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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作者本人允准,现将我少年时期好友周文时先生所写长篇诗文《时间在摧》转载於此。
先前已将此文转载于此,由于周文时先生又将该文作了修改。所以现在重新将全文转载于此。
过去我们这一代人挂在嘴上的一个词是“忆苦思甜”,希望年轻的朋友能够从此文中得到一点启发……
(一)
公元2010年10月,值华师一附中60週年校庆后不久,接到高中学友,也是新疆兵团战友朱牧生、谭玲彬发来的短信,说是退休后定居在深圳的高中学友游丽昭,有意编辑一本回忆录性质的书,热情向原华师一附中65届高三(2)班的学友组稿。
初接短信,踌躇再三。主要考虑的是,我离开高中母校后,先从事体力劳动十三年,后从事中学物理教学几近三十年,粗糙的经历,长期的理性思维,使我怀疑自己是否还有能力写好这种偏向感性思维的东西,如其写不好,不如不写。
但在朱、谭等学友的一再鼓励下,我还是动了心。及至看了诗人韩作荣的一段话,“写自己愿意写的作品,读自己愿意读的作品,足矣!”我想,是啊,一个人把你一辈子想说的话说出来,即令沒有鲜活的语言,智慧的表达以及优美的音韵,更谈不上想象力,创造力,但只要叙述真实,感情真挚,只要是能触及心中最柔软处的真话,起码是能抚慰自己心灵的吧。而我们这一辈人,又该有多少肺腑之言要说啊!也罢,那就写吧。
接下来更大的难题,是选择什么体裁写这四十多年的经历?
写诗!也许是少年时代就培养起来的对诗歌的爱好潜在地发挥了作用,几乎在一瞬间,一个大胆的自不量力的念头窜入我的脑际,再也无法自拔!
不是神秘的诗人,却要写诗,岂非痴人说梦!在看了近年一些诗人的作品后,我以为,我看到和听到了一些平常人说的不平常的话,或一些不平常人说的平常的以及不平常的话,而我自忖,写不了那样的东西,那就只能写一个平常人说的再平常不过的话吧。
但这是否还是时下意义上的“诗”呢?我陷入了惶恐……
《时间在催》
风雨来袭,
老树枯枝瑟瑟作响,
一场不期而至的病痛,
蓦然击打你自以为强大的六十五年的
铁板人生。你
骤然明白,时间
已挥霍不起!
时间在催——催!
而一条转自南国友人的短信,
适时地唤醒了你沉睡的愿望。
那就打起精神来吧,
衰沉的四肢,昏花的双眼,喘息的记忆!
暂时作别明天的展望,要认真
想一想,并清理一下——昨天,
昨天!
那段渐行渐远的日子,
那片月黑风高的江湖,
那部险象环生的传奇!
《 这一生 》
我是个宿命论者,
我相信人的一生,命中
注定。我尤其相信
年轻时在归元寺门前邂逅的一位
盲人,尽管他目盲四野,但
我确信,他是一位指点迷津的
高人。他所传达的关于命运的神谕,
我不对任何人讲,
我要谨守这内心的秘密
——不可轻泄的天机。但
我还是要告诉世人:这一生,
我一直在执着地解
两个毫无悬疑的不等式——
我不想做却又不得不做的,远远大于
想做的;
我想做而未能做的,远远大于
已做的。
我还要告诉世人,我始终心存
一个古老的疑问:人这一生,究竟
有什么意义?一位神交已久的智者,
在她写的一本书中告诉我:
“人生本没有——任何意义,
全仰赖于你——最初的设定。”
我信服于她的超然,睿智和准确,
问题是,我,或我的同辈人,
谁被赋予最初设定的权利?
又是谁折腾了我们的一生?
风雨兼程穿越的,是一个
被称为伟大的时代,
命运为卑微的众生安排的,是一条条
隨时可能倾覆的独木桥,
别无选择就是唯一的选择,
而且那名义美丽得汹涌,狰狞!
一个只有平面方向感的时代,非左即右
也注定是“被选择”,而一条“被选择”的
人生路,即使碰对了,也
肯定是错的,并且,
一错,就是
人的一生!
(二)
公元1965年夏天,一群滿怀憧憬的少年学子,中、高考落搒,我有幸(或不幸)成为其中的一员。
不是因为成绩,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颇具读书的天赋,有的甚至成绩骄人;不是因为品德,他们当时都只是一张十八岁的白纸;不是因为体质,虽然贫穷飢餓使他们中间不少人看上去营养不良,但差强人意,都还算健康。
唯一的,是由于父辈的原因,他们被划入了“政治贱民”的另册。一群不谙世事的孩子,因为这一今天看来非常可笑的、完全不能由自己掌控的原因,成为了当时人为的阶级斗争的牺牲品。
从此,他们踏上了艰难坎坷的人生之旅……但无论飘泊到哪里,65年那个夏天,是他们心中永远的痛,真的是永生难忘啊……
《那年夏天好长》
那年夏天好长,
不耐闷热的鸣叫声
从早到晚,
好像知了已然受伤。
那年夏天好长,
通往校园的马路上,
洒水车向四周,喷洒出
辛酸的泪水,
一位少年的血和泪,向心的深处
汩汩流淌。
那年夏天好长,
头顶的法国梧桐,心形的树叶
在自由生长,而
少年的心中,最初的翻江倒海早已过去,
他的心已被掏空,陷入了
深深的迷茫……
那年夏天好长,
求学报国的路上,橫着
一堵冰冷僵硬的高墻,
少年无法逾越,
他已没有希望。
那年夏天好长,
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
无助的少年在心爱的校园里,作
最后的流浪……
那年夏天好长,
高贵的露水,无意间
将卑微的野草吻出轻伤。
一位心仪的女孩——
命运的宠儿,白衣白裙,
像一位清纯的白雪公主翩然而至,又
像一朵骄傲的白云,向校园的尽头飘荡,
俏丽的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优雅的曲线,
不经意地,有节奏地左右摇摆,
敲打得少年的心猛然抽紧,喊
疼!喊
痛!呼喊
上苍!
他已然明白,这一生,注定要
缺少点什么,
等待他的,或将是爱的
荒原和林莽!
那年夏天好长,
父亲带着自责的一声声叹息,戳痛了
少年稚嫩的心房。
未来的人生,少年不知该如何奉养
日渐衰老的父亲?
父亲更不知,心爱的幼子将
漂向何方?
那年夏天好长,
将一句终身难忘的话悄悄地捎给少年,
是一位忠厚的师长:
“我痛惜你的所遇不公,但
人生的路还很漫长,我相信
你能走好,不要过于沮丧!”
从那一刻起,我开始相信:
象阳光那样烁烁闪耀的,未必是
温暧的事物;
即令在骄阳酷烈的夏天,也会透出一丝
人性的清凉!
唉,
那年夏天,好长,
好长…….。
(三)
65年高考不第,唯一可走的路,就是报名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当一名军垦战士。“边疆处处赛江南”的歌声将我们一群少不更事的江城青少年“诱惑”到了位于准噶尔盆地南縁的石河子垦区。
离汉的那一天,年迈体衰的父亲可能是因为怕见父子离别的那一幕,在汉的三姐和哥哥又因为忙,均未到火车站来送行。
但之前在武大中文系就读的哥哥送给我一套揭露旧社会天津三条石的资本家如何压榨剥削工人的丛书,和用日记本手抄的两本诗、词集。
翻开那套充满阶级斗争火药味的丛书首页,在醒目处抄着马克思的名言,“历史把那些为了广大的目标而工作,因而使自己变得高尚的人看作是伟大的人,经验则把使最大多数人幸福的人称赞为最幸福的人。”“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艰险沿着陡峭的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
这是那时社会上盛行的风气,以某些名人和导师的教条,作为对个人的警示,以及年青人行为的准则。
哥哥当时正开始步入人生的低谷,却并未意识到灾难正在向他降临,仍虔诚地热衷于无休无止的自我思想改造,沉湎于这类寻章摘句之中。
而我天性愚钝,对这些牧师布道一样的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言论,并未激起多大的反响。尤其是看到其中的“科学”、“光辉的顶点”等词语,我只有苦笑而已,这些东西还会与我的人生有縁吗?我仍然是孤独而落寞……
65年9月13日,在一阵喧嚣的声浪中,我提着一个自钉的旧木箱,与一群穿着崭新黄军装的同伴,踏上了从武昌火车站发出的开往大西北的火车,目的地——新疆的准噶尔盆地。
《走 近 准 噶 尔》
这是公元1965年9月13日的古城——武昌,
火车站里锣鼓喧天,人头攒动,彩旗飞扬,
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慷慨激昂,
也有一些人,似乎喜气洋洋。
只有一位知青远离窗台,独自
蜷缩在车厢的一旁。
想起前一夜,父亲拉着我的手,
欲言又止的眼神,最终爆发为老泪纵横,
我的心一阵阵的痛,
我的灵魂在痛中挣扎,彷徨……
父亲啊,请愿谅您的不肖之子吧,
您的儿子已无路可走,命运
为他选择的前程,只有
遥远的西北方!
无情的汽笛已经拉响。
沿着两条无限延伸的铁轨架起的天梯
满载知青的火车缓缓地驶离站台——武昌,
亲人叮咛的声浪最终追不上
火车不断增速的节奏,顿时,
轻轻的抽噎汹涌为哭泣的合唱!
别了,朝夕相处的亲人!
别了,依依难舍的故乡!
亲人啊,别担心吧,
我们此去的目的地,或许
真的是天堂,说不定
我们还能有幸逛一逛
传说中的西天瑶池,
见一见慈悲为怀的王母娘娘!
故乡啊,别难为情吧,
我虽是你另眼相看的弃子,但
我心知肚明,谁才是
真正的铁石心肠,
我还是固执地爱着你,
像爱我的母亲,我的亲娘!
命运的列车在黑金属的天梯上飞翔,
穿越了豫中平原的广袤浩大,又
远离了西安大雁塔的古老修长,
最终注定要告别
故乡可餐的秀色,南国的莺飞草长!
又一觉醒来啊,扑入眼帘的
是让你无限心酸的一派荒凉!
青灰色的祁连山像耸峙在两旁的痛苦的修女,
凝望着横陈在怀中的奄奄一息的河西走廊。
这里丰铙的是黄沙、砾石和飞蓬,
稀缺的是生命、欢歌和兴旺!
列车停靠在任何一个小车站,都会
吸引来一群蓬头垢面,衣不遮体的孩子。
菜色的面颊,畏葸而飽含期待的眼神
让人不忍目暏,目暏了,就会沉沦于绝望!
这是一九六五年的共和国啊,
一个历史上稳定而丰足的年份,
为什么人民还沦入如此形销骨立的贫穷?
这么多祖国的花朵不在他们该在的课堂?
此时,那些高踞庙堂者在……
打住吧,不安份的思绪!
不要再往下想!
啊,我真的不敢往下想……
命运的列车在黑金属的天梯上飞翔,
穿过河西走廊的尽头,终于跨进了
祖国的西北边陲——遥远神秘的新疆。
博格达峰像天山里一位
银须飘拂的异域老人,
仙风道骨里透出的,是冷峻?
还是慈祥?
沙漠绿洲上的一棵棵榆树,像
一个个真诚而又倔头倔脑的西北汉子,
想欢迎我们,又不好意思,
总是把硕大的头颅腼腆地偏向一方。
一排排挺拔俊秀的钻天杨啊,
像一队队训练有素的仪仗兵,
用庄严的注目礼,执意而好奇地欢迎我们
以兵团战士特有的大度豪爽,更
以赛江南的瓜果飘香……
踏上乌鲁木齐的第一步啊,我
真的以为,走进了童话里阿里巴巴的世界,
宣礼塔像一位身材修长的阿匐,
永远会不厌其烦地向穆斯林,把
真主的声音传扬,
清真寺顶上一轮绿色的新月,
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
招唤皈依的灵光。
一阵欢快的手鼓声骤然在宾馆的大院里响起,
翘着八字胡的阿凡提一个个俏皮地跳入舞场,
耸动着双肩,跳动着眉梢,
围着一个个婀娜多姿的阿娜尔汗,
挤眉弄眼,故意装扮出搞笑的模样,
那一个个活泼美丽的阿娜尔汗啊,
虽然踏着进止有度的舞步,
却分明在羞涩而含蓄地暗示着舞伴:
“更加奔放地跳吧,
我们要跳得更加欢畅!”
去逛一逛大巴扎吧,
买一顶精美的小花帽戴在头上,
再循着阵阵飘荡来的香气,
去把正宗的烤羊肉和手抓飯品嚐。
“咱们新疆好地方呃,天山南北好牧场……”
穿透万里晴空的金灿灿的歌声,
引领我们不断地向未知的领域探访。
这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啊,
看到第一眼,就叫人
痴迷!沉醉!终身难忘!
新一天的集合哨
在金色的晨曦中又一次吹响,
上车吧,沿着乌伊公路
解放牌汽车向着军垦圣地奔忙,
空气格外地透明啊,
阳光格外地明亮,
天幕格外地蓝啊,
哈蜜瓜格外地香,
美丽的边塞风光将知青们深深吸引,
谁也没有注意会发生意外情况!
猝不及防!
几颗绿色的“炸弹”,突然间
从装满西瓜的小毛驴车上飞来,
“幸好”!?落在汽车后的柏油路上,
爆裂开的瓜瓤濺成一朵朵鲜红的花瓣,
激起一阵阵猛烈爆笑的声浪。
小毛驴车上的小巴郎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维族“克孜”们那一根根著名的小辫子,
在空中不停地友善地振荡……
当知青们终于明白,这是
维族兄弟送来解渴的礼物,
紧张的空气终于更猛烈地炸响!
排山倒海的笑声,要将乌伊公路掀翻!更要
将我们幸福地“埋葬”!
请记住啊,这是一九六五年的新疆,
兄弟间的情谊,在每个人的心里,
温暧地滋长,滋长……
荡漾,荡漾…….。
啊,终于到了,到了,
美丽的石河子垦区,我们的第二故乡!
向我们眼底奔湧而来的美景,真是
天下无双!
一块块绿地毯排列有序,
一排排钻天杨枝叶伸张,
一根根红色烟囱轻烟袅袅,
一座座白色厂房气宇轩昂,
一条条康庄大道四通八达,
一道道人工大渠翻波湧浪,
是谁用一根如椽的巨笔
把一座边陲小城勾勒成海市蜃楼?
又是谁泼下浓墨重彩,
把万年戈壁洇润成绿色的海洋?
啊,我们走进了准葛尔,
我们踏进了人间天堂!
真的吗?
真的踏进了人间天堂?
……
(四)
1965年9月18日,我们一行200名武汉支边青年抵达石河子市。
下午,在兵团农八师招待所食堂美餐,餐后,又特别招待我们饱啖了一顿用来招待外宾的,据说是仅产于安集海团场的西瓜。当时,给我印象极深的是,新疆的西瓜与众不同,好像是从现代化生产线上制造出的标准件,一个个大小相差无几,翡翠绿的外皮,粉红色的瓜瓤,深玫瑰红的瓜子极小,皮极薄,轻轻一碰就会炸裂开来,咬一口,蜜也似的汁液就会将甜美满口充溢,让人无比快意。
黄昏时,宣布分配名单,因为家庭出身的原因,我和另外19名应屆高中毕业生被分配到最为艰苦的石河子总场二分场三连。
因为该连是刚开垦出的苇湖滩地,地下的千年苇根盘根错节,有一丈多深,蚊虫极多,拓荒者所从事的农业劳动极为艰辛。加之又碰上社教工作组进驻连队,每天在接近12个小时的劳作时间后,晚上还要参加社教运动的政治学习。超时限和超强度的农业劳动以及无休无止的政治学习,让人疲惫不堪;无处不在的成份歧视,更是让人沉默苦闷。
但奇怪的是,这一切并没有把人摧垮,也许是纯天然绿色的新疆苞谷馍的滋养,也许是得益于年青人极为旺盛的生命力,经过近一年的劳动锻炼,我和大部分支青一样,身体反而变得壮实起来。
66年8月,靠近准葛尔腹地的莫索湾农机修造厂到我们武汉支边青年连挑选7名工人,其中有6名必须“根红苗正”,只有一个名额留给“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也许是因为我平时沉默寡言,劳动卖力;也许是因为连队的团支部付书记(毕业于武昌实验中学的武汉支青)与我同寝室,对我印象较好,是否是他向社教工作组推荐了我,使我幸运地中选。
然而,到莫修厂分配工作时,又因为家庭出身,我被分到最苦最累的两个车间之一——锻工车间(另一个是翻砂车间),当了一名青年锻工,在空气锤旁打铁,一干就是十二年!
很快,我就与去年9月直接分配到莫修厂的武汉支青刘寿征(毕业于武昌实验中学)等建立了友谊。不久,又与148团九连的武汉支青取得了联系,那里有65年9月17日来疆的高中同班学友李熙和、谭玲彬。接着,又与分到149团的高中同班学友万德民、朱牧生、胡道庆、樊正义也联系上了。
从此,命运的长蔓将几个苦瓜连在一起,几十年来未曾中断联系,而且,这份友谊注定要延续一生。
66年,文革狂飙席卷神州大地,地偏一隅的莫索湾也不能幸免。
现实生活中充满了谎言、争斗、暴力、歧视、眼泪、甚至鲜血,对我们这些所谓出身有问题的人,周围的环境变得越来越险恶。
我所从事的机锻工的工作技术性很强,劳动强度又非常大,且又经常无偿地加班加点,因此,工作的极端劳累也是需要人咬着牙去承受的。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大自然还算公平,她的明媚和粗野,对所有的人都一视同仁。除了偶露峥嵘,莫索湾的自然环境大多是平静而美丽的。
在遥远的莫索湾,我度过了人生中最可宝贵的十八年,她销蚀了我的青春,埋葬了我的梦想,但也使我在阅尽人间百态的同时,收获了友谊,拥有了良知,获得了生存的智慧和必要技能。
从这个意义上说,虽然我对自己整个一生感到失望,但对在莫索湾的那一段人生经历,却是爱恨交织的。
啊,莫索湾,我的遥远的莫索湾,深浅着我十八年青春岁月脚印的莫索湾,我怎么能够把你忘怀!
《我的遥远的莫索湾》
许多年过去了,我的梦
仍然像一个贪玩的孩子,
乐此不疲地闯入你的世界——
我的遥远的莫索湾……
一条自南而北的人工大渠,
劈开戈壁大漠的贫瘠和蛮荒,
带着天山的凛冽冰凉,
却滋润出一片生命的绿浪!
早熟的沙枣花,
散发着羞涩绵长的香气,
氤氲于钻天杨的周遭。
沙漠绿洲里伟岸的美男子,
目不斜视地遥望远方,
脸上却泛滥着灿烂的绿潮!
心事重重的紫苜蓿,
一面窥伺这小小的秘密,
一面蓬勃紫色的诱惑,
力挽梦中情人的青睐,
向着自己转移。
绿浪翻滚的麦田深处,
谁在互诉衷肠,昵昵喃喃?
一对出身高贵的白天鹅,
稍息在人生旅途的驿站;
一转瞬,又骄傲地长啸,一飞冲天!
哪怕只是眷恋的一瞥,
也吝惜投向这曾经的爱的港湾!
不甘薄命的土百灵,
一会在枯寂干涩的沙包间跳来跳去,
一会又倏地,攀上钻天杨的高枝,
唱响一支声情并茂的抒情曲。
是慨叹命运的不公?
还是诉说世路的崎岖?
或者,竟是
一段奉献灵魂的媚谀?
沙枣树下,一对沙漠跳鼠在悄悄耳语,
好像在为终身大事絮絮叨叨,
在火热的季节到来之前
必须在荻蒿丛生的林带旁,筑起爱窠。
在危机四伏的年月,
一对贫贱夫妻的至高理想,
就是能生下一窝
活蹦乱跳的小儿女,
以慰籍暗淡人生的寂寥。
拖拉机轰鸣于大地之时,
芦花雀将告别短暂的宁静,
奋力啄食被犁铧翻起的蛰虫。
一群忠厚传家的善良小生灵
也会叽叽喳喳地抱怨上帝:
“为什么大多数生命,都活得这样艰辛?”
白天,猫头鹰在林带的深处疲倦地打盹,
这黑夜的幽灵,无耻地扫荡了一夜,
猎杀弱小的生命已然是它的本能!
也许,世人永远也不会弄明白:
凡有生灵的地方,为什么总会游荡
这样一些凶残邪恶的灵魂?!
源于对太阳一本正经的膜拜,
整齐划一的向日葵,活得体健心宽。
在一副感觉良好的神态和滿足的笑靥里,
总是恣意演绎着,伪装的傻傻的烂漫。
薄暮降临的那一刻,
惟有迟迟不肯落山的夕阳,
像一位君临一切的远古帝王,
执意把大地染成
一片血红的模样!
面对这血色的黄昏,
我的梦的孩子,惊恐得
伴隨一声尖叫的抖颤!
我蓦然从梦中惊醒,
啊,
我的遥远的莫索湾!
《一位青年铁匠的另类独白》
一段特殊的时光,因为
一个偶然的机縁,一位知青
走进了烟尘缭绕的锻工房。
像魏晋南北朝时的——嵇康,
我也成了一名年青的——铁匠。
在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的边縁,
鼓风机在呼隆隆作响,
冲天炉里火花四濺,
将锻工房映照得通明透亮。
很快,我成为一名熟练的工匠,
挺立在怒吼的空气锤旁。
用一双变得粗壮有力的手,紧握铁钳,
用一只灵巧的脚,准确无误地控制
愤懣的铁锤,猛烈锻打在
白炽耀眼的工件上!
我发现,一块锈铁,
也经不起高温下的强力击打!
一瞬间,让它
要圆就圆,要方就方!
我在想,一切事物,是否
都想依惯性维持现状?
没有外力,它不会改变;
有了外力,它也未必会改变。
只有把它放到熊熊炉火上
去烧!去炀!再加上
强力的击打,它才会
面目一新!冷却后的新品会
一身顽骨,变得
异样的坚——强!
我自豪,我终于具备领导阶级
——工人阶级的一技之长,
我悲哀,我不能领导任何人,甚至
——我自已。不久,我发现
和所有的工友一样,我
有诸多的私心,並且
拒绝“高尚”。我会
在加热工件的间隙,
趁热打铁,为自己
打一把火钳、菜刀或是弯镰,而且
用的全是公家的好钢!我学会了
生存所必须的十八般武艺,比如
挖一方深坑,搭一个菜窖;
打一堆土块,盖一栋厨房;
建一座禽舍,养鸡兔于五平“豪宅”;
围一圈蓠芭,种蔬菜于半亩瘠埌;
我甚至
胆大包天,偷伐林木,
自己动手,打出一套
像样的桌柜和木箱!
这一切啊,为的是
人,必须像人一样活着,
决不能跟猪狗一样!
在一个极端漠视民生的困厄年代,一切
道德的说教都何其蒼白无力,
更不用来忽悠
什么情操和理想!平民百姓们
犹如一块块锈铁,被抛到
社会金字塔底层的巨大铁砧上,
求生本能的烈火烧得他们异变,
苦难的重锤更会将,
一块块锈铁,百锻成
一块块顽钢!
嵇康啊,嵇康,
你在一千多年前打铁时,是否
也和一千多年后的我一样,
“庸俗堕落”且“不羁放浪”?是否
也会不合时宜地,
奇谈怪论,胡思乱想?
不然,
为什么你命途多舛?
一曲《广陵散》的绝命之响,
竟让
一千八百年都在叹惋悲伤?
(五)
有些过往,让人念兹在兹;有些经历,却令你不堪回首!你真想将这些经历如某些人希望的那样集体失忆,永远遗忘。
但在某个午夜梦回之时,它会不期而至闯入脑际,让你黯然神伤!让你痛心入骨!就像古代受过黥刑的犯人,那块人为的伤疤,将如影隨形,伴你一生。你永远也抺不去这块伤疤,否则,你的人生就会失去本不希望的“完整”。
21岁时,正值文革初起。因为你还残存着年轻人的一点点“血气方刚”,一点点“正义冲动”,你居然不顾自己早入另册的“狗崽子”身份,参加了一派屡处弱势的“群众组织”(因为弱者的社会身份,你会本能地站在弱者一边)。
结果,招来另一派背景强大的“群众组织”的“革命派”暴徒们对你实行所谓的“群众专政”!二十多人强按着你的头和手去擦当时你自认为“革命”而对方认为是“反革命”的标语。因为你拒绝就范,受过拳击训练的一名虎背熊腰的暴徒,按照事先的策划,趁你不备,很专业地一拳打在你心窝之下的腹部,你顿时呼吸困难,痛得在地上打滾,另一名穷凶极恶者不失时机地乘虚而入,用脚去踢你痛得几近痉挛的身体……
在你失去反抗力之后,一群暴徒犹如非洲草原上的野狗闻到血腥一样,一拥而上,将你从地上拖起,按着你的头和手去实施“革命”的专政,直至皮开肉绽,直至鲜血淋漓!
但洪洞县里也有好人,不知是谁实在看不过眼,一声大喊:“把他的衣服脱下来包着手擦嘛!”于是,工作服被迅速扒下,並迅速地用铁絲把工作服緾紧在手臂上,继续“专政”下去,直至标语上的几个大字被擦去时,才告“群众专政”结束。
待你踉跄着走进寝室,另一名遭受同样摧残的毕业于武昌实验中学的知青挚友刘寿征已先回一步,两人对视,均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人鬼莫辨,不禁抱头痛哭!
事后得知,你的另一位挚友、甘肃籍的出身于贫下中农的知识青年张德亮,也因为坚决反抗强权,而遭到同样的羞辱和暴打,当然那理由也很“充分”:“变了质的贫下中农”!其含义同“狗崽子”差不多,所以,会享受同等的待遇。
因为自己的出身,你变得越来越小心,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厄运还是一茬茬地接蹱而至。
有一次,吃午饭时,在食堂后的空地上,“革命派”们按照事先的策划一下子将拿着饭碗的一群不同意见的群众团团围住,展开暴力攻击。而那些不同意见的群众中有不少出身贫下中农的人并不惧怕他们,和“革命派”暴徒们对打起来。
你因为从食堂中早出来几步,侥幸逃过了“革命派”的包围圈。当你走到离暴力围攻的现场较远的一处林带旁,听到一阵叫喊声,回头观望时,突然,一根大木棒的白影在眼前一晃,一名暴徒悄悄从你身后绕过来,在你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抡着大木棒猛敲在你的右腿骨上,随着一声爆响,你小腿部一阵剧疼,半瘫着蹲了下来,待这名暴头抡起大木棒又准备第二次攻击时,幸好就近的朋友赶了过来,将其赶走。你在几名朋友的搀扶下,到就近的一位锻工师傅家里,躺在床上休息了半天,才勉强能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的寝室。你的腿伤,直到三个月后才慢慢痊愈。(奇怪的是,这名作恶的暴徒,本来身体十分强健,一年多后,竞莫名其妙地突然患上了白血病,不久,即一命嗚呼!真应验了那句老话:人在做,天在看!老天会惩罚那些肆无忌惮的作恶者!)
还有一次,也是中午,你与同伴一起打好饭,准备回寝室的路上,在食堂和厂部之间的花坛旁,突然,一群“革命派”暴徒们冲了过来,将你们几个人围在中间暴打。近十名暴徒将你一人围住,你根本无法招架,且挡且退,谁知一脚踩在身后的林带土埂上,身子一歪摔在地上。暴徒正准备一拥而上时,只听一声大喊“不许打人!”,你的支青挚友刘寿征冲了过来,挡住了众暴徒,并将众暴徒的攻势引向自己。暴徒们本就对刘恨之入骨,此时更是恼羞成怒,集中暴力向刘展开了攻击,很快将刘打倒在地,昏死过去。幸好一群出身好的同伴赶了过来,及时阻止了继续攻击,将刘抬出了包围圈,送往医院抢救。刘寿征,这位一腔热血的生死兄弟!这次为了救你一命,肝部被打伤,一只耳膜被打破,成为一生之痛!
这一年,厂里发生了一件让你悲愤莫名而又更为恐怖的事。
一位活力四射的名叫张枢的青年,突然被“革命派”们宣布“畏罪跳车自杀,自绝于人民,死了活该!”张枢的父亲原是莫管处医院的政委,文革初期被“打倒”,他自然也成了“狗崽子”。但他全然不顾这一切,仍然积极参加了始终处于弱势的那派群众组织,因为性情耿直,“跳得高”,被“革命派”们盯上。在得知当晚“革命派”要抓他时,他和另一位武汉支青一起从戈壁滩上逃走,结果被早已埋伏在半路的一伙“革命派”抓住。在暴徒们用卡车押送他俩去设在148团的“集中营”的路上,他突然从卡车上摔下,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究竟是他因为担心前路凶险而自己主动跳车逃跑的?还是“革命派”们为了杀鸡儆猴而将他推下车的?这里面的黑幕,直到今天仍未被揭开,这注定是一个永远也揭不开的谜。张枢,多么热情,多么阳光的一位青年啊,他是你的又一位终身难忘的异姓兄弟!
“革命派”暴徒们变得越来越穷凶极恶,厂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恐怖了。
22岁时,又一场更凶险的无妄之災终于突然降临到你的头上。“莫须有”就是定罪的根据,谁叫你是出身于“黑五类”的狗崽子,还竟敢不老老实实地站在“革命派”的阵营里呢?
你被怀疑为“五.一六现行反革命分子”,投进了私设的公堂!
你敢不承认“现行反革命”的罪名吗?好,那就大刑伺候!一根折断细枝留有茬头的状似狼牙棒的杨树枝,足有擀面杖那么粗,在你仅留内裤的血肉之躯上反复较劲,顿时全身布满了宽约2公分、高约0.5公分的血红色的鞭痕;你还不认罪吗?一个用3×3公分的角铁焊成的方凳,反过来倒置于地,你脱去长裤的双腿被架起跪到四个凳脚上,顿时,角铁茬口嵌进皮肉里,顶在腿骨上,钻心般的疼痛让你冷汗直冒,耳边却响着野兽般的嚎叫,冷不防就会一耳光抽过来,你嘴角流血,连人带凳子一起摔在地上,此时,“革命”的狱卒们竟用脚去踢你,骂你是故意摔在地上的……
只要你不认“罪”,有的是翻新的花样,想怎样拿揑你折磨你就怎样拿揑你折磨你,因为“狗崽子”的生命一文不值!更因为你面对的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人形动物,衣冠禽兽!
这场灾难波及到好多人,受难最深重的是那位西北硬汉张德亮,他被关押长达五个多月,受过无数次刑,用尼龙绳把他吊得昏死过去多次。最令人发指的是两种酷刑:一种叫“老虎凳”——将一根手腕粗的铁链条平放在一条长凳上,受刑者被脱去长裤后,强迫其跪在铁链上,然后一名暴徒用脚去踩受刑者的小腿肚处,只要得不到他们认为满意的回答,就会毎审问一句,踩一脚!受刑者的小腿的上、下部同时受到铁链和“兽蹄”的强力挤压,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让人无法忍受!另一种酷刑叫做“魔鬼床”——是把受刑者的肩部和腿部绑在一张木床上,用一粗木棒从他的腰部与床之间的空隙里硬插进去,然后两名暴徒将木棒的两头抬起。人在上,床在下,当木棒将人的腰部抬起时,就会连带着把沉重的木床提起!这需要怎样的英雄好汉般的钢铁意志才能承受啊!你的引以为骄傲的兄弟却承受住了!
当实情反映到高层,上面的政策发生变化,把张德亮最后一个从私设的牢房里放出来时,他已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留下终身残疾(平反后颁发了“三等甲级”的残疾证),但却始终拒绝承认强加的罪名。你必须承认,世界上确实有这样一种大写的“人”,他们面对强权和暴力,宁折不弯!宁死不屈!
你从未见过渣滓洞、白公館什么样,却实实在在的见证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国的法西斯炼狱!
这一年的下半年,大整“五.一六分子”的风潮刚过,武汉家中来电报,称父亲病危,望子速归。你打报告给车间,一位身为转业军人的指导员很快给你回音:“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子女,运动中间必须遵循迴避政策,你的探亲假不能批准!”两个月后,又接家中电报,称父亲已病逝。从此,你与父亲阴阳两隔,终于未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为人子者要尽的最后一点孝道也被剥夺了!
26岁那年,你要成家了。你到厂部去开结婚证明,厂教导员十分鄙夷地对你说:“什么?你要结婚?是到四川去接人吗?”(当时,兵团里因为各种原因找不到对象者中,不少人去四川花钱买个姑娘回来成婚)很快,一个电话打到女方所在单位的民政部门,警告女方:“男方成份复杂,要三思而行!” 意思很清楚,像你这样出身黑五类家庭的“狗崽子”,就该打光棍到底!就该断子绝孙!你有什么权利成家立业呢?!
羞辱、折磨、杀戮,都披着美丽的外衣,都在“革命”的名义下进行!人伦遭横扫,为人的尊严更是荡然无存!
你永远也无法忘记,被打成所谓的“五.一六分子”而遭受种种刑罚、屈打成招后,你拖着伤痕累累的身驱从厂部私设的牢房里走出时,夜已深沉,从牢房射出的惨淡灯光照射到厂部门前的葡萄架上,一串串葡萄悬坠在空中,仿佛是一串串硕大的悲愤、忧伤的泪珠……
《葡萄泪》
黑夜
吞噬
周围的一切
——天地好黑啊,紫黑的葡萄泪!
树影
恣肆
凶恶的嘴脸
——鬼魅横行啊,惊恐的葡萄泪!
灯光
刺痛
遍体的鳞伤
——心儿更痛啊,瑟瑟的葡萄泪!
道路
横亘
塌陷的深坑
——无路可走啊,绝望的葡萄泪!
冷风
吹僵
思绪的自由
——活得像截木头啊,冰凉的葡萄泪!
跌水
咆哮
震破脆弱的耳膜
——干脆眼也瞎了吧,泣血的葡萄泪!
老天
开眼
可怜可怜蒼生吧
——日子实在沒法过啊,纷纷坠落的葡萄泪!
(六)
我是72年成的家,73年大儿子降生。这孩子运气很差,正好赶上民生凋敝的年月。当时,兵团和全国一样,当权者已昏了头,提出“宁要社会主义的革命化,不要资本主义的机械化”的口号,正是收获麦子的季节,闲置着康拜因等大型农业机械不用,却要农工们拿着镰刀去人工收割。农时不等人,由于收割不及时,一场雨下来,很多麦子都烂在田地里。愚蠢的当权者造成的农业歉收,却让底层的百姓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有几个月,除了供应低于粮食定量的粗粮外,细粮、油均无供应,至于肉、蛋、奶等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记得73年春节前夕,厂里不知从哪里弄了一些表面已经发绿的死马肉,一人还只供应了200克,结果全厂人吃了后,不少人拉肚子,甚至有人中毒住院。所幸的是,供应的量少,未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面临着类似60年代时的饥荒局面,怎么办呢?结果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求生的本能将所有人的积极性调动起来,每个人都运用了自己所熟悉的招数去解决蛋白质和脂肪紧缺的问题。有人到大渠里捕鱼;有人打麻雀,套野兔;有人上戈壁滩打黄羊,甚至到条田里捕田鼠……更多的人则选择了“技术性”稍低,却是切实可行的途径——到附近连队的苜蓿地里“偷割”苜蓿,然后喂鸡、鸭生蛋。当然,这种办法周期长,也伴随一定风险。
为了给孩子补充营养并维持一家人的生存,我也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这群“生产自救”的大军之中。
有一次,为了从老乡公社的社员手中换回一公斤胡麻油,我带着从石总场调入莫修厂时留下的一把“金牛”牌(当时为享誉新疆的名牌)铁锹,骑着自行车往返近五十公里。而这瓶胡麻油竟吃了三个月!每次做饭时,都是打一锅菜汤,然后再滴几滴油,清汤寡水,照得见人影,真正的“神仙汤”!
还有一次,下工较早,还未天黑,我偕同我的一位锻工师傅,一人背一条尿素袋子,直奔148团三分场的一块苜蓿地。
当我俩手脚麻利地将偷割下的苜蓿装满各自的尿素袋时,从条田的另一头传来了吆喝声,只见两位守田人各自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向我们追奔而来,我俩扛起苜蓿袋就向条田这一头的沙包狂奔而去,眼看越追越近,我们只好极不情愿地甩掉袋子,继续狂奔。但人的两条腿毕竟跑不过马的四条腿,最终,跑到最近的一个沙包时,骑马者终于赶到,我俩再也跑不动一步,倒在了沙包上,拼命地喘息,面如死灰。
因为当时兵团的饥荒局面,谁都心知肚明,像这样的“损公肥私”的事太多了,两位守田人也是见怪不怪。加之我们已放弃了“偷割”到手的苜蓿,他们也就是警告了我俩几句,不要再“光顧”他们的苜蓿地,就放行了。
这期间还发生一件令我终身难忘的事。
有一天上深夜班,几位工友约好,下班后去“光顧”两公里外莫管处医院后面的一块苜蓿地。
当我装进了大半袋(约十五公斤左右)苜蓿时,地的另一头又响起了吆喝声,同时,几道刺目的手电筒光向我们这边扫射过来,大家背着袋子一哄而散。
我背着苜蓿袋向着自己认定的回厂方向狂奔而去……
因为担心再一次被追到,我跑呀,跑呀……不知跑了多少时间,却总是见不到回厂的那条熟悉的小路,途中甚至踏进了刚浇完水的一块条田,搞得膝盖以下拖泥带水,泥泞裹足。我狼狈不堪地带着怎么也捨不得扔掉的“战利品”,继续前行。
当走近一片阴森森的坟地时,冷风嗖嗖,令我汗毛倒竖。突然,从一堆坟茔后,一只毛刺张扬的大如小猪的傢伙在月光下向我缓缓爬来。蓦然一见把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在荒漠上觅食的刺猬!
我翻过了一座又一座沙包,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当我又爬上一座特别高的沙包时,我把苜蓿袋往沙地上一甩,在沙包顶上坐了下来。
我知道,今夜我遇到了俗称的“鬼打墙”!听老军垦说,在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上屯垦戍边的初期,不止一次地出现过有人进沙漠深处拉梭梭柴,结果因为迷路,或渴死在沙包里,或成为野狼的腹中之物,待人们找到迷路者时,已是一堆白骨!
想到这些传说,我禁不住不寒而慄!尤其是想到成家还只有一年多,儿子刚出生不久,我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她们而去,真是于心不甘啊!求生的强烈本能再一次控制了我的思绪。我想,我一直在朝着自认为的“回家之路”迈步,却越走离家越远,如果我此时“迷途知返”,反其道而行之,也许会走到一条生路上去!
当我将这一点想明白后,立即背起苜蓿袋返身走去。
我走呀,走呀,又翻过了一座又一座沙包,突然在我下到两座沙包之间的较为宽阔的谷地时,眼前一亮,两条清晣的大车辙印出现在眼前,我的心里顿时湧起一阵绝处逢生的狂喜!没错,沿着这两条车辙印走下去,一定会找到有人烟的地方。一路想着,我一路飞奔而去。
又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突然影影绰绰地出现了林带的身影,我想这一定是148团的某个连队所在地了。待我走到林带时,天还未亮,整个连队还沉睡在梦乡中。我拔了一些野草,将苜蓿袋覆盖在一棵钻天杨的树脚下。为了抵抗凌晨的寒气,我在林带里不停地蹦蹦跳跳。
大约一个小时后,晨曦微露。模模糊糊中,远远地望见两个人向我这边走来,我迎上前去问了一句:“请问这里是哪个连队?”对方吓了一跳。我再仔细看时,是一对妇女,每人肩上也扛着一条尿素袋子,原来她们也是趁连队的大多数人起床之前,去“光顧”自家连队的苜蓿地的。
她们以为我是看苜蓿地的守田人。我连忙叫她们不必害怕,自己只是迷了路走到这里。她们听我简单述说后,告诉我,这里是机耕四队。
我听后又一阵狂喜,忙问她们:“孟会文的住处在哪里?”在她们的指点下,我很快找到也是武汉支青的孟会文(毕业于马房山中学)的家。
当我敲响他家的房门时,他们两口子还未起床,听到我的叫门声,两口子非常诧异,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怎么天还未亮,就大老远地来找他们?当他们把门打开,看到我的狼狈像,忙问就里。我说,“先别忙问,赶快打点苞谷糊糊来!”当我坐在小餐桌旁时,这才感到又饿又渴又累,浑身像散了架。
两口子打了半锅苞谷糊糊,我端起碗就猛喝起来,待气力渐渐恢复后,我将一晚上在戈壁滩上折腾的事述说了一遍,两口子听后,都哈哈大笑起来!
喝完苞谷糊糊,我向他们借了辆自行车,准备赶回厂里上早班。当我说到那一袋苜蓿还藏在林带里,要顺便带回去时,两口子又大笑起来:“你真是舍命不舍财呀!”
不料,待我骑车到林带去取那袋苜蓿时,天已大亮,一位机耕四队的守田人走了过来,将这袋苜蓿扣了下来,硬说是我偷割的机耕四队的苜蓿。原来,不巧得很,我藏苜蓿袋的地方,正靠着机耕四队的一块苜蓿地。我只好返回孟会文家,让他陪我到地边,经他如此这般地向那个守田人解释一番后,他看看我两脚快干的泥泞,一脸的疲惫,终于相信了我的话,最终把一袋苜蓿还给了我。
我将苜蓿袋往自行车后座上一夹,骑着车就向十公里外的莫修厂狂奔而去。
离厂区老远,就听到一声悠长的上早班的汽笛声,此时,一夜迷失在荒原的饥渴、疲惫、惊惧、后悔已经悄然远去,心中不仅如释重负,甚至还湧起一阵窃喜:我那群营养不良、骨瘦如柴的鸡啊,你们又可以饱餐一个星期了!
《 迷失在荒原 》
惟有死寂在执拗无情地坚挺,
惟有荒凉在喑哑无声地漫延,
漆黑沉沉的暗夜啊,将大地笼罩,
今夜,我小如蝼蚁,
迷失在万古荒原!
红柳扭动魑魅的身影,
梭梭露出狰狞的鬼脸,
恶浪般的沙丘翻腾起伏,
在黑暗中,
一直伸向遥远迷茫的天边!
冰凉的风摘下破碎的纸幡,
一地白花在坟茔间悄悄盘旋,
那些坟茔中沉睡不起的死魂灵哪,
是饿毙于权势者的愚蠢荒唐?
还是重压于窦娥一样的沉冤?
一只饥肠辘辘的刺猬
在觅食的道上踽踽而迁,
莫非这黑夜的独行侠,也
懂得孔老夫子的至理名言——
民以食为天!
啊,你这荒原上寂寞的流浪汉,
因为你的“志同道合”
我不再孤独于人间!
一轮弯月要碾碎暗夜
在荒原的上空冉冉升起,高悬,
这明洁公正的上帝之耳啊,
是否要谛听:
人间的呻吟?世途的凶险?
我的清辉漫溢的指路明灯啊,
为了我和我泪水滚滚的亲人,
请照亮一条回家的路吧!
今夜,我小如蝼蚁,
迷失在荒原;
今夜,我虽如蝼蚁,
一定要穿越这——
万古荒原!
(七)
记得七十年代末、改革开放之初,一部日本电影《望乡》,尤其是其中慰安妇死后,所有墓碑一律向着故乡伫立的镜头,让国人震撼,更让我们这些飘泊边疆的支边青年看后心潮难平!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怀念自己的初生之地,这好像是人类和某些动物的一种共通的情感,从社会底层的慰安妇,到庸碌一生的平民,甚至是成就斐然的社会精英……因为,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成长于其中的故乡,该有多少幸福或辛酸的往事会不时地湧入你的脑际,又该有多少亲人和朋友那亲切的笑脸值得你怀念啊!
记得72年的夏天,正是新疆瓜果飘香的季节,在众多支青朋友的张罗下,为我和妻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三十多位武汉支青带着各自连队的土特产如期而至,有葵花子,有花生,有瓜果,有各种蔬菜,甚至有当时极为希罕的糖果、猪肉和鸡……等等。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礼物”大多不是掏钱买来的。在那个动乱饥荒的年代,谁也不会认为它们“来路不正”。支青们有支青们的逻辑,既然,我们已是“国家”的人,当权者已不能为他的子民提供基本的生存资料,那么,“国家”就是我们支青的“家”,缺点什么,从“家”里“拿”点来,这很正常。
男支青搬来几张破桌子,在新房——一座破窑洞旁的空地上摆齐,上面再遮上几块旧床单,一张婚宴的大餐桌就布置好了。
趁男支青搬餐桌和神侃的功夫,一帮女支青七手八脚,已将一桌堪称丰盛的菜肴做好,端上了桌。三十多位支青围桌而坐,举杯为一对新人祝福,接着是一阵狂饮,一阵狂欢……
酒酣耳热之际,一位男支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要是再有一碗蔡林记的热干面就好了!”一句话,勾起了在场所有支青的遐想……
有位女支青说:“要是有几个欢喜砣该有多喜庆啊!”
“哎,酥饺也不错!”
“哪有炸面窝好吃唦!”
“来一盘锅贴,再加一碗伏子酒,该有多爽口!”
“随你们么样说,都冇得四季美的汤包、小桃园的煨汤好吃!”
最后,一位66年大串联时曾“免费”週游全国不少城市的男支青似乎在作总结地说:“全国冇得哪个城市的小吃有武汉的多!也冇得哪个城市的东西做得比武汉好吃!”
“来,为我们骄傲的的故乡——江城武汉干一杯!”
……
大家陷入了对故乡美食的精神会餐中……
餐毕,支青们都有了几分醉意。
接着,有着文艺天赋的男女支青开始表演节目。
一支支节奏明快的歌曲开始飘荡在空中……
当时的流行歌曲:“送你一束沙枣花”、“咱们新疆好地方”、“边疆处处赛江南”……
革命样板戏:沙家浜中的“智斗”、红灯记中的“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俄罗斯民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山楂树”……等等,等等,
一支接一支的唱起来,唱到热烈处,大家会不约而同地应和着一起唱。
聚会到尾声时,先是我的挚友,毕业于武昌实验中学的刘寿征唱了一首俄罗斯民歌——“三套车”。
那低沉的旋律,悲愤的情绪,忧伤而无奈的倾诉,让支青们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和处境,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接着,一位支青站起来,唱了一首在支青中流传的“地下歌曲”《望江城》:
“……啊……我站在长江大桥上望一望,满眼是我看不厌的万家灯火,满眼是我熟悉的一扇扇门窗……”
支青自编的思乡曲在慢慢流淌,一群武汉支青沦陷在对故乡的怀念和梦幻之中,已不能自拔……
“老掺子!来一曲京剧!要老的!”《望江城》刚唱完,不知是哪位支青叫了一声。
接着,一名年龄偏大、会一些传统京剧、外号叫“老掺子”的支青站起来,有一点不好意思地说:“献丑了!我给大家唱一曲京剧‘李逵探母’!”
“老娘啊……老娘莫要珠泪降,细听孩儿说端祥……儿想娘两眼望,时刻把老娘挂念在胸膛……”开口那一声悠长的慢板,接着是悲怆而深情的倾诉,唱得知青们心里一阵阵地痛,有些脆弱的女支青竟然哭起来,有的男支青也已泪流满面……
好像是劈地一声电闪雷鸣,一下子炸开了支青们记忆的闸门……
故乡呐……
亲人呐……
大家不约而同地向着故乡武汉所在的方向久久地远眺……瞻望……
一场本应喜庆欢乐的婚礼——因为是属于支青的,也湧动着思念和忧伤……
《 望 乡 》
在边疆,
在七月飘香的沙枣树下,
一桌小菜,
一壶老酒,
一群飘泊的游子,
一曲泪水涟涟的望乡!故乡啊,
望乡的人,望穿了秋水,
只有在梦中才会与你相撞!
长江,
穿城而过的浩荡,让龟蛇二山
——一对爱意绵绵的情人,
久久地分隔,痴痴地相望!
相望中的情侣,是否曾
分神于一群孩子,在
浑黄中忘情地劈波斩浪?在
燥热中感受着温柔清凉?如今,
他们已远隔千山万水,任凭
思乡的泪在脸上默默地流淌!
声应气求的子期啊,你
走得太过匆忙,让
脆弱的伯牙情何以堪!从此
古琴台上的“高山流水”,
永远成为历史绝响!
秉性决绝的黄鹤啊,你
为何飘然远去?难道
挺拔俊秀的黄鹤楼,不值得
你深情地怀想?真希望
有轮回转世啊,或许
崔颢和李白会再次登楼,争相作一首
白云唤回黄鹤的千古绝唱!
故乡啊,你
注定是一座浪漫多情的城市!不然
为什么你怀揣的那么多故事——
总飘荡着离愁别绪,风流倜傥?
故乡啊,你也
注定是一座让人思念的城市,因为
你留下太多美好的时光,让
浪迹边陲的游子念念不忘……
啊,江城!故乡!
不能忘呀,
仲夏夜中的萤火夜话,一字排开的张张竹床!
不能忘呀,
水波瀲滟的浩淼东湖,我们荡起快乐的双浆!
不能忘呀,
夜半到客船,汽笛声的悠远蒼凉!
不能忘呀,
十里长街上,卖锅贴的阵阵叮当!
不能忘呀,
皮薄馅嫩的四季美汤包,汤清味鲜的小桃园鸡汤!
尤其不能忘呀,
蔡林记热干面的油润筋道,芝麻飘香!
更不能忘呀,
小伙伴间的嬉戏打闹,同学间的情深谊长!
最不能忘呀,
骨肉相连的兄弟姐妹,日渐衰弱的老迈爹娘!
不能忘呀,
永不能忘!——
我的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故乡……
在边疆,
在七月飘香的沙枣树下,
一桌小菜,
一壶老酒,
一群飘泊的游子,
一曲泪水涟涟的望乡!
(八)
1976年10月,平地一声惊雷,打倒了禍国殃民的“四人帮”!我们多灾多难的祖国终于挣脱了一伙权奸民贼所强加的桎梏,从此获得了新生!
拨乱反正之初,国家的新领导者们“留心在庶绩,厉精思治纲”,废除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错误路线,使国家走上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正确轨道。这一划时代的历史巨变,彻底改变了我们这些从一出生就被划入另册的“政治贱民”的命运,从此,我个人的人生走向也步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崭新天地。
“兴文盛礼乐,偃武息民黎”。要使国家长治久安,就要搞经济建设和文化建设,就需要人才;要人才,就要大力发展文化教育。这一刚性需求,使得当时各类学校里,合格的师资一时奇缺。此时,莫修厂中学刚好从149团调来了一位求贤若渴的教导主任——张维新,甘肃兰州人。他的爱人叫柏松,因为也是一位武汉支青,我和他夫妇俩有了较多的交往。当张主任了解到我的情况后,极力向校方推荐了我,结果,我从打了十二年铁的锻工车间调到莫修厂中学,从一名每天都烟薰火燎、疲惫不堪的机锻工变为一名授业解惑、受人尊敬的高中物理教师。
我是78年调到学校教书的,到83年时,当我将校长的两个儿子陆续送入大学,而我和妻都通过了教师资格考试,成为正式教师后,我要求调回湖北老家的申请,终于获得校长的首肯。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84年初,携妇将雏的我怀着“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的狂喜心情,回到了阔别十九载的故乡湖北。在挚友刘寿征夫妇的鼎力相助下,我被调到濒临洪湖的鱼米之乡——监利县第一中学任教。
两年半之后,又在我三姐的帮助下,调回故乡到武汉市第六十四中学任教。想当年,我孤身一人离汉赴疆,将近二十二年过去,我一家四口竟然奇迹般地回到了热闹繁华的大武汉。当我又一次站在长江大桥上,俯瞰武汉三镇的壮丽景色时,不禁悲喜交集,感慨万千!真有造化弄人,恍若隔世之感。
我的两次调动都满含酸、甜、苦、辣,充满了传奇性和戏剧性,一言难尽啊……好在,我一家人终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故乡,所受的苦,所遭的罪,又算得了什么呢?
从78年算起,由新疆莫索湾,而湖北监利县,而武汉市,我从教几近三十年,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湖北监利县第一中学87届高中(1)班和(2)班的那批学生。这是一批有理想、有抱负、高智商、而又勤奋好学的精英学生。遗憾的是,我只教了他们两年的高中物理,到高三时,我因为不容错过的机会,调回了武汉。后来获悉,87年高考时,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都考入了大学,有不少尖子生甚至考入了北大、清华、中国科技大、华工……等全国著名的重点学府。我学生时代的“北大、清华梦”最终让这批学生帮我圆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除了上面那点消息外,二十多年来我与这批学生几无信息相通。让我颇感意外的是,2011年春节刚过不久,当年(2)班的一批学生找到了我,让我不胜惊喜!
原来,2010年时,我回新疆探亲的一段录像,经由新疆的一位朋友发到了网上,被其中的一位学生在网上无意间搜到。该学生立刻打电话,从我新疆那位朋友处获得我的电话号码,与我联系上了,遂邀了几名同学带着礼物来看我。
初见到他们,既异常高兴,又因为未能把他们教到毕业,不免有些惭愧。相隔二十多年,有些学生已记不起姓名,但只须聊上几句,他们学生时代的面影就会在我脑海里鲜活起来。师生间畅叙了一个多小时,学生们因有事在身,起身告辞。我将他们送到小区大门前长满青苔的台阶前,师生依依话别。
不久,通过(2)班的学生,(1)班的学生也与我联系上了,很快,就有几个学生从监利赶到武汉,并与现在武汉的几个学生一起,宴请了我与另一名当年也调回武汉的任课老师。
师生欢聚一堂,尽叙别情,也让人陡生感慨:当年稚气未脱的学子,如今个个成熟稳重,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作为曾经教过他们的一名普通教师,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欣慰的呢?
2010年岁末,在高中学友朱牧生、谭玲彬等人的激励下,我学会了发短信。至今我与这批学生还有短信来往,遇到大的节日,我会收到他(她)们真诚的问候,借着电波之赐,我也会不时地给学生们送去我的关心。
科技的日新月异,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借着短信和网络,我不仅与昔日的学生,也与几十年未曾谋面的小学和高中的学友、新疆的战友,有了频繁的交往。生活中有太多的不如意,但也有多么美好,多么令人欣慰的一面啊!
2006年,我从武汉市六十四中学的讲台上走了下来。退休了,六十年的悲喜人生开始离我远去,未来的岁月将怎样度过呢?当要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是满怀欣慰和满足?还是充满失望和遗憾?……这真是个不容敷衍的重要问题!“古来万事东流水”,“朝如青丝暮成雪”,时光如驶,岁月易逝,我——以及我的那些白发陡生的亲友啊,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幸福的晚年该怎样度过》
不必讳言,你的人生——
一盘下了六十五年的围棋,已
进入残局。
是好是歹,布局和中盘已定。
要紧的是——
最后的收官,要处处,
收得漂亮,最好
一路洋溢着优雅和欢愉!
你为儿孙们已付出了很多,
不必抱怨回报不成比例,那是前世
你欠某某债务的结果。
如今
已连本带息,超额付清。你尽管
心安理得地去张罗——
自己最后的生活!
多与从前的老友联系,
也不妨交几位新知,甚至
与高阳酒徒结为温暖的兄弟。
要饶有兴致地去倾听
一群“麻木”满咀酒气的梦呓:
往日的艰辛,今天的奢靡!
甚至
胡言乱语,壮着酒胆去戳破
皇帝的新衣!
为了你和亲友的健康,
去学习吧,
自制一些美味佳肴,玉液琼浆。
一碗拉面,一盘水饺,
一碟风味独特的蕃茄辣酱;
一碗鱼丸,一盘扣肉,
一罐清香四溢的排骨藕汤;
还要卤一锅:味香决不输“周黑鸭”的——
鸭脖和鸭掌、鸭翅和鸭肠!
所有的食品都是绿色的,决不会
添加那些“砒霜”——
什么三聚氰胺、苏丹红……以及硫磺……
一定要面带微笑地和亲友举杯,
真诚地欢迊他们和你欢聚一堂。
一次多么愉快而健康的聚会啊,这才是
属于你的“草草杯盘供笑语”,这才是
属于你的“昏昏灯火话滄桑”!
不要偷懒,你的早和晚
都得去踢踢腿,散散步,
清晨,看满目的灿烂擦肩而过,
晚间,享受蓝绒绒夜幕温柔的轻抚。
一定要挽着老伴同步,
年青时不懂事,总免不了嗑嗑碰碰,
现在老了,
再不要镏铢必较,争个你赢我输,
更不能——
犯糊塗!
每到周末,看完“新闻联播”,
接着的“非诚勿扰”千万别错过。
不为别的,只为感受一下——
黄涵的温婉、乐嘉的犀利、孟非的幽默,以及
两位唇枪舌剑的“光头”和一位知书达理的女子
如何将一台现代轻喜剧演绎出
一阵阵发自内心的大笑,
一波波回味无穷的欢乐!
不为别的,也只为感受一下——
当今社会的浮世绘:
一些家境贫寒的男生,在
别样人生中挣扎求索;
一些教养良好的女生,在
幸福人生中情路坎坷;
而舞台上的意外,竟然多于现实生活!
闲睱时,
读点诗歌,看看语言的魔方,
还可以怎样地排列组合,翻新花样。
也读点逸闻旧事,
看历史上的那些小把戏,在新时代里
怎样更精采地登场!
无聊时,就耐着性子看点韩剧吧,
说不定,你一面打发时光,
一面会发现
某剧中的某位美丽的女主角,与
你年青时的“梦中情人”长得真像;
而剧中的某位男主角的情话,
正是你年轻时想吐露,而又不敢造次的
——“儿女情长”!
最心无所托时,也不妨
约几位麻友围桌练兵
带点彩,但不要动骨伤筋,
更不能在麻雀台上沉醉不醒!
麻将好玩,而玩命的麻将
会损害你的健康和生命!
学点十字绣吧,
那些越活越精的婆婆们呐,
悠着点,慢慢地绣,不要将
昏花的老眼往更老折腾!
让壮丽的河山,温馨的院庭,
可爱的小动物,天真的儿童,
以及一颗爱美的心,
于经纬之中一一锁定。
那些越活越糊涂的爹爹们呐,
只须你读得懂老伴就行:
人老了,一腔浪漫的情怀不会凋零!
学着发短信吧,更要学会上网!
先来点低层次的——玩玩电子游戏,
再来点高层次的——发个伊妹儿,或者
建愽客写几篇锦绣文章;
看看网上新闻,关注时局动向,
再分析一下网上热评与官方宣传,有什么
不一样?
人老了,不要再人云亦云,要有自己
独立的主张!
多看看80后和90后的文章,不要总以为
自己才是越老越辣的生姜,
其实年轻人才华横溢,他们
才是中国的未来和希望……
为什么毎天早上起床,你的精气神特旺?
是因为
一宿你都在养精蓄锐,
更因为
你即将打开——你的电子邮箱!
趁你财力尚可,身手尚健,
赶紧邀几位良朋益友,去作——
几次长足的旅行吧!
你一辈子与特权无縁,
这次末班车更不会专为等你,
而向后拖延!
年青时沒钱,也沒有时间,
现在万事俱备,
请不要晚点!
一定要
了却平生的夙愿!
先去逛一逛——
林茂草丰、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
享受一下——
山间小路的崎岖蜿蜒,以及
山泉的细流涓涓,浪花飞溅!
饱览大好河山的绮丽秀色,
猛吸天然氧吧的清甜新鲜。
放飞你的心情吧,你可以走得更远——
去感受新马泰的亚热带风情,
去观赏港澳台的现代化容顔,
更要去领略欧罗巴、俄罗斯的华贵古典!
啊,旅行的路上,一定要
唱几首心爱的歌:
“三套车”代表——苦难的过去,
“山楂树”代表——爱情的永远,
“朋友”代表——不变的友谊,
“小路”代表——绵绵的思念。
……
人到暮年,不要不服老,
还想去参与创造历史?沒门!
老伴和儿女不答应,年龄也不允许,
但当个旁观的看客总还可以,为了
再多看看这花花世界的悲喜剧,
要多多保重啊,
说不定还能聆听——
落英缤纷的精采序曲,
甚至会观尝赏到——
瓜熟蒂落的美好结局……
啊,夕阳无限好
何惧已黄昏!
《我的快乐“短信生涯”》
在友人朱牧生、谭玲彬的激励下,2011年春节前夕,学会了发短信,深感短信的功能具有电话所不具备的优势。它让你有足够的时间,仔细斟酌,将你所要表达的意思,尽可能完整、准确、甚至以较为优美的形式表达出来。利用短信这一现代化的通讯工具,冲破了矜持和讷于言的屏障,大大缩短了我与朋友、同学、以及学生之间的距离,加深了我与他们之间的感情,使生活凭添了不少乐趣和浪花。中国文人历来有诗词唱和、互致关爱的传统,而短信的快捷无疑为这一传统的传承插上了一双独特的翅膀。现在市面上已有《短信集锦》之类的书出售,短信似乎已成为一种最为大众化的文学样式,如再多点书卷气,说不定将来某一天,大学文科里将会开设《短信文学》或《短信互动学》之类的课程哩!
下面,我将自己与朋友、同学以及学生之间的短信互动作一简单的记述,算是我悲喜人生中一抺带点温情的亮色吧。
2011年(辛卯兔年)春节,我给朋友们和学生们群发的一条短信是:
“流光如驶,瞬息一年。玉兔归来,难减蟾宫月桂之念;佳节已届,益增碧天云树之想。何当把酒言欢,再剪西窗之烛?承电波之赐,文时遥祝春节快乐!”
很快,回复的短信如雪片飞来,在那个爆竹声声、万家同乐的喜庆气氛里,令我喜不自胜。
挚友刘寿征的回信是:
“天道复初,当再取日月辉华,光明我辈心志;地貌春回,宜更赏山川秀美,寄系友人情怀!”
高中学友李熙和的回信是:
“一声祝福一华章,一瓣诗香载热肠!月桂蟾宫堪与共,尽是兄弟情谊长。”
朱牧生的回信是:
“铃声、歌声、信息声,声声祝福!喜事、乐事、开心事,事事顺心!今年、明年、后年,年年好运!一岁、十岁、百岁,岁岁平安!”
游丽昭的回信是:
“敲响的是钟声,走过的是岁月,留下的是故事,带走的是希望,盼望的是美好,送来的是祝福,祝新春快乐!愿新的一年里幸福美满!”
唐球的回信是:
“春联贴在墙上,温馨暖在桌上;爆竹响在头上,好运罩在身上;灯笼掛在门上,快乐洋溢席上;祝福送到手上,幸福永留心上。”
万德明的回信是:
“祝新春愉快,天天快乐,月月健康,岁岁吉祥!”
严家林的回信是:
“谢谢你的新年祝福,祝你在今年事事如意,心想事成!”
卢长寿的回信是:
“感谢老兄祝福,在这新春佳节之际,我祝你全家安康,新年快乐!”
一些昔日学子的回信是:
“庭前春未暖,山后雪还寒。 深冬又一日,却已是新年!春节悄然至,乐起平淡间。”
“构思了很多心语,酝酿了许多祈祷,斟酌了众多问候,才发现还是代替不了那句最平实的话:祝周老师平安、健康、幸福、快乐!”
“金虎前脚走,玉兔后脚到,虎影跨出门,兔影上厅堂,祥云瑞气添吉祥,安居乐业无烦恼,值此新春之际,我祝您及家人事事顺心,吉祥如意!”
“汇集平日的惦记,凝聚心底的喜气,在众多祝福声中为您增添一份平安、健康、幸福!”
“一年中总有几个节日不会忘记,一生中总有几个人让我珍惜,春夏秋冬走过四季,虽不能时时相聚,但都会在佳节来临之际惦念您,祝您春节快乐!”
……
2011年元宵节,我给朋友和同学群发的短信是:
“五十年来常萦怀,今迎玉兔笑顔开。元宵此刻念故人,灯火阑珊可上街?文时遥寄一瓣心香,祝元宵节快乐!”
不久,又是一片短信的“雪花”向我飘来……
挚友刘寿征的回信是:
“同舟共济五十载,往事历历湧胸怀。恰接电传思挚友,兔年灯火满长街。”
高中学友李熙和的回信是:
“火树银花里,同在不夜天,世界大欢喜,福报功德圆。——辛卯元宵唱和文时兄”
谭玲彬的回信是:
“朋友如此简单,简单到可以好久不用联系,可就是节日不能忘记;思念如此神奇,、神奇到各种节日会莫名其妙想起!朋友是什么?是伤心时最想见的人;是打扰了不用说对不起的人;是帮助了不用说谢谢的人;是步步高升也不用改变称呼的人;是无论天涯海角都时时掛念的人。人之所以快乐,不是因为得到的多或计较的少;财富不是一辈子的朋友,而朋友却是一辈子的财富。祝您及全家,元宵节快乐!”
游丽昭的回信是:
“问候/是一种甜蜜的牵挂!想念/是一份温馨的关怀!朋友/是一生修来的福份!友情/是一世难求的縁份!祝元宵节快乐!”
唐球的回信是:
“我感念你才思犹在,文风依旧。今日月团圆,人团圆,遗憾兄弟不能聚首。祝全家元宵节快乐!”
胡道庆的回信是:
“元宵节快乐!道庆祝愿你全家身心健康,天天开心!”
樊正义的回信是:
“谢谢你的新年祝福,祝你在今年事事如意,心想事成!”
严家林的回信是:
“祝你及全家元宵节快乐!老同学家林恭祝!”
卢长寿的回信是:
“感激之至,亦祝节日快乐!”
李培永的回信是:
“元宵虽已去,心香犹还在。学友情永恒,尽在不言中。”
高中(三)班的学友朱琨的回信是:
“元宵佳节庆团聚,欣传老友关怀情;不知腰伤康复否?愉快健康记在心!”
2011年元宵节之前,新年的七天假刚过,一群二十多年未曾谋面的监利中学的学生突然来看望我,让我异常激动和感慨。故元宵节时,我给学生们群发了一条短信:
“玉兔来归笑顔开,再逢江城鬓已白,今生有縁认师生,二十年后寻师来。忆昔执鞭常怀愧,所幸飞鹏独思回,人间有情疑是梦,顷又惜别在蒼台。欣慰稚嫩俱成材,家家圆满儿女乖。良宵此刻念桃李,灯火阑珊可上街?”
我立刻接到学生们回复的短信:
“学生顔家军在成都祝周老师元宵节快乐!”
“谢谢老师!老师文才非弟子所能及!您永远是我们的老师!”
“谢谢周老师!我们受您的教诲时间有限,却受益一辈子。非常怀念那段师生共患难的艰苦时光。祝福您身体健康,家庭幸福!”
“感谢老师的教育之恩!祝您全家身体健康!幸福快乐!”
“感怀岁月,感恩师德。祝老师福寿康宁!阖家幸福!”
……
2011年清明节之前的一个月,武汉的天气乍暖还寒,残梅犹在,杨柳尚未吐绿。忽一日,春气回暖,新疆战友来电,邀我至东湖梅园踏青,而我因摔伤不能前往,于是回一短信作答:
“柳芽未理东湖暖,春气却让君先闻。梅园深处重聚首,应觉举杯少一人?”
战友们给我回的一则短信是:
“梅花不谢东湖暖,寒气未却春气生。星梅伴我人忘返,倍思病榻同路人。”
2011年8月,偕新疆战友共计17人赴疆探亲访友,兼旅游,以偿多年夙愿。按预定计划,沿北疆的北线,先游地处阿尔泰山间的哈纳斯旅游区,俄式风格的边陲小城布尔津市,以及新疆最大的淡水湖福海等景点。游毕,回石河子作短暂休整。又沿西线,游伊宁、霍尔果斯口岸、惠远古城,最后游堪称世外桃源的那拉提草原。同行的有挚友刘寿征、刘紫云两口子,高中学友朱牧生、谭玲彬两口子……等。一路美景,一路欢歌!真是难得再有的人生快事!于是,我将沿路的感受以一则短信发给其他朋友和同学共享:
“又一次来到美丽迷人的新疆,流连在哈纳斯湖畔的神奇童话里,山泉叮咚,疑是梦幻天籁;徜徉于那拉提草原的茂林丰草中,清风徐来,频送草木清香。白云渺渺,蓝天湛湛,雪山耸峙,绿野空阔,奇湖异泊,耀金闪银,世外仙境,尽收老夫眼底;一时爽气西来,尘嚣尽涤,浊气顿消!况于浮世蒼生之中,有幸携来良朋作伴,虽舟车劳顿,难抑一路笑语欢声!彼情彼景,犹似昨日!真是此生何幸?!此生何运?!”
其时,朱牧生、谭玲彬夫妇游完诸景,已先返回宜昌。
谭玲彬的回信是:
“颇有同感,回来十日,仍在梦中!”
其他的朋友所回短信有:
“好文!文时兄这次旅行又将产生不少好作品啊!”
“恭喜你故地重游!八、九月是新疆美不胜收的最佳季节!望老夫不再老,多拍照,多摄像,回汉共享,不虚此行!”
一位学生的回信是:
“老师的气度愈加开阔了!”
2011年中秋节,我和老伴在新疆度过,是夜,明月悬中天,佳节倍思亲,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些远在故乡的亲人、朋友、同学和学生。于是,我又群发了一则短信:
“皓望一轮悬雪峰,清辉漫洒九州同。我在塞外窺明月,欲觅故人宝镜中。故人赏月沐秋风?我思我友怅夜空。无奈瓜甜难归去,留待他日江南逢。祝中秋快乐!”
很快,又接到不少朋友回发的短信。
高中学友李熙和的回信是:
“瓜虽西域甜,月是故乡明。兄乃性情人,乐不忘‘思蜀’。”
谭玲彬的回信是:
“中秋节,月儿圆,许个心愿圆又圆;日圆、月圆、团团圆圆;官源、财源、左右逢源源;人縁、福源、源源不断。真诚的祝愿你及家人中秋快乐!”
游丽昭的回信,带着过誉和自谦:
“诗人才华横溢,本人自愧弗如。今寄秋风和明月,江城贺佳节!”
唐球的回信是:
“文时:短信收到,迟复为歉。感谢中秋祝福。月是故乡明,人是家乡好,浪迹总有期,还是忆江南。”
一位五十年前小学同学的回信是:
“天渐凉,叶渐黄,一声问候暖心肠;酒正烈,花正香,一缕关怀情荡漾;月很圆,饼很香,一声祝福送安康。祝中秋节快乐!吉祥!”
另一些新疆战友的回信是:
“谢谢中秋祝福。文时兄好诗才,佩服!佩服!改日将专门求教。秋高气爽,故地重游,人生快事!我总说,青春无悔,人生无悔。兵团经历是我们宝贵的精神财富,石河子-莫索湾-南山的父老乡亲曾经善待过我们,我们不应忘记他们。祝旅途平安开心!”
一些学生回的短信是:
“气清更觉山川近,心远方知宇宙宽。月到中秋分外明,砥砺前行感激您!”
“惦记,无声,却很甜;问候,平常,却很暖;信任,无言,却最真;祝福,久远,却最好。恭祝您及家人中秋快乐,健康幸福!”
“祝恩师身体健康!中秋快乐!阖家幸福!”
多么亲切关爱的语调,多么让人温暖的祝福啊!你心知肚明,有些来贴带着发贴者明显的自谦,也带着你视为鼓励的过誉,但都满含真诚!让你读后不能不感到受用,不能不感到如沐春风,兴会淋漓!这样的娱心悦目之举,定会让你远离封闭,益寿延年!
我的短信生涯才刚刚开始,像一位蹒跚学步的孩子,永远充满探索的快乐,永远会有脚踏实地的收获。我希望他一直这样蹒跚着走下去,不需要成熟,却永葆快乐和童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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