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国华往事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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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雅的作文在市里得了奖，她便上我家来谢我。自此，便常来借书或请教，她的各门课的长进也很快，我为有这样一个学生而高兴。
有一天，我刚进家门，母亲便已站在门边闷闷地说：“那个叫施雅的女孩来还过书，她是谁的女儿？”“我不大详细，只听她说父亲生着病。”
“我问过她，她就是那个施队长的......”母亲声调凄怨地说了半句，便默默转身进入她的内房。
“施队长！”我的心忽地一颤，那三个字组成的符号便穿过茫茫的往事的隧道，在历史中寻找落点。
二十年前满街飘飞的传单震响的口号从我的眼前耳旁掠过，而那惊天动地的敲门声和耀眼的电光让人胆战心惊。那时，早已去世的父亲的历史的无奈或过失便让我和母亲饱尝了辛酸。失学了，失业了，连短工都没人要，就靠母亲给人家做衣养活我二十几岁的生命，抄了家，母亲又受了斗，随之而来的便是那没完没了的“查夜”。
半夜熟睡之间，猛然雷鸣般的敲门声，夹着一阵狂吼把我从梦中惊醒，便有几柱手电光白狐似地四处闪照，似乎非要在我家查出一个“特务”、“黑五类”或想翻天的串联分子不可。可总只有寡母孤儿女，没有能实现他们的宏愿，于是一顿辱骂便泼向母亲。那个查夜的头头人称“施队长”。
那一夜，施队长长长的电筒没有能在屋里找到牛鬼蛇神，便对准了倚在床边的母亲的脸和手臂或腿部，母亲便拉上了被子。他的手电一晃，便照到了母亲三弯梁床上额屏内帖的伟人像。那像是我那天刚贴的。尽管那时很怕口号，但对伟人却抱着比常人更衷心的赤诚和崇敬。可我却听到施队长的骂声：你这反革命的老婆，这牛鬼蛇神，居然让领袖给你管眠床，让你睡得舒服惬意，好干坏事，你这臭婆子……
那厉声盛气的辱骂恐吓，在小小的房中震响，我的火忽地窜上来：我的崇敬我的赤诚我的热爱不但成了驴狗肺，还成了辱骂母亲的由头，人的舌头竟是这么可怕！我非要说明白不可。却听母亲轻轻的拍壁声，那是她在警告我，她一直嘱咐我不管出什么事，都不许我出去顶撞他们。于是我便猛地放倒坐起的身子拉上被头蒙上了头，可浑身颤抖着，泪涌如泉。
等查夜的出去，我走过去，母亲呆呆地倚坐在床上，眼角挂着泪，见了我，叹了口气，说：没什么，这是时势，你一定要忍耐。
第二天，母亲便被传呼去专政队……
一想起这些，那怨艾、愤恨和恼怒便占据了我的心，假如那个施队长在身边我一定会狠狠揍他。可想不到施雅却是他的女儿。我便走近母亲身边，对母亲说：“我以后就再也不辅导她了。”
母亲沉默了一会，长长地舒了口气，说：“往事如烟，就让它过去。你是老师，怎么能这样浅陋狭隘，怎么能再让上一代的过失叫下一代承负呢？”妈顿了一下，眼光闪烁，“妈想得开，只要你做出事业来。她也是个好孩子，不要伤了她。”
我点着头，我的脸发烧，我感到比我矮小的母亲的高大，她一下子扫除了我的彷徨。我忽地感到，往事如烟，并非是把往事忘却，而是用反思用宽容的态度去淡化过去，而把目光投向前方，前方才是我们要费心要尽力要毕生实行的事。
于是，我没有放弃对施雅的帮助。

选自汪国华《打捞岁月》，中国文联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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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烟，往事又并不如烟（章诒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