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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仁德:结婚悲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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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25 05:21: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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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蒋仁德,江苏无锡人,1957年23岁时被打成“极右派”,因拒绝认罪检查,被升级为“反革命”,逮捕入狱,判刑十年。文革中执行四川省革命委员会人民保卫组“多关少放”政策,无端多刑押二年,至1969年释放,留四川省第二监狱就业中队就业,成为“就业员”(其他劳改单位对这类人或称“职工”、“脱法员”、“生产员”、“刑释员”、“新生员”,不一而足,社会上一般仍视之为犯人,称“劳改释放犯”)。1973年“摘掉帽子”,随后调就业队化验室做技术工作。1974年下半年,他开始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

结婚悲喜剧

蒋仁德 转自 《记忆》杂志 2009年 总20 期

就业员
在我刚当就业员时,女就业员还没有调走。同是天涯沦落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日久生情,生理需要,暗中有的擦出了火花。就业员女少男多,性别比例严重失调,“物以稀为贵”,女就业员只要是没有丈夫或尚未名花有主,就都成了男就业员追逐的目标。但是还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原因有二,一是就业员的条件太差,无法结合(此前已成夫妻的不计);二是很难拿到准予挂牌开张营业的执照。
但是,自大多数女就业员调到垫江县东印农场后,监狱又特批几个男就业员尾随到该农场,完了婚,所以,这条“马奇诺”防线就崩塌了冰山一角,但也没有达到冰化雪消的程度,这是为什么呢?
其一是“改造不好”的,想结婚得不到批准。同时,我也没有见到戴帽子的就业员有哪一个能获准结婚的(原来婚姻关系存在的除外)。
其二,自女就业员走后,就“内销”无货,只能“外购”。然而,“外购”谈何容易!谁看得起、看得上坐过牢的就业员?在讲究阶级斗争的社会里,“亲不亲,阶级分”,这些人还被认为是灾星和瘟疫病毒,生怕被传染上了,避之唯恐不及,怎肯嫁给你!图什么?图财吗?就业员能有多少钱财?自己生活还难乎为继,怎能养家活口?图帅哥美男吗?几年、十几年牢一坐,大好光阴已过,不是老头,就是小老头或半老头……在这样的条件下,在这样的环境中,“堂前燕”是极难飞入就业员家的。特别恼火的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了五洋捉鳖之功,好不容易瞎貓总算逮到了一只“死耗子”,但监狱和中队还要严格审查。这种审查,比“三堂会审”也差不了多少。当然,惊堂木一拍,“呀呀呸”一喝,“拉下去打五十大板”是绝对没有的,但将女方召到监狱来,盘根问底这一程序是绝对不可少的。怎样问?——
你们是怎样认识的?
你是否真的愿意和某某某(或者某某)结婚?
你是否受到外面的压力才愿意嫁给他的?
他是否骗了你?引诱了你?
他将真实身份告诉了你吗?你知道就业员的含义吗?你知道他是劳改释放人员吗?
他对你说明了工资是多少吗?
你知道他为什么劳改的?你知道他劳改期间的表现吗?你知道他就业中的表现吗?
你知道他的家庭情况和出身吗?
像你们真的组成了家庭,以现在的收入以后怎样生活?如生活发生困难又怎么办?如因为他给你带来政治拖累怎么办?你作好了思想准备吗?
如他将来还犯罪你怎么办?
如他在家里作出不轨行为你能不能大义灭亲?检举揭发?……
林林总总,总有几十个问题要问。如女方回答得不满意,那你休想拿到“执照”。有的女方被问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有的被问得瞠目结舌,木讷无声。在这样东问西问之下,相当多的女方就只好知难而退了。本来就业员在“外购”采买老婆之中,成功率是低之又低,现在经这一问,雪上加霜,成活得了的绝对是旷世奇珍。
其三,监狱官方暗中对就业员结婚之态度是清楚的,但公开的态度却有点含糊。某指导员曾公开说过,对就业员的结婚,“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你们自己把握。”而某干事对此事就大为不屑,“饿慌了,憋慌了,什么跛子、瞎子、聋子、麻子、疯子等只要是个女子,只要人家肯,都敢要。莫明其妙!”
说对了,确是“饿慌了,憋慌了”,男就业员绝大多数患有严重的性饥渴病。好比前东北大帅张雨亭张作霖,他妻妾成群,还要选“妃”,结果选了一个跛足女学生。据说,这个由痞而匪、由匪而官、由官而将、由将而王的枭雄之经典台词是:“只要这个母货的‘宝贝’不缺就行。”作为文革时的就业员来说,找老婆的标准也就是这一条。至于是否是跛女、瞎女、聋女、麻女、疯女无关紧要。因为只有这些“女”才“肯”,才“门当户对”。金凤凰、花孔雀、百灵鸟,你根本逮不到。张作霖是要证明他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们这些男就业员是事出无奈,饥不择食,殊途同归。
最后,对就业员来说,在“外购”老婆中最好的“货源”是在农村。在这里才是男就业员择偶的“广阔天地”,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农村也讲阶级斗争,也讲成份和阶级出身,但农村女子对嫁“城里人”一般要求不会太高,更讲实际,因为经济上城乡差别是明摆着的。男就业员的区区工资,城市女子会嗤之以鼻,不屑一理,可在农村女人看来,还是可观的。何况,我们这点散碎银子,不会受“自然灾害”的影响,旱涝保收,稳当(实际上并不稳当)。当然,最易得手的是年龄不算太大的寡妇、离婚嫂,她们自知本身条件也不佳,就会降低标准。所以,我们就作出战略调整,向农村转移,向贫瘠地区进军。

相亲
我从一九七四年下半年开始执行母亲的嘱咐,“找个女人成个家”。当时,我在所有的男就业员中,条件还算是上等偏下。其一,我是处男,无婚史,没有子女拖累。其二,经过数年的打拼,工资从最初的每月十六元加到了每月三十七元二角,相当于城市中的二级工,这对农村妇女小有吸引力。其三,我年将“不惑”,还不算太老。其四,我搞技术工作,头衔是技术员,算是个小小的知识分子,而且钢笔字写得漂亮。其五,自从开展钢铁分析以来,化验室离不了我。主管干事对我很好,工作还是比较稳定。其六,我吃得了苦,耐得了劳,体力劳动、写写算算都在行。其七,经过多年的宵衣旰食,积草屯粮,手上有了三百五十元的存款,有五百来斤存粮(粮票)。其八,我没有“帽子”,有公民权,不是专政对象。但我也有不利的地方。其一,我矮小,貌丑,脸黑,可能像“白日鼠”白胜或“鼓上蚤”时迁。其二,我家乡的老娘要我赡养,三十七元二角的工资每月要缩水五至十元。
我第一个见面的是江北牙膏厂的女工,是个寡妇,也是四十岁,有三个幼崽。我们一见面,一介绍我的身份是个刑满释放人员,因“反革命”罪被抓进来的,现在有公民权。对方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了。将我凉在那里,见面不足十分钟。
经一个就业员的姨妈介绍,第二个女人就进入了我的视野。她叫晓梅,只有二十八岁,是城里一个街道搬运队的。她原是农村人口,来自偏远的通江山区,初中未毕业,十七岁就嫁了人,有两个女孩,大丫六岁半,小不点四岁。她男人死在斗殴事件中。她有近一米七的身高,比我还高出半个头,不但个子高,体胖背宽大嗓门,脸稍黑(但不难看),走起路来宛如男人的“急紧风”。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九月中旬,天气还热,地点是在文化宫侧门前的一株老黄葛树下。我记得很清楚,她是穿着一双破塑料拖鞋来的,连头也没有梳,头发乱得像眼下时髦的“爆炸头”,但没有飘来阵阵幽香。
如果说我和牙膏厂那个寡妇女工在近十分钟之见面中,感到的是尴尬,那么,我和晓梅相识的几个月中,则感到很是无奈和沉重。
我自信性格直率,处理事情大刀阔斧,干脆利落。可是,晓梅的性格比我还要刚烈,甚至有点狂野。使我领略了这个看似平庸邋遢、相貌不显的女人身上特有之豪爽之风。
在介绍人曹姨粗略地介绍了我和她的情况并离开之后,我因有了上一次相亲的经验教训,没有先开腔。她第一句话就使我大吃一惊:“姓蒋的,没说的。我外号叫‘孙二娘’,搬运队的人都叫我雌老虎。以后你喊我孙二娘也行,叫我雌老虎也行,叫我晓梅也行。我屋里还有两个小女娃子。穷得很。姓蒋的,我愿意嫁给你,你娶我,我一辈子跟着你。”
相亲时女方先开腔,自报家门,一来就说“我愿意嫁给你”,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刺刀见红,没有半点扭捏作态,没有半点隐晦含蓄,世界上居然有如此的相亲,如此的女人,奇!
来前我是作了相当的思想准备的,腹中也准备了一串串应对台词,如有可喜结果怎么办,如被对方婉却又怎么说,如果不冷不热又如何收场。可此刻却全无用处,乱了套。我自忖不会怯场,此时,却面红耳赤,语不成句,连完整的意思也表达不出来:“我想,我的……身……份,这……我是……”
“姓蒋的,你啥子也不要说,曹姨都对我说了,我都晓得。我孙二娘啥也不在乎。我到这里来,早就想好了,就是想要一辈子跟你过,不然我就不来了。现在,姓蒋的,我只要你说一声愿不愿意当我的男人?”
面对这个不按“炮二平五,马八进七”套路弈棋的对手,面对这个猛砍猛杀、一心只想速战速决的“爆炸头”,面对这个邋里邋遢、心直口快毫无遮拦的“孙二娘”,我只好嗫嚅说:“这个……”
“姓蒋的,你要我就跟我走,到我家里去说。你不要我,那你拍拍屁股就走。”说毕,她拖着那双破塑料凉鞋,发出“梯踏、梯踏”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喜欢这种直来直去的性格,漂亮不漂亮无所谓,家中穷也不在乎,她的邋遢使我有点不习惯,但以后可以慢慢改,我在稍微迟疑之后,也一声不响地跟在她后面,来到她的家。
她的家实在不像家。不是虎巢,像鸡窝。
门是粗糙的木板捆扎而成,且有点朽烂。一推开这破门,竟然“咯咯咯”几声,窜出几只老母鸡来,地上到处是鸡屎。对面是一块双人凉板,用两张长条凳架着,有张长条凳的一条腿用草绳绑着两截硬头黄竹子支撑。那张床上方,挂着一顶又黑又脏又破的蚊帐,也许多年没有洗了。至于凉板上,连席子也没有,一床又薄又破的棉絮,没有折叠,一角拖到了地上。这屋不足十五个平米,可以说是凌乱不堪,很为拥塞。而她两个小女娃子,也是破衣烂衫,正坐在地上,玩“你拍一,我拍二”的游戏。更糟糕的是,这屋里时不时地飘出一股股臭气。我后来才弄清,在这后面,用荒石、芦席、废竹、破油毡等搭了一个猪圈,圈内喂有两条架子猪。这臭味是从圈内散发出来的。这意味着我如果和她结了婚,既要和她在凉板上耳鬓厮磨一辈子,还要和一席之隔的猪比邻而居。这里不是都市中的村庄,连棚户区都抵不上,是贫民窟。不!更像乞讨户。
我虽有心理准备,还是出乎意料。
晓梅大概已看出了我的心思,莞尔一笑,称呼也变了:“蒋哥,家是不像家,以后我会打整得干干净净的,你要相信我这个妹妹。”又半是解释半是诉说,“没有一个当家的男人,穷,烦,闷,又要上班,找吃的,还要带小的,忙,哎,苦啊!没法呀!我是撑不住了。蒋哥,我是会真心实意跟你过一辈子的,你不要嫌我这个做妹妹的。我是想你帮我将这个家撑起来,有个依靠。我晓梅会感谢你一辈子的。噢,蒋哥,你抽烟?我叫大丫去买。”
我本来一见这情况,只想礼节性地小坐片刻,然后告辞,再请介绍人转达这支相亲进行曲不再演奏下去了。但一听这席话,想不到这个风风火火的女人,大而划之的女人,粗犷豪放得使人有点无所适从的女人,像男人而不像女人的女人,却有一颗善良细腻的心。一个女人拖两个幼崽,还要干重体力劳动活,不容易。同是天涯沦落人,含泪眼对含泪眼,受苦人对受苦人,我就改变了主意,想接触一段时间,彼此进一步了解以后再说。
“谢谢!晓梅!我是烟、酒不沾。”
“喔,这好,这好啊!不像我先前那个死鬼,又没得几个白钱,还烟、酒、茶三开,还动辄骂我、打我,横得很。噢噢,蒋哥,你不要多心,不迷信吧?嘿,你看你看,做妹妹的差点忘了。”我不知她忘了什么,正有点诧异时,她却对两个怯生生的女孩说,“你两个小女娃子过来,快过来,这是妈给你们找的伯伯,以后是你们的爸爸,过来先叫声伯伯好。”
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这个女人!
小不点的小手杵在腮边,小姊妹俩对我这个陌生人虽然胆怯,却还是敬遵慈命,参差不齐地童声“二重唱”:“伯伯好!”
我是不好不出手,对大丫和小不点各送了两元钱。这对晓梅来说是大喜过望,对我称赞还夹着骂起她的前夫来:“大丫,小不点,蒋伯伯对你们这样好,好喜欢你们两个呀,小娃儿不懂规矩,还不快谢谢伯伯!蒋哥,我那个死鬼从来不给两个小女娃子钱,只晓得酗酒,还一凶二恶的。作妹妹的先谢过蒋哥了。”
童声二重唱又响了起来:“谢谢伯伯!”
我摇手,“不客气!不客气!”
这件事情,就算这样初定下来了。以后,我每到星期天,就到晓梅那里去。我去时,她的家确是打扫得还算干净,大丫和小不点虽然穿得补丁重补丁,也整齐了些。我还为她母女仨各买了一套新衣服。只是猪臭无法解决。有时,我还代她到搬运队扛米包,运河沙,挑鹅卵石,抬木料等等,对我来说,这些劳动是轻车熟路,在搬运队里,我大有“一览众山小”之势。晓梅自是笑逐颜开,合不拢嘴。两个小家伙对我也很甜,伯伯长,伯伯短的。我就这样很为愉悦地度过了两个来月。当然,搬运队的人不知道我是就业员身份,只知道我是新生劳动工厂的技术员,是晓梅耍的男朋友。
我也逐渐弄清了她的工作性质和她的经济收入。搬运队是生产自救性质,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有事情就做,没事情就歇,实行的是计件工资。她最多时每月有五十至六十元收入,最少时可以挂白板,且可长达几个月。文革最热闹、武斗最严重时工厂关门,不关门也是奄奄一息,搬运队就无啥业务可做,处于基本歇业状态,即使有点事情做,也畏首畏尾。为什么?一怕被扣大帽子,以生产压革命,生产挂帅。二怕武斗的子弹不长眼睛,当上屈死的冤魂。在这样的大环境中,收入极不稳定的她,要不窘迫也难。

意外
正当我和她准备走上婚姻殿堂的时候,却出了严重的拐点。这事发生在一九七四年的十二月中旬,来得很突然。
那天吃了中饭,她在洗碗刷锅,我无事,心血来潮,过去帮她。她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过去过去!男人不做娘们的事,我那个死鬼从来不做这些事,只当吆三喝四、饭来张口的跷脚老板。蒋哥,人家看到了不好,会说我是懒婆娘的。”
我开玩笑,“怕什么?情人眼中出西施,懒婆娘我也要。我想图个好表现,多作贡献,以便雌老虎妹妹更喜欢。”
她盯了我两三分钟,红云飞渡,幸福之光涂上了她稍黑的脸,大笑,可谓笑得前仰后翻。笑毕,道:“看你一天不多言不多语的,只晓得干活。谁知你说起话还一串一串的,乌龟有肉在肚子里头。”
她伸出她的大掌,在我脸皮上轻轻地揪了一把,倏忽间,一把将我抱住,喃喃细语:“哥,我的好哥哥,我好喜欢你呀!又不骂人,又体贴我……”
十来个平方米的破屋,巴掌大的地方,又无布幔隔围,可以一览无余。六岁的大丫眼尖,稚声稚气叫:“小不点,快来看,妈妈把伯伯抱起了!”
尴尬无比。
她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对小孩吼道:“滚!”
大丫“哇哇哇”地“长号”吹响,小不点的鼻子也在一扇一合。晓梅一个箭步,一手拉挽着大丫,一手围拢小不点,脸上杏花春雨汇成涓涓细流,且伴着有声近无声的诉说:“我好苦命啊!我好苦命呀!大丫,小不点,你们爸那个死鬼在地下倒安逸了,害得妈好苦呀!”她啜泣起来。
我是进退失据。我理解她内心的痛楚。我的心也在战栗……
下午两点来钟,她膝上放着笸箩,低着头在飞针走线,为两个小家伙补衣服。我起身说要回厂去了。
“还早,坐一会再回去也不迟。”头也没有抬。
“不了,车也不太好赶,还是早点回去的好。”
“好罢。”她站了起来,准备送客,双眼却直盯着我,怅然若失地问:“下星期还来不来?”
“不一定,要看有没有空。我想洗洗衣服,做点杂事,九点半不到,就不来了。”
“脏衣服可以拿来,洗好了再拿回去。我知道留不住你,拖着两张要吃的嘴,我又没有文化,家像狗窝一样,又穷,人又不漂亮,又是结过婚的。那你以后想来就来,不想来做妹妹的也想得通。蒋哥,我的心是真的。”
话说到这份上,我就不好走了。时间确实还早,我只好说:“晓梅,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的心也是真的。这样吧,我就坐下来看你做针线,陪你。我到五点钟一定要走,不然会给我惹麻烦的。”
“行,随你。”话是随口而出,却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未几,她站起来,“喂,你们两个小女娃子,在家里又吵又闹的,到街上去野,烦死了,晚点回来。这里一人五角钱。”
我拦阻:“一点点大的女娃儿,认不了路回来怎么办?”
“熟门熟路的,不会走丢。我五岁就一个人上山打柴了,两个小女娃子命贱,没有那样金贵。”
我只好不开腔。大丫和小不点一人拿了五角钱,欢欢喜喜出门而去。她随手将破门闩上。
她做了一会儿针线,将笸箩一搁,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蒋哥,我睏得很,想睡一下,你将门帮我照看着,说不定大丫、小不点回来,你好开门。”
她似乎睡不着,不断地在凉板上翻着身。但我对这无线电信号却是接收不灵。她坐起,弄得凉板吱吱嘎嘎地响。她并不羞涩,笑嘻嘻地对我说,“蒋哥,上来吧,两个小女娃子不在家。”声音很轻。
我惊愕,“这……”
“傻瓜,笨蛋,书呆子。你有真心就上来吧,反正迟早要交给你的,我早就想好了,迟交不如早交……”
我心里“怦怦”直跳,呼吸急促。我不是坐怀而不乱的柳下惠。我上前两步,却驻足了,犹豫了。不是怕名不正,言不顺。而是怕监狱特严的纪律制度约束。我当集训组组长,有几个人就是因“无照营业”,不慎事泄,被弄起来集训的,有的后来还被戴上了坏分子的帽子,罪名是奸污妇女。我不能自蹈覆辙,不能将自己多年打拼争来的“摘帽”付之东流。
“晓梅,你不了解我的处境,走错一步,会全局皆输的,还是稍待时日,有了结婚证,就会有这一天的。”
她“咯咯”一笑,说出来的话无异于对我抽鞭子,“胆小鬼,前怕狼,后怕虎,不像个男人。蒋哥,你爱妹妹就上来。我看你是坐牢坐久了,坐呆了。出了事,妹妹给你担着,是我自愿的。上法场,妹妹先挨头刀。上来,要我来拉你吗?你是童子鸡,嫌妹妹不是‘原装货’?我就是残花败柳,也只有二十八岁,其他配不上你,在这点上我还是配得上你这个小老头!”
“晓梅,你的心我明白,我是真心要娶你的,你放心。等有了结婚证……现在不行。到时,你一定要给大丫、小不点生个弟弟或者妹妹,我好向老娘交差。”
“大丫、小不点一定要有个弟弟或妹妹?”
“一定!我老娘苦了一辈子,我不想她老人家抱憾终生,这是我这个不孝之子对老娘唯一的安慰。”
“怎么会是这样?……我会教育大丫、小不点,像对待亲生父亲那样对待你的。我一定会这样做,蒋哥,你放心!”
“晓梅,我不是不放心,我也不封建。独苗不结果,我老娘知道了,会气死的。我是母命难违呀!”
“哎——”一声长叹,“天哪!天哪!”
“晓梅!晓梅!你担心养不活?我即使以后讨口当叫花儿,也会将大丫、小不点的弟弟或妹妹养活、拖大,当然,也包括大丫和小小点,还有你。你听清了?”
她半晌不答。好久,又叹了一口气:“蒋哥,那就以后再说吧,我担心的是可能没有以后了。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瞒你了,哥哥要做啥子,妹妹都听你的,都会依你。只是,只是,只是妹妹已生不了你要的弟弟或妹妹……”
我急问:“你才二十八岁,怎么生不了?是有病?可以医呀!”
“谁有病?我是动了刀的。谁医得好?”
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找个女人成个家”,老娘对我的嘱咐之潜台词我清楚。我是领了任务才来“找个女人成个家”的。我心绪如麻,像一头撞在南墙上,晕了。好久,才大喊,“晓梅,你不要骗我,谁出的馊主意?”
“你不要问,你接受不了就走吧,我不怨你,是我命不好。”
“我一定要问清楚,是你那个死鬼吗?”
“不是!我是迫于无奈,死鬼倒是想要个儿子,我想生多了也养不活,是我自己走上了这座独木桥,死鬼还因此经常打我,把我当出气筒。你走!你走!我晓梅自酿的苦酒自己吞,不会要求你蒋哥跟我一起来喝这杯苦酒。你真的走吧!我不留你。”
我心如刀绞。
我吐出了最后一句:“那——,晓梅,做夫妻不成,做个朋友,我以后会尽一点微薄之力的。”
“谢谢!不必了,不必了。我晓梅没有本事,是个无用的女人,但我有两只手,我不会接受其他人的施舍,除非他是我的男人。蒋哥,让我最后喊你一声蒋哥,愿你以后幸福美满。我会等你三年,你想好了再来找我,想不通,不来也没关系。这样,趁大丫和小不点不在家,你赶快走!我会送你到那天的黄葛树边。”
说真的,我那天是昏昏沉沉,记不起怎样离开她的家,也记不起于这株老黄葛树边和她是如何分手的。
一九七五年春节前,我托介绍人曹姨给晓梅送去五十元钱,曹姨死劝活劝,她坚决不收。在休完春节假之后,我又找曹姨,请她以她名义送给她,才收下了。一九八○年初,我平反了,到她家去找她,破屋还在,铁将军把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进入商界,又故地重游,然破屋已荡然无存,代之的是高楼拔地而起,向周围人群打听,一个老街坊说,她早就搬走了,不知去向。啊,晓梅,一个身处底层艰难度日的女人,一个刚烈如火、又不乏通情达理的女人,你在哪里?

同意结婚证明
尽管已碰了两次壁,但我初衷不改。可是,或一次见面就吹,或“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或不阴不阳,无疾而终。
一九七五年五月,我现在的“贤内助”粉墨登场了。
我内子小秦,当时三十岁,是个农民。她在重庆四女中毕业之后,本已到一个单位上班,一听“建设伟大的社会主义新农村”之号召,她热昏了头,就返乡回到农村。我和她认识时,她是生产队的会计,有三个孩子,大儿子八岁,二女儿六岁,小儿子四岁。她前夫是生产队的队长,因与一返乡女知青通奸,被判刑十年,投入劳改。于是,她和他划清界限,离了婚。她每月有十至十五元的收入,拖着三个幼崽,吃了上顿无下顿,吊命度日。她原来的思想很激进,也当过造反派。她个子不高,人长得有点漂亮,当姑娘时很活跃,在公社的文艺宣传队领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跳过忠字舞,还登台演过《红灯记》中的李铁梅。据她成了我妻子后对我讲,最多时她胸前缀有六枚毛主席像章,还受到公社表彰,身上戴着大红花,多次出去作报告,发誓要响应伟大号召,一辈子扎根农村,一生绣地球。
她这样一个“左派分子”,之所以嫁给我,不是由于受到我这个“右派分子”的腐蚀,被拉下了水,却是她自愿的。其中的原因,她的前夫被抓,给她带来的刺激实在太大,她思想上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所以,我们就组成了一个假左派和一个真右派、带着三个还不懂得逍遥的“逍遥派”的特殊家庭。
但是,我要声明,我不是趁隙而入。我三十七元二角工资的物质引诱,以及甜言蜜语般“同甘共苦,白头到老”的感情攻势,以及吃苦耐劳的做事作风,才打动了她的芳心。
我和我老婆的谈恋爱、耍朋友,没有花前月下,卿卿我我,“青青子矜,悠悠我心”,比之我和“孙二娘”几个月的接触,要平淡得多。但我俩最终走上没有红地毯的婚姻殿堂却富有戏剧性,具有时代特色,最终导致了我“母命难违含泪违”之结果。
监狱对就业员请求结婚的审查严而又严,要想成功,难之又难。我和小秦严格按照“工艺操作规程”办。
我叮嘱她,先到大队开出她的申请结婚证明,一定要写上我是就业员的身份。这一切都很顺利。我拿到了这劳什子,也写了一个申请结婚报告,将这两个“无头文件”上交给就业员中队“办公厅”,在惴惴然的心理状态下静候佳音。我知道就是得蒙恩准也有一段时间。
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我根据先前得蒙批准结婚的就业员之经验教训,为了应对女方必定会有的被约谈会见,我鼓励她不要怕,要沉着、冷静、坚毅、果敢、缜密。即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气贯丹田。我还经过审慎思考,对已经过关斩将、获得杀鸡杀鸭证或“失却荆州,亡命麦城”的就业员进行“采访”,广泛收集“三堂会审”的案例,悄悄地写了一个三千来字的“答辩词”,不求词藻的华丽,但求答辩的详细,论据的充份,还讲究有理、有利、有节。我向我未来的妻子发布死命令,一定要将这“答辩词”背得滚瓜烂熟,融会贯通,以便在“三堂会审”中举一反三,不被“主审法官”驳倒,毕其功于一役。
面对我这个将来可能出任集外交内政于一身、又兼着不管部部长的家庭“内阁总理”的死命令,我的未婚妻明白“外交无小事”,“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可是,她余暇时间无多,白天要做账,账做完了有空,为了多得几个工分,还要到田土里劳作,还要带三个小家伙,只有晚上三个崽娃被哄睡之后,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面砍猪草,一面念背事关我和她婚姻大事的“答辩词”。本来,砍猪草对农村妇女来讲,不是尖端科技,熟能生巧,个个都练就闭着眼砍猪草而能不伤手的本领。但不知怎么搞的,她大概是心有旁骛的缘故,竟然挨了一刀。还好,伤口不大,第二天在大队赤脚医生那里花了十来元钱,一个月的收入就此泡汤。
一个月之后,我接到要我通知小秦来监狱面谈的口头“传票”。决战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就业员中队这次派出的是朱干事和跛子干事两位“法官”。不过,“主审法官”是朱干事。跛子干事本来在就业员中队权倾一时,据不准泄密却泄露出来的小道消息称,他可能因没有做到“权倾天下朝不忌,功盖一代主不疑”,其时正处于一索子悬梁、获得“非正常死亡,按正常死亡处理”结论前之彷徨期,所以,作为“雄辩家”的他,一言不发,只当收报员,不当发报机。
可是,这个朱干事却迥然不同。他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看文字材料要贴到鼻尖才能看清,平时是病恹恹的。文革中他是造反派,在“一月革命风暴”席卷神州的时候,他和一些人也起来夺监狱的权。没多久,不知什么原因,其他的造反“勇士”们还在“春风得意马蹄疾”,他却像斗败的公鸡,再也昂不起头,萎蔫蔫地来到就业员中队干起了这个营生。
这次会审的法庭设在监狱外不远的接见室里,我只能回避,由小秦“单刀赴会”。
这次会审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只见小秦出来时是杏目圆睁,而朱眼镜是灰头土脸。
我一看就知道,“会审”的结果对我很不利。我煞费苦心筹划的“答辩词”可能是没有猜中“考题”!
我忐忑不安,快步走上去问:“怎么样?不行?”
“不见得!他敢?不是个东西,他不照办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到底怎么了?”
“星期天你一定要来一趟,到时你就晓得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啊呀!你啰嗦干啥?叫你一定要来一趟你就一定来,问哪么多干啥?无聊!”说毕,她怒气冲冲地走了。
我满腹狐疑地捱到星期天,匆匆赶到她处。
我劈头就问,“怎么回事?”
她大发牢骚:“这个‘四眼瞎子’水平怎么这样低?问我时口水滴答,说话时流里流气,哪里像个国家干部?像个下三烂的跑滩匠!”
我愕然,忙问:“他到底问了啥?”
“先前是东问西问的,啰哩巴嗦的,也没有超出我背熟的范围,可他‘四只’眼睛色迷迷地死盯我的胸脯,有点不正经。我想为了你,让着点,忍了。将要结束了,那个跛子说,‘老朱,我还有点事,你问吧。’撑着拐棍一跛一瘸地走了,那条四眼狗就去把门关了,嘻皮笑脸地问我,‘你长得这样漂亮,人又年轻,蒋仁德年纪又大,又黑,又没有几个钱,你嫁给他做啥子?’还向我挨过来,想拉我的手……”
我惊讶了:“真有这样的事?”
“我说,四眼狗,你再敢挨过来,我就敢掴你的耳刮子,不信你试试看!”
“坏了坏了,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这结婚证明开不到了。”
“他敢!?那条四眼狗被我训了,却不气恼。又问我,‘你和蒋仁德谈恋爱时发生过哪个关系没有?’”
“怎么能这样问?不成体统!”
“是啊!我回答他说,没有,绝对没有。你猜他又是怎么说的?他说,这不可能,这不正常。我冒火了,就说:‘怎么不正常?眼镜,你说话正派点。他一个就业员,你们规定没有成家的不准在外面歇宿,晚上七点一定要归队,他星期天十点才来,来了就是帮我干活,下午五点就要匆匆往监狱赶,他有时间吗?你说这话是对我名誉的诋毁。’可是他越说越下流,说:‘那不见得,二、三十分钟时间都没有?’……我怒火冲天,对他骂了起来:‘四眼狗,你是个二流子。你少在我面前来挂羊头卖狗肉。你当我是一个农村妇女,听不出你话外的话?我告诉你,我是贫农,依靠的对象,你要弄清楚了。我警告你,你再敢乱说一个字,我就要对你不客气!这样,四眼狗,你听好了,你一个月中不把结婚证给我开出来,本姑奶奶就找我两个兄弟来捶你狗日的。量你这种风都吹得倒的样儿,经不起我两个兄弟几锤,捶了你也白捶,除非你死在监狱里不出来。本姑奶奶也有办法对付你,到监狱控告你,借工作之名调戏妇女,欺负贫农。如监狱不理,我就到你家里去吵,你以为我不敢?收拾不了你?随便都将你废了。’我还说:‘你把门关起干啥子?难道我不晓得你的狼心狗肺?把门打开!再不打开我就要喊起来了!’……”
我越听越丧气。她是扬眉吐气了,但这件事是绝对完了,怎能开得到结婚证明?哎!我叹道:“小秦,你是该这样对付他,这件事做得对。我不怪你。但我们的事也就黄了……”
“不会。”
“我弄不懂。”
“我叫四眼狗去开门,他慌里慌张就乖乖地去开门,他是个虚哥。他不开证明,我要到监狱去闹,看他凶还是我凶。”
想来也对,但我还是担忧,“朱眼镜是拿你没办法,可会将气出有我头上的,啃不动青杠啃泡木。”
“不怕!他要暗里找你扯‘柳连柳’,整你,我教你一个办法对付他:悄悄对他说,‘小秦想找你谈谈。’他就不敢动手。他真的将你往死里整,我不找他拼命才怪,他怕闹开。”
她令我刮目相看了。
果然,监狱出具了同意我和她结婚的证明,不到一个月的最后通牒时间就办结,比以前其他人的快得多,是朱干事亲手交给我的,以后他也没有找我的麻烦,彼此心照不宣。但这个证明却是春秋笔法,今录于下,以便疑义相与析。

最高指示
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
凡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注:字体略大,红笔书写)

关于同意蒋仁德与秦××结婚之证明
我监狱就业员蒋仁德,向监狱提出与花果大队社员秦××结婚之申请。查:蒋仁德,男,现年四十岁。汉族。江苏省无锡县人。家庭成份地主,本人成份学生。蒋仁德于一九五七年先被划为右派,后升级以现行反革命罪被捕,判刑十年,于一九六九年七月释放,戴有帽子。一九七三年被摘掉反革命帽子,享有公民权。按照“给出路”的政策,经我监审查,今同意蒋仁德与秦××结婚,请婚姻登记机关审核,并办理结婚证。
特此证明。
四川省第二监狱(章)
一九七五年十月××日
(注:除我内子名字用××代替外,此证明之文字基本保持原貌。)

对这个结婚证明,我有相当多的心理准备,也就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本身是非洲“黑人”,不在乎再往我脸上“泼墨”。可是,小秦对这个证明却柳眉倒竖,大发雷霆,“蒋仁德,你这个窝囊废,这样的证明你也要?拿出去叫我的面子往哪里搁?撕了。回去叫那个眼镜重新开过!”
我知道,这已经是皇恩浩荡了,怎会给我重新开证明?就劝,“算了,算了,我本来就是这种情况,管他怎么写,只要同意结婚就行了。”我开了句玩笑,“好姑奶奶,你愿意和我结婚就不要吵了,吵也无用,以后我多挑几担粪,多割点牛草就行了。”
她听我一说,才破涕为笑,还是不依不饶:“这个眼镜不是个好东西,阴得很,想用这样软打整来整我?哼!这是打击贫下中农,搞阶级报复。”

碰壁
公社办理结婚登记是每月办两次,逢十五和三十。那天我和小秦喜滋滋地赶到公社,可是无人上班,至少,管这项工作的人还未来上班。到了十点来钟,才姗姗地来了一个女士,见我和小秦站在办公室门前,她先跟小秦打招呼,“是你们一对?”听口气,她和小秦认识。小秦害羞,躲在我背后,不开腔。我先开腔,却不敢称同志。“我们是来办理结婚证的,是不是请你……”话还未说完,就被她打断,“慌啥子?熬不住了?我不是正忙着吗?”她这才将办公室门打开。那么,她忙什么呢?先用小镜子照着梳头,再慢条斯理地吃早饭,要不是当时还不兴描眉涂唇,“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说不定一个上午还不够她使唤呢。
她一切料理完了,又拿起报纸来看,我大着胆子说:“我们是来办理结婚登记的。”
她懒洋洋地推开报纸,头也没抬,“有证明吗?”
“有有有有有!”
她将监狱和大队开出的证明拿过去,看了起来。一面看证明,一面抬头对我打量。然后说:“你叫蒋仁德?”
“是!”
在“验明正身”之后,她才说:“你们不能登记结婚。”
我急了:“为什么?”
“你的身份不能结婚。”
我大惑不解,争辩道,“监狱和大队都有证明,同意我和她可以结婚,怎么我不能结婚?”
“监狱和大队同意,我们公社不同意。”
“怎能……”
话又被她打断,对我喝斥道:“不同意就是不同意,这有什么可说的?你走!啰嗦。再啰嗦我叫人把你捆起来。”
小秦也急了,说:“小王,你做啥子不扯结婚证给我?只要双方自愿,就可以开结婚证,你有啥子理由不准我们结婚?”
那小王对我有点凶,对小秦却还是和善,对她说:“好罢,你跟我来。”她俩就向一个隐蔽的地方走去,将我甩在办公室内。
后来,小秦告诉我,小王的理论是:蒋仁德戴了四顶帽子。哪四顶帽子呢?一是地主帽子,二是右派帽子,三是反革命帽子,四是释放之后又戴上反革命帽子。你小秦是贫农,过去又是公社的积级分子,讲阶级成份,不能和蒋仁德结婚。小王还说,你过去的男人在劳改,现在和戴了四顶帽子的人结婚,不是自毁前程?你什么男人不能找?找这样一个男人?……
尽管小秦和她解释,争吵,说明我没有帽子,有公民权,但小王坚持她的理论原则不动摇,还有精辟的发挥,“明的没有戴,暗的是戴起的。这叫做暗中管制。我清楚。”
真的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监狱证明,说我的本人成份是学生,怎么我的家庭出身“地主”顷刻间就变成我头上的“帽子”了?解放后的地主还能世袭(当时农村的地主子女就是被当成地主对待的)?我是被判刑劳改,但刑满了,银货两清了。是的,我是被戴过“反革命”帽子,但已摘帽了,有公民权了,这有区公安分局的大印为凭,难道一个公社小小的民政员就可以否定?我也看到监狱中的就业员有摘帽后又被戴上帽子的,但那是有“戴帽子通知书”的,也盖上公安机关的大印,难道单凭这小王一句话,我的帽子说戴就戴?再者,地、富、反、坏、右是否不能结婚?有这个规定吗?在“清楚”的小王面前,我确实弄不清楚。我更弄不清楚的是,是否真有“明的没有戴,暗的是戴起的。这叫做暗中管制”?如有,这中间的法理何在?……但“大权”握在小王手里,我能说什么?当时的世道是,左得右不得,右了要不得。左是认识问题,方法问题,右是立场问题,阶级问题,原则问题。大家都在“左”字旗下赛跑、冲刺。
把我逼到死角的,不光是不同意我们登记结婚,而是她将监狱和大队给我俩开出的证明全收了,也杜绝了我和小秦到街道办理结婚证的可能性。这一招真狠,因为我俩手上已无片纸证明。没有证明,在当时,休想办到结婚证。我虽向小王据理力争,但她却是“死个舅子”都不还给我。奈何?
我们回来后凄凄然,惶惶然,茫然无措。
我和她第二次又去找小王,且出示了南岸区公安分局发给我的“摘掉帽子通知书”,这个通知书小王倒是没有收,却又有新的解释:“你释放后戴上的那顶反革命帽子可以不算,但还是戴了三顶,还是不能登记结婚。”我们还是无功而返。
第三次,我在公社外远远地等着,由小秦一个人去找小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请放之一马。不果。小秦就和小王撒泼,大吵,还是无用。小王对小秦的态度很好,说:“你和我过去都认识,起来造反时还是一派的。但这事涉及到阶级、立场、原则问题,是不是紧跟和站稳革命路线问题,你再吵也没用,我不会眼睁睁地去犯原则性错误的。”正气浩然,大义凛然。
没辙了。时间也到了当年的十二月中旬。

家庭会议决定
在一个星期天,召开了没有圆桌的家庭圆桌会议,商量对策。出席会议的有:我未来的岳父母,我以后的小舅子,我将来的小姨妹,小秦和我。三个小崽儿由于级别不够,连列席或当观察员的资格也没有。会议经过广泛讨论,交换意见,多边磋商,本着求同存异的精神,达成决议:
甲、有结婚证要结婚,无结婚证也要结婚,不再去找公社开结婚证,形成了事实婚姻再说。
乙、蒋仁德和小秦立即住在一起,越快越好。
丙、对外严格保密,不能泄露半点风声。如谁泄密,由我将来的岳父严惩不贷,甚至要逐出家门。如有人问起,或机动灵活,或含糊其词,遮盖过去。说:“好像已领了结婚证,已结了婚。”口径要一致。如无法回答,就以“无可奉告”应之,但一定要微笑。
丁、按照农村习俗,定于一九七六年元旦酬宾,不收贺仪。除了出席这次会议的“嫡系部队”,各家阴悄悄地来吃一餐萝卜、白菜饭外,既不告知亲朋好友,也不发出邀请。但对生产队的“大爷”、“二爷”,于元旦下午通知来晚上吃一餐便饭。至于“三爷”、“四爷”或“末爷”等也绝不告知。如果他们来了,也不下逐客令。
我的准岳父在会议上斩钉截铁地说:“农村,没有领结婚证住在一起的有的是,哪个来管?还不是照样将户口迁来?照样划自留地?照样在生产队出工拿工分?哪个又不承认他们是夫妻?农村就是这样的习俗。”又说:“我和你们妈住在一起,哪有结婚证?不管!不管!住在一起就是结婚!”
果然是一言九鼎,决议全票通过。
好在监狱已给我开出证明一个多月,认为我已办了结婚证,大队、生产队也认为我们已有了结婚证,而公社民政员虽然不准我和小秦结婚,却没有跟踪追击。我们不找她,她也不理抹我们,被瞒了过去。监狱对此事也一无所知。看来,革命警惕性也还不够高。
于是,我和小秦就住在一起了,她成了我的妻子。我之所以肯铤而走险,实在是被逼得无路可走了。如果我不和她结婚,又去找哪个?即使有女人愿意嫁给我,我已不可能向监狱提出第二次结婚申请。即使我第二次申请再获准,谁能保证不碰到第二个小王?

特别的婚礼
在准备元旦酬宾之中,有一个小插曲——我几乎被革命工人“割资本主义尾巴”。我从下浩街上买了一百来斤萝卜,挑着走到塑料三厂锅炉房旁边,被三厂的一个工人盯上了。
“站住!”他喝。我答:“干什么?”他问:“你挑这么多萝卜干啥子?”“你管我干啥?买回去吃。”“我看你不像,你吃得了这样多?”“怎么吃不了?家里人多。”“骗人!你是搞资本主义贩运,搞剥削,我要割你资本主义尾巴!”“好啊,你到生产队去问问,是不是我在搞贩运?”“好!我随你去。”“那你来吧,你去问清了再来‘割’。”
好在三厂锅炉房离小秦的土墙房不远,不足一百米。这位革命工人认真得很,屁颠屁颠地跟来了。他一问邻居,回答说:“那个姓蒋的不搞贩运,家里人确实多,家里穷得吃不起饭,只好以萝卜当顿。”这位革命工人只好无趣而去。
元旦节到了。小秦家猪圈旁有块空坝,没有车水马龙,她的“草庐”里也没有宾客如云。老泰山和他的“黄埔亲军”先后悄然而临,他们并不嫌我穷,吃了中饭就先后悄然而辞。到了晚上,生产队的“大爷”、“二爷”和“知名人士”全来了,还有几个不请自到的,都是“甩手和尚”,来吃你已是看得起你,还要人家送个红包、说“恭喜恭喜”吗?笑话。不过,他们对我是就业员并不太在乎,对有否结婚证也不感兴趣。同时,他们对菜肴的粗糙也不挑剔,大家都是穷棒子,差不了多少,能送进口就行,越穷越革命嘛。但有两宗,一是“杜康先生”必不可少,且要“淮阴侯将兵,多多益善”。因为这些爷们大多是酒王、酒仙、酒神,但绝不是酒鬼、酒痞。二是“二寸(香烟)”仁兄不能或缺。可是,这两项东西在市场上是十分紧俏的,要凭票才能买到。每张烟、酒票只能各买到两包烟或二两酒,每人每月只有一张票,使这些爷们经常处于酒渴望和烟饥荒之中。
对付这两把难开的锁,我是强项,因为我有一枚能开这种锈锁的万能钥匙。关于酒,我是偷来的。化验室要烧喷灯,这种灯能使火焰温度达到一千度,燃料是工业酒精。有的干部经常来要酒精,拿回去给匠人作油漆稀释剂,刷家具。你可以走私我可以偷。我偷了七、八瓶工业酒精出来,又偷了极纯的试剂级酒精三瓶,两者一混合,再兑上水,就是酒。这种酒,甲醇含量虽达不到饮用标准,绝对可以达到虽有害、但人体能忍受的程度,二十来斤混合酒,够这些爷们享用。
我现在坦白出来,希望得到宽大,不要以盗窃罪处理我。如真正要起诉我,我也不怕,因为一是达不到立案标准,二是已过了追诉期。
关于烟,不是偷而是买。怎样买?
卷烟厂(人们都习惯称它老厂名南洋烟厂)在生产过程中,经常会产生废烟丝和废卷烟纸。这些东西,烟厂不是倒掉就是填埋掉。我们的食堂就去买回来,每斤六分钱,卖给就业员中的烟民。后来,食堂和烟厂混熟了,就直接到烟厂生产车间去挑回来,烟厂也愿意,省得这些废物堆在车间里碍手碍脚,运出去倒掉或填埋还费人工。所以,挑回来的废烟丝、废卷烟纸就成全了我这个“非烟民”。
监狱中有几个就业员钳工可称得上是能工巧匠,他们能凭着一把锉刀和少量废材料,加工出一种小巧玲珑的卷烟机。我没有钱,就用五斤粮票换一个,共换了五个卷烟机。每个相当于二至三元钱。只要将可用的废卷烟纸裁成“二寸”长,边上涂上二线宽的薄浆糊,再将废烟丝敷上,小卷烟机两根辊筒用指头轻轻捻动,刹那间,一支散装“二寸”就完成了。这种烟,和真香烟在香味上无法比拟,但在外形上粗看别无二致。若操作娴熟,加工出来的成品几可达到乱真的程度。
我将废烟丝、废烟纸和四个卷烟机拿到我妻子处,示范操作,叫她和三个崽娃有空时加工纸烟,我自己也抽空加工。到元旦时竟然有了相当于十几条的散装“二寸”。
这些本不值一提的玩意,在生产队的十几个爷们眼里,却被视为上等佳品,大受青睐。本来,有几个爷刚开始对我略有戒心,到了后来,可以大口吃萝卜、白菜,大杯喝酒,“二寸”是袅袅冉冉,“烟囱”中是白云缭绕,还认为我在外面大有办法,连称呼也变了,成了“蒋哥儿”、“蒋哥子”。有的还说“哥儿真落教”,“哥子真够朋友”。“落教”为当地俗语,意为耿直,讲义气。农民纯朴,务实,要求不高。但我并非以此来拉拢、腐蚀这些爷们——生产队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搞好关系、不招惹麻烦之目的是有的。
我和小秦就这样像《水浒传》中的母夜叉孙二娘和菜园子张青一样,开起了没有营业执照的“黑店”,但我俩不卖人肉包子,卖的只有劳动力、汗水和勤俭,拮据窘迫地养家活口。

苦涩的结婚证
我们这个特殊家庭到了一九七七年又起巨澜,这倒不是哪个“克格勃”告密,而是由于自然规律,我妻子的腹部逐渐地凸起了。正当我沉浸在穷及快乐着,心想终于不辱母命的时候,生产队的妇女队长登门拜谒来了:“已经有了三个娃儿,不能再超生了,如不采取措施,再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后果就严重了。”
不久,大队的计生员来了两次,公社的人也来了一次,态度也讲究。讲究之中有威吓。
最后,公社革委会要我们在几种办法中自行选择。
1、蒋和秦如坚持超生,罚款一万元,限令一星期内交清。
2、如不愿交超生罚款,秦必须在半个月内采取节育措施,并接受绝育手术。如不接受,公社和有关部门将采取严厉的强制措施。
3、如上面两项中的任何一项都不接受,则公社将会同监狱,根据对超生的有关政策规定,和男方的特殊情况,对蒋采取特定的坚决打击措拖。
4、如秦做到了不超生,再进行了绝育手术,凭有关证明,分社可以既往不咎,不再将此事向监狱通报,并发给蒋和秦结婚证。
倒也赏罚分明。
这四条选项,无论哪一项,我都接受不了。如何办呢?我总不能像著名笑星黄宏先生和宋丹丹女士,于CCTV1的春节晚会上演出的经典小品《超生游击队》中情景那样,手中牵一个,背上驮一个,怀中抱一个,东躲西藏,设或加点创意,口中唱着印度电影《流浪者》中的主题歌,“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再说,我这种身份,流浪得了吗?
老娘交给我的任务“找个女人,成个家”,我还可能扭扭捏捏地完成,但要完成老娘嘱咐中的潜台词,此时却无异于“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了。
在长久的面面相觑之后,妻子问我,“怎么办?”
能有什么办法?我仰天长叹,潸然泪下,只能采取壮士断腕的办法,道:“我回去请三天假,你作点准备,收拾收拾,明天上手术台。我陪你!”
“那……无法向婆婆交待呀!”
“两弊相衡取其轻,只有这样才能一劳永逸,换个平静。我宁可负老娘,也不会负你及三个孩子。”
“是不是叫我爸爸、妈妈、兄弟、妹妹来一趟,商量商量?”
“没这个必要,无需圆桌会议,艄翁多了打烂船。”
好在当时农村妇女作人流、作绝育手术是不要钱的。老实说,如果像现在,要收费,当时穷得叮当响的我,要想接受公社的第四条选项,还心有余而力不足。
公社还是信守承诺的,在半年后,将结婚证主动送来了。送达人是小王,只说了以下一句:“小秦,把结婚证拿去!”大概,当年纠缠不清,认定在我头上还戴着的三顶或者四顶帽子,被一风吹了。不过,这个结婚证,是我用母命难违含泪违换来的。老实讲,我老娘一直到死,也不知道她的不孝儿子无其后。因为后来我们实在无法向她老人家交待,编了一个美丽的谎言骗她,说生了一个女儿。千里迢迢,她也无法来重庆市调查了解,竟然深信不疑,来信对这个根本不存在的亲孙女问长问短。所以,她是含笑归阴的。
必须说明的是,我不是想借此说事,来抨击和臧否计划生育这一基本国策。对计划生育,我是举双手赞成,绝对拥护。我甚至还认为这项国策的出台“花儿何其迟迟”。我并不封建,这样写也不是用春秋笔法,微言大义,只是直抒我的曲折经历。好在使我慰藉的是,我三个继子女对我很好,胜似亲出。他们虽然只能厕身于蓝领之中,但还是能奉公守法,自食其力。平平淡淡也是幸福。我现在总体上就生活在平淡而又幸福之中。不过,夜阑人静,抚今思昔,我在微笑之中,仍时隐时现着一丝一缕的遗憾。

节选自作者长篇回忆录《铁窗•高墙•尤京博士》,标题和小标题是本刊另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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