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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三名普通師生「文革」時期的「海瑞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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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9 21:38:5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三名普通師生「文革」時期的「海瑞之禍」

2014-05-21 09:10:33|來源:南方人物周刊

 海瑞之禍

  「文革」即將開始之時,一名中學生,一名大學生,一名中學老師,因為各自寫了文章反對姚文元,卷入了一場始料未及的「文禍」

  午夜,姚全興驚醒了過來,渾身是汗。他掐了一下胳膊,確信自己又一次做了夢。夢裏是批鬥的場面,滿牆都是批判他的大字報、大標語,無數只胳膊揮上揮下,口號聲震耳欲聾……

  47年來,每隔一兩個月,他都被這頭夢的惡獸追趕,撕咬。近兩三年,夢的次數好像多了起來。

  「聽老人講,人年紀大了,做的夢都是年輕時候的事。」林丙義一口上海話裏夾雜着福建口音。他的夢裏,也是滿牆的大字報,一張又一張的報紙,令人心驚肉跳。

  報紙?「是的,報紙,報紙上又有文章點到我的名字了。 」

  噩夢開始於47年前,那一年,姚全興23歲,林炳義28歲,馬以鑫15歲。

  那年,那月

  1965年11月10日,馬以鑫記得很清楚。在學校讀報欄,他看到一篇署名姚文元的文章——《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他是敬業中學的高中生,平日熱愛文學和文藝,關心社會動態。讀罷,頭腦裏冒出兩個問號——「第一,海瑞到底是好人壞人?我印象中海瑞名氣很大,是個很有影響的清官,老百姓一直很愛戴。第二,我們今天看海瑞的戲到底學什麼? 」

  他跑到閱覽室,又把文章認真讀了一遍。禮拜天,他到上海圖書館找來相關的曆史劇、吳晗的文章和劇本,看了大半天,覺得「文章和實際距離太大」。他用5張活頁紙寫下自己的思考和感受,把文章寄給《文匯報》,署名「馬捷」,同時附上一封信:

  「編輯同志,我是一名中學生,喜歡文學,愛讀你們的報紙,姚文元的文章看了以後有點想法,現在寫成一篇文章,也許是不對的,但這是我的想法。」

  四五天後班主任找到他,說《文匯報》來電話,讓他下課後到報社去一趟。「她問,你寫了什麼文章?我說反駁姚文元觀點的。她很驚訝,一下子全班都知道了。」

  馬以鑫坐電車到了位於圓明園路的報社。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正等着他,手裏拿着幾張用紅鉛筆畫了許多橫線的紙。他是時任《文匯報》總編陳虞孫。「他先問我怎麼會寫這個文章。又問我父母情況、讀書情況。」談話快結束時,他說文章「還沒有擊中要害,觀點比較散」,但他們準備采用,讓他回去抓緊時間改一改。

  回家路上,興奮過後,一股悔意湧了上來 。「第一感覺大概是做了一件傻事,姚文元怎麼可能有錯?第二從班上的反應、老師的神態發現不太妙,他們好像都有些不屑。我真的有點怕了。」

  他還是有一點「曆史經驗」。小學時,有一個姓鞏的數學老師,教得很好。「忽然有一天,學校不允許他給我們上課了——他被打成右派了,被分配打掃廁所。在學校裏,他被完全孤立了。」

  馬以鑫覺得自己太鋒芒畢露,他沒聽陳主編要他「擊中要害」的指示,而把原稿改成一封態度謙恭的「讀者來信」,一再聲明自己只是個中學生,要好好學習雲雲。

  第二天一早,他把改好的稿子送到報社。期間,他到附近的南京東路溜達一圈,發現新華書店裏姚文元的單行本出版了,綠封面的。他暗自慶幸把文章改了!

  11月30日上午第二節課後,隔壁班有同學問他:「馬捷」是你嗎?你的文章登出來啦!他直奔三樓閱報欄,在《文匯報》第四版看到一行通欄大標題:「關於《海瑞罷官》問題討論(1)」,底下正是他的原文——《也談〈海瑞罷官〉》。他立刻托老師打電話到報社,問怎麼用的是原稿。那邊只說了4個字:「我們需要。」

  一下子,馬以鑫成了名人,全校老師和學生都在議論這件事。年底,他收到報社寄來的一筆「稿費」——十來本書,有《馬恩論藝術》上下卷、《毛主席論文藝》、《學習毛主席著作心得體會》等等。

  12月16日,看到《光明日報》登出自己的文章時,姚全興的頭腦「嗡」的一聲——以後會有什麼麻煩麼?當然,小小的不安被更多的激動與狂喜淹沒。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文章印在報紙上,整整占了半版!

  姚全興當時是華東師範大學曆史係函授班學員。11月15日,他從《文匯報》上讀到姚文元評《海瑞罷官》的文章後,很不以為然,覺得姚「太霸道,太不講理」。

  課堂上,曆史係老師王家範也談到姚文元的文章,「他說:吳晗未必錯,姚文元未必對,你們有興趣的話,也不妨寫文章表達自己的觀點。」當時報紙上正在鼓吹「百花齊放,百家爭鳴」。

  受到鼓動的姚全興自信地寫下「不能用形而上學代替辯證法——評《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他寫道:「(姚文元)用了一種形而上學的觀點來認識問題、處理問題」,「隨心所欲地把沒有必然聯係的兩回事拉在一起,進行機械的類比。認為劇本中寫了『退田』、『平冤獄』,也就是要我們學習『退田』、『平冤獄』……如果按照這種奇怪的邏輯進行文藝評論,那麼寫李自成起義的戲,就是要我們學習起義嗎?」

  中學教師林丙義憂心忡忡地掃過自己發在《文匯報》上的文章時,注意到有一段編者按:「我們發表姚文元同志的文章,正是為了開展百家爭鳴,通過辯論,把《海瑞罷官》這出戲和它提出的一係列原則問題弄清楚,促進社會主義文化繁榮昌盛。」

  這讓他懸了十多天的心放了下來—— 自己只是響應黨中央的「雙百」方針,發表了一點不同看法而已。

  林丙義是被人「推」「拉」進這場討論的。他是複旦大學曆史係畢業生,分配時,他的老師、著名學者周谷城勉勵他在工作崗位上繼續做學問。11月下旬,《文匯報》記者周國榮專程到虹口中學找老師們開關於《海瑞罷官》的座談會。周表示:「歡迎諸位發表不同意見,可以與姚文元商榷,展開學術討論。」在他的引導下,林丙義主要講了自己的不同看法,另一位曆史教師也發了言,為吳晗做一些辯解。

  幾天後,周記者又出現在虹口中學,請他倆就之前的觀點寫一篇文章。林丙義答應試試看,心中卻顧慮重重。

  「一個原因是1957年有過『反右』,對於『禍從口出』有深刻印象;二是60年代前期,文藝界批判《李慧娘》、《早春二月》,哲學界批判『合二為一』,史學界批判『資產階級史觀』等,我感到意識形態領域鬥爭劇烈。姚文元是大批判中的著名『左派』。寫文章與他商榷要慎重考慮。」

  舉棋不定,他找了自己信任的校黨支部副書記,副書記表示:就按記者的要求寫吧。他又找大學同學沙健商量,沙健也支持他寫。「當時我們有個想法:社會上的大批判對象都是些代表性的人物,我們中學教師還夠不上成為批判對象。」

  寫文章期間,他打電話給周國榮再次確認約稿主題,對方答複:「寫不同意見。」此後,周國榮每天都打來催稿電話。

  成稿後,林丙義仍在猶豫,第二天傍晚才通知周。當夜12點,周派人騎摩托車趕到虹口中學將文稿取走。這在汽車、摩托車很少見的1960年代是很稀罕的舉動——這位周姓記者後來是「文革」期間叱吒上海灘的人物,1967年「一月風暴」後,成為《文匯報》3個造反派頭頭之一。

  林丙義是從史證和推論方法上與姚文元商榷的。他反對姚把明朝的「退田」、「平冤獄」與「單幹風」、「翻案風」等同起來,認為兩者「是很難比擬的,兩者性質不同,曆史條件也不同」。他也反對姚文元文章的基本觀點——說海瑞要鄉官「退田」,「實際上保護了中小地主和富農的利益。」

  一名普通中學教師當然不知道最高層的風雲,他單純地以為這只是學術問題。他不知道另一個人也卷入了風波——他的大學老師朱永嘉。因為《海瑞罷官》,這位研究明史的複旦青年教師的人生由此改變。後來有人評價說,「以姚文元的水平,是絕對寫不出《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的。」朱後來成為上海寫作組負責人,是「四人幫」集團的重要成員之一。

  風波漸起

  12月15日,一篇署名「勁鬆」的文章——《歡迎「破門而出」》出現在《文匯報》上,對林丙義點名批評,主要針對他所提出的「很難比擬」的觀點。

  林丙義開始恐慌,他隱隱覺得這篇被許多報刊轉載的文章「有來頭」。他寫信到《文匯報》社,承認自己提出的「很難比擬」是錯的,但仍堅持自己的其他觀點。

  三個多月後,《文匯報》又刊登署名「伍丁」的文章《為誰化裝?》,引用林丙義的一段話,提出如果按「對土地的占有關係是封建社會劃分階級成分的一個重要尺度」的角度去分析今天的「地主富農」,由於「經濟地位決定政治態度」,那麼他們大多數已降到貧雇農一個立場。最後還給林丙義扣上一個大帽子,說他為「失去生產資料的剝削者」打掩護,是為他們化裝。

  林丙義認為,這文章通篇都是錯的」,而且他覺得,對方扣的這頂大帽子讓他無路可走,只有背水一戰。他立刻打電話給記者周國榮,告訴他自己準備寫文章反駁。周表示會將他的意見向上級匯報。

  1966年4月12日,林丙義把反駁文章《論經濟地位決定政治態度——評〈為誰化裝?〉》送到文匯報社。他大量引用《毛選》《列寧全集》《論共產黨員的修養》等著作的論點,還引用了土改時的政策文件,證明自己之前的觀點以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分析問題,「旗幟鮮明,理直氣壯」。

  石沉大海。他曾到報社去找周國榮,追問文章為什麼沒有發表,伍丁到底是誰。回答通通是3個字——「不曉得。」

  據葉永烈《姚文元傳》附錄,姚文元從寫《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開始,到「文革」結束,共發表20篇文章,除去某些會議講話、賀詞外,剩下18篇,其中兩篇是批判林丙義的。「文革」結束後,林丙義從一位參與過上海寫作組的大學同學那裏獲知,「伍丁」就是姚文元。

  「認識問題」

  馬以鑫也感覺到氣氛在起變化。

  先是校長找他談話,問他寫文章的緣由和經過。一晚,副校長蘇漁溪來家訪,笑嘻嘻的,只說讓他好好吸取教訓,不要有太大壓力。此後,蘇校長經常到他班上來,吃飯時也找他一起聊聊,像沒事一樣。「很長時間裏,他都竭力保護我。」

  12月27日,吳晗的公開檢查文章發表後,蘇校長特意安排了一次活動,讓馬以鑫談談怎麼寫這文章的。「實際上相當於讓我公開檢討。但我當時沒有這麼理解。我就談我是怎麼愛好文學,又怎麼寫了這篇文章。一點都不緊張。」蘇校長最後做了總結發言,說同學們應該吸取教訓,我們的教育方針要培養紅色接班人。

  壓力還是越來越大,學校裏開始有同學當面嘲笑他。馬以鑫寫了一封信給陳總編,說自己很痛苦、很後悔。幾天後,他收到一封寫着「文匯報社」大紅字的信,裏頭是幾行毛筆字。

  以鑫同志,你的來信收到,你現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你屬於認識問題。不過,從這件事你如能吸取教訓,改弦易轍,對你未必不是件好事。陳虞孫。

  可將此信交予你們校領導一閱。

  班主任當即拿走了信。這封信極大地保護了他,此後壓力有所減輕。

  1966年5月16日,中央政治局召開擴大會議通過「五一六通知」,成立中央文革小組,文化大革命迅猛地發動起來。

  6月初,敬業中學裏的大字報已鋪天蓋地。馬以鑫發現,其中有不少揭發他「反對姚文元」、「惡毒攻擊姚文元」,是「反姚急先鋒」、「修正主義苗子」等等,還有很多是批校領導對他的包庇、縱容。

  8月,學校出現紅衛兵,並分裂成兩大陣營。他做起了「逍遙派」,跑到各大高校去看大字報。他也曾偷偷溜到文匯報社,在滿牆的大字報中,讀到有人揭發說是陳虞孫授意馬以鑫寫反動文章,並為他取了「馬捷」的筆名。正覺哭笑不得,看到掛着圍袋、戴着帽子的陳虞孫,好像在打掃廁所。他沒敢打招呼,一溜煙跑了。

  有一天,他接到學校紅衛兵要他到學校參加文化大革命的命令。回到校園,有兩個戰鬥小組分別給了他一張毛主席語錄卡。他也做了語錄卡,抄了兩段話交給兩隊紅衛兵。傍晚正要回家,突然有人大吼:「馬以鑫,你不能回去!」他被四十多人圍了起來,其中一個紅衛兵命令他坐下,一個聲音高吼着:「馬以鑫,必須老實交代你的反革命罪行。」

  他傻掉了,一時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有人「啪」地把兩張卡片重重摔在地上,正是他做的。「你還不老實交代,你對偉大領袖毛主席什麼態度!」「你這是感情問題還是立場問題?」

  「其實要上綱上線的話,他就是犯了嚴重罪行了!」馬以鑫回憶起這個場景,比劃着當時「有點惡毒」的第一反應:看看對方,很誇張地彎下腰,伸出雙手恭恭敬敬把地上的語錄卡撿起來,捧在手裏仔細端詳——他這才發現,毛主席頭像背景外的那圈金光被他剪得有點毛糙。

  正鬧得不可開交,兩個女同學突然站了起來,高聲說:「你們不要瞎搞,這怎麼是反革命啦?馬以鑫又沒剪到毛主席頭上身上,你們說來說去就是那個背景圓還是不圓!」紅衛兵中有人跟她們爭吵起來,更多人愣在那裏。

  馬以鑫感動得想哭。「她們的名字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一個叫夏琪瑋,一個叫蔣璋。我同她們兩個平時不大接觸的,講話都很少。後來回想起來非常後怕。如果不是那兩個女同學,事情會沒完沒了,非逼你承認不可。我一承認就完了,直接被打成『現行反革命』,上報到公安局派出所。那個時候不跟你講任何道理!」

  令他難過的是,逼他承認「反革命」的叫嚷聲中,情緒最激烈、嗓子都喊啞了的也是兩個女生,原是和他要好的朋友,經常一起拉小提琴,偷讀《紅樓夢》,彼此有一點超乎友誼的朦朧情愫。事實上,「馬捷」的筆名也是其中一個提議的;另一個在他第一次去文匯報社時,還提醒他要堅持自己的觀點,不要輕易放棄。「大概她們怕牽扯到自己,要和我劃清界限吧。」

  之後,為了「深刻剖析馬以鑫的反動思想」,兩個紅衛兵押他回家交出日記。鄰居看到,還以為馬家被抄了。幸好他的日記就是日常生活點滴的記錄,既沒有閃光語言,也不是反動言論,沒被揪出問題。

  此時,北京西路的聖彼得教堂,一場批評和自我批評大會也正在激烈進行中。姚全興上台檢討,說自己一時衝動,沒好好考慮階級鬥爭問題,今後要吸取教訓。

  不久,他被要求交代自己的「政治問題」,搜腸刮肚地往自己臉上抹黑。由於他是編制外的函授生,再加之出身「清白」,躲過了最初的武鬥。但他覺得,遲早會有秋後算賬的一天,「我這評姚文章到底算什麼性質,要講講清楚,弄個明白」。

  1966年下半年,他趁着到北京「大串聯」,跑到了光明日報社。一位姓喬的工作人員接待了他,說:文章肯定是錯的,但思想包袱別太重,按中央《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的「十六條」,學生犯錯誤是認識問題,認識好了,積極改造,回到革命路線,還是有出路的。「這實際上等於告訴我:正確對待,接受改造,脫胎換骨。」

  林丙義也在心驚膽戰中度過了1966年的夏天。虹口中學出現了不少揭發他的大字報,大多涉及他的文章。他寫大字報反擊,大意是他的《論經濟地位決定政治態度——評〈為誰化裝?〉》是捍衛毛澤東思想,還責問《文匯報》為什麼不發表,「伍丁」到底是誰。這篇大字報的原稿被紅衛兵抄去,後來成為他的「罪狀」之一。

  不久北京紅衛兵到上海「煽風點火」。到虹口中學來的是以前的畢業生,鼓動林丙義起來「造反」。在他們影響下,同時也為了自保,林丙義開始接近紅衛兵組織。

  從北京「串聯」回上海後,他參加了學校的「教工造反隊」,成為頭頭之一。到1967年,他成了區革委會教衛組核心組成員。區裏籌辦一所新中學,他被任命為籌建組主要成員,後來還是新學校的領導成員。

  1968年1月的一個黑夜,一群來自虹口中學的紅衛兵翻圍牆包圍了林丙義宿舍,抄去他所有文章底稿,包括他大學時留下的學習筆記和大量資料摘錄。此後,他被撤去所有職務,接受審查和批鬥,罪名是「炮打無產階級司令部」、「大右派」。

  「四人幫」垮台後,他從虹口中學教師中得知了一些內情:當時,虹口中學有個學生被派到市裏參加編寫工作。有一次,張春橋與他們座談,當知道該學生來自虹口中學時,即問到林丙義的情況。不久,時任市委書記徐景賢就在某次會議上對他進行點名攻擊。「所以,紅衛兵這次突然襲擊是有背景的。」林丙義推斷。

  黃花滿地

  惶惶不安中,馬以鑫等來了1968年底的高中畢業分配。他母親參加了街道革委會的「上山下鄉」動員工作,勸他去黑龍江。當時知青到黑龍江有兩種選擇——兵團和農場。他覺得自己的「身份」去兵團可能比較麻煩,就去了嫩江農場。

  到農場沒幾天,有個哈爾濱知青說,「馬以鑫,你不得了,你反對過姚文元?」他大吃一驚,正猜想是誰走漏了消息。對方告訴他:「你的檔案裏有一份檢查。」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馬以鑫潛入農場存放檔案的辦公室,找到自己的檔案:只有一份表,中間有他自己寫的交代材料。當時真想把它撕掉,終究還是不敢。

  因為會寫文章,他被借調到農場場部宣傳隊,寫過獨幕話劇、小歌劇、舞蹈腳本,排練時還兼做導演,創作的節目在區匯演裏獲了獎。在嫩江農場,他有了點名氣,外號「小節目」,成了場部的「人才」。

  但無論到哪兒,總有人指着他說:這人寫過反姚文元文章的;或客氣一點說:這人蠻會寫文章的,連姚文元都反過。

  1973年,高校開始招工農兵學員。經過報名、群眾推薦、領導批準、學校審核、考試、體檢,馬以鑫終於走到最後一關。

  一晚,上海師範大學負責招生的羅老師把他叫到招待所,一坐下就問:聽說你寫過反姚文元的文章。馬以鑫如五雷轟頂,結結巴巴把這事說了一遍,「上海人說『哭作烏拉』,當時大概就是這樣的表情。」

  羅老師揮揮手讓他走了。走出招待所那一刻,他心如死灰。一周後,他卻意外收到上師大的錄取通知書。

  作家葉永烈曾采訪過羅老師。談到往事,他只說了一句話:「不要因為17歲的一篇文章而影響他的一輩子。」「文革」結束後,馬以鑫到羅老師家登門道謝,並再次追問當年放他一馬的緣由。羅老師說,「當時我們對張春橋、姚文元其實很看不慣,有人反對不是蠻好嘛。」

  在北大荒,他有過兩段朦朧的感情。他結識的一個上海女孩,極漂亮,極有才氣,「我哼出一個調子,她立刻能把譜子寫出來。」1970年,他探親歸來,得知她的遭遇——被農場當時最高領導、一個副師級幹部奸污了。事情鬧得很大,她和幾個有相同遭遇的女知青到處告狀。再後來,她從分場調出,從此失去聯係。

  他把這位能寫琴譜的姑娘、自己的經曆都寫進了半自傳的三部曲小說:《紅潮滾滾》《藍天浮雲》和《黃花堆積》。

  千裏之遙的上海,林丙義和姚全興則在一波又一波的政治風浪中煎熬着。

  從1968年初開始,林丙義發現自己被秘密監視了:只要走出校門就有人盯梢,私人信件都被撕開檢查,有的還被扣留。來看他的親友也被查問,甚至被牽連。

  他哥哥曾專程從安徽來看他,到了虹口中學,看到校園內外貼着「打倒大右派林丙義」等大幅標語,不敢和他相見。直到「文革」結束,家人都不敢與他聯係。1978年,在福建的姐姐從《文匯報》上得知他平反的消息,立即寫來家信。分隔十多年的手足才得以重聚。

  工宣隊進駐武進中學後,林丙義被關進「牛棚」。和他同住一間的,是一名外語老教師,叫孫立信。因為解放前在廣播電台工作過,他被打成「國民黨特務」。

  孫老師患有嚴重高血壓,需要按時看病服藥。因為公費醫療卡被紅衛兵塗上「牛鬼蛇神」字樣,他到醫院看不了病。

  一天淩晨,孫老師在穿棉毛褲時突然仰面倒地,腦溢血死去。「牛棚」只剩下林丙義一個活人,為死者換衣、把他背出「牛棚」等後事,都是他一個人做的。

  1971年「九一三」事件後,牛棚逐漸取消。林丙義有了些人身自由。但組織對他的結論中還寫着「矛頭對着無產階級司令部」,到1973年「清隊」複查時才改為「經查明,林丙義與反動學術權威和修正主義黑線無關,是屬於認識問題,不予處理」。

  「文革」後期,全國都在「備戰備荒」,林丙義被安排參加「人防工程」,後來又當電工。有單位請他講「二戰」,他依據《第三帝國的興亡》講戰前國際關係,相當透徹。

  上師大悄悄請他去教材編寫組,「但又不把我的名字和身份署出來」。從此,林丙義又開始寫點文章上點課。但有「兩篇錯誤文章」壓在身上,他繼續「夾着尾巴做人」,過着提心吊膽的日子。他到35歲才成家。愛人家庭成分也不好,是「黑五類子弟」。結婚前,他嶽母還到虹口中學去調查他的「曆史問題」。

  彌漫着有毒氣體的化工廠車間裏,姚全興整整當了12年「三班倒」的打包工。他不怕吃苦,惟一怕的是又被人翻舊賬。

  進上海第三化學纖維廠不久,廠裏的造反派就貼出批判他的大字報——「徹底批判姚全興的大毒草!」「踩上一只腳,叫姚全興永世不得翻身!」接着又是批鬥大會,「喊口號,揮拳頭,幾個老工人上台批判我,說要是我的反黨反社會主義陰謀詭計得逞,工人階級就要吃二遍苦,他們這些老工人就要遭二茬罪。」

  自此,他連在車間班組裏讀報的資格也沒有了,「一打三反」時,被當作「混進工人階級隊伍的異己分子」。和他一道關進「學習班」的,有個叫「歌王」的青年工人,歌唱得很好。「人家叫他寫檢查,寫了以後還不夠,要他再寫,用太陽燈照他的眼睛,晚上也不讓他睡覺,逼他繼續交代。他這個氣質是受不得冤屈、受不得打擊的,就在鐵架子上面把自己的衣服、褲子撕成一條,上吊自殺了。」

  「歌王」叫李世和。自殺前一晚,姚全興聽見他在哼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平行世界

  1990年代的某個夏天,馬以鑫被市教委抽調到崇明島給中學教師們做培訓。招待所的一間大通鋪裏,他認識了林丙義,一聊,「原來有過一樣的遭遇」。

  「四人幫」一垮台,林丙義就在虹口中學貼出大字報,開始為自己的「平反」問題四處申訴。在他的爭取下,校黨支部給出複查結論:他所發表的文章是根據「雙百」方針,「應屬學術討論,當時受到審查和批判是不恰當的。據此,當時加在林丙義身上的不實之詞應予推翻」。

  1978年初冬,上海市社聯主持召開了一場座談會。五十多名被《海瑞罷官》一文波及的文化學術界人士參加,包括學者周谷城、李俊民、蔡尚思,以及被迫害致死的京劇名家周信芳的家人。因卷入海瑞戲冤獄的人數眾多,加之群情激動,組織方不得不舉辦第二輪座談會。

  十多天後,《光明日報》和《文匯報》同時刊發署名高治的《震動全國的大冤案》,提到包括林丙義在內的一大串名字。第二年春,《文匯報》和《解放日報》又相繼發表林丙義的文章《針鋒相對鬥文痞》和《談海瑞與「海瑞精神」》。

  不久,虹口中學宣布為他「政治平反」。但遲到的「平反」對他已無實際意義。人生中最應有所作為的階段,他卻在批鬥、審查、監督勞動、做電工中度過。

  1990年代初,林丙義負責主編上海市中學曆史課本。當時氣氛又緊張起來。一位老師怎麼都不敢寫「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部分,「我跟他說,你就抄中共中央決議好了,他還是不敢。我只好根據決議的精神自己動手寫。」這個版本的曆史教科書一直使用到2008年。

  他當過兩屆上海市政協委員。官方教科書對近當代重大曆史事件和問題的表述與評價,一直是他最關注的話題。

  我們第一次見面在2012年6月。彼時重慶剛剛發生一場風波。聊到時事,他沉默片刻,話鋒一轉提起溫家寶兩個月前的「兩會」中外記者招待會。他清楚地記得那個「答記者問」裏的字句。「我覺得溫總理指的就是這個。完全是『文革』遺毒!這是共和國史上最黑暗的年代。」

  5月,馬以鑫的「文革」三部曲最後一部《紅潮滾滾》出版。姚全興也投身於「文革」題材的長篇小說創作,書名為《那年那月》。如果沒有特別的事,他每天有6個鍾頭在寫作。「不管最終能不能出版,我都要寫,都要完成自己的心願。」

  雨在外頭斷斷續續下着。他們聚在一起,不約而同談起了時政,和四十多年前一樣,他們關心着社會上發生的一切。在這個時代,他們是活躍的網絡使用者。

  可是,父輩經曆的苦難,自家孩子都沒有興趣聽。「他們覺得你囉裏八嗦,又在講過去的苦難史。」姚全興感慨着。

  飯桌上的空氣凝重起來。有學者聊起著名史學家高華在毛澤東生日這一天去世的巧合。「也許,宇宙裏還有一個平行世界存在。」「文革」史學者金大陸半開玩笑地說。「這個世界發生一些什麼,會和那個世界遙相呼應。否則,曆史上不可能有這麼多巧合發生。」

  忽然,他目瞪口呆望着窗外。順着他的目光往外看,一位老人在保姆攙扶下蹣跚而來,像是在做晚飯後的例行散步——他是朱永嘉,《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一文真正的主要撰寫人。

  老人掃視了一圈,目光停在林丙義身上——「你吃了苦頭。」他微微一笑,話語裏無盡滄桑。

  (感謝華東師範大學曆史係、複旦大學曆史係、上海社科院曆史研究所給予支持)

http://news.takungpao.com.hk/history/redu/2014-05/248812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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