀重开战 洒向人间都是怨 一枕黄粱再现。 红旗跃过汀江 直下龙岩上杭 收拾金瓯一片 分田分地真忙。 还想起毛泽东1930年1月写的如梦令《元旦》: 宁化、清流、归化,路隘林森苔滑,今日向何方?直指武夷山下;山下山下,风展红旗如画。 【在闽西上杭古田会址前】 【在才溪乡苏维埃礼堂前】 【在古田会议毛泽东办公室前】 【 在红军桥上】 我俨然有如当年的红军打下闽浙赣根据地一样,有种难以抑制的自豪感和胜利感。我想我们一直沿着红军之路走下去,像这样令人激动并铭刻于心的地方和故事,一定不胜枚举。想到此,我更坚定了长征的信心和决心。
【长征队在为于都老区人民演出】
【长征队在瑞金街头演出】
【江西老区人民在欢送长征队——本人在向红区的农民矿工致感谢辞】
我们离开瑞金向于都方向进发的时候,福州传来了造反派炮轰省委的消息。我自从毕业分配到由叶飞上将指挥的解放军第十兵团文工团改编的福建省话剧团,一直受着部队作风教育。而且我1964年就担任省话剧团的团支部委员,并于1965年被党支部列为入党培养对象。所以我对炮轰省委叶飞书记不感兴趣。不久我们看到报纸上发布了毛主席在天安门接见全国各地来的革命文艺工作者的大喜讯。这倒让人动了心。可是,我这个人是一条路要走到底的性格。我一直坚持完成长征之后再上北京的观点。可是,长征队中不少人开始心猿意马,不断向我提出上北京的要求。此刻,是坚持长征继续走下去还是先赶到北京接受毛主席接见两种观点,很快让长征队形成了两派。
到了赣州之后,我立即召开紧急会议,我称之为“赣州会议”。经过双方激烈辩论,“先上北京”的观点以压倒多数票否决了我的“继续长征下去”的主张。少数服从多数,我也只好放弃自己的主张,随同大家一起北上了。
因为“赣州会议”决议只是“先上北京” ,至于要否继续长征问题,大家一致认为等毛主席接见之后再回赣州继续走下去。民主的决定,任何人都不要也不能改变。于是,我在会上宣布“长征队临时中止长征,先上北京。待受毛主席接见之后第二天,即回赣州继续长征。为了让大家轻装北上,我建议将多余的行李和乐器都寄存在赣州体育馆。
第二天我们就乘长途汽车到广东省韶关市,连夜转乘火车从京广线直接北上……
【后排右2本人也】
【长征队北上途经武汉长江大桥】
(注:遗憾的是,过了这村就没了这个店。文化大革命形势如潮涌,发展迅猛。当长征队赶到北京的时候,聚集在文化部的文艺界的革命群众得知毛主席决定不再接见任何红卫兵和革命群众的消息。大家都有莫名的失落感。就在此时,我们长征队对文化大革命的认识,尤其是对本省的炮轰对象,顿然产生了严重分歧。于是大家就终止了继续步行长征的行动,直接回福建参加文化大革命的大字报和大辩论中去了。
本文中相片就是长征队随队摄影师齐忠坤用我那架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美国老爷机拍的。为了上网我是用数码相机翻拍了这一批有纪念意义的发黄的老照片。特此说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