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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甚惑焉  文革漫忆(转自关天茶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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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3 04:53: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文革漫忆 (1 ) 哈哈,一开始,我就被打入了“另册”
  
   有几个朋友希望我写点儿文化大革命的事情。
   这倒不难。毕竟是亲身经历的事。不像今天的小哥们儿,骂的赞的,口水战打得难解难分。究其实却不过都是道听途说,隔着好几层呢。但一提笔,又颇踌躇。因为,第一,“文革”的事情,D很不愿意人们提起。写“文革”的事,那简直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D会很不高兴。第二,因是亲身经历,自然具有很浓重的“主观色彩”。甚至会有许多“选择性遗忘”也说不定。尽管几乎所有的名人的回忆录都犯这毛病,但让当时的同学们判我个“胡说八道”也毕竟不是件开心的事。
   但,最后还是决定写。鸟!老子又不是写历史。至于“高兴不高兴”呢,随便!你们做的事,让老子不高兴的多了去了!单这“文化大革命”就是天怨人怒!何止是让人“不高兴”!简直就是罪恶滔天,罄竹难书!
   好啦,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吧。
   我校的“文革”,是从1966年6月1日开始的。那一天,学院停课闹革命。
   先是宣布要听“重要广播”。广播的就是聂元梓等人写的那张大字报。大字报指名道姓的抨击了北大校长陆平和工作组的彭佩云。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那“义正词严,声色俱厉”的播音,那火药味端的十足。
  听完“重要广播”,就在体育馆召开了全院教职工生大会。党委书记作开展“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的动员报告。宣布从是日起,停课两周,搞“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注意,这“文革”的最初名号是“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后来才改成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这改变的“伟大而深远”的意义,我这里就先不说了。
   那时,“革命”的气氛已经很浓。此前关于所谓“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批判,已经让人有“不同寻常”的感觉。不过因为我们是理工科大学吧,大家并不是太明白。也并不怎么关心。而现在,中央台指名道姓对那么高级别的人物进行批判,不能不令人感到“来势凶猛”。也使我们心里的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激动与不安。
   “革命”开始了,我们照例要写决心书,保证书,更进步的人还要写入党申请书。以显示自己听党的话,紧跟革命步伐的红心。
   不料我们的决心,保证还没弄完呢,人家化工系的学生们竟搞起了焚烧成绩册的大游行!他们抬着一口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大锅,锅里是燃烧着的成绩册。数百人跟在后面欢呼着,高喊着革命的口号,沿湖滨路鼓噪而来。所到之处,各系学生纷纷响应,并不断把成绩册丢进大锅里去。狂热的革命口号声直冲云霄。
   我犹豫了十分钟,才跟着团支部的组织委员跑下楼去,将自己的成绩册也丢进了大锅中。组织委员当然愿意烧他那成绩册。那上面没几项好成绩。我可是打心眼里不愿烧。但不烧,又觉得不行。因为烧成绩册显然是“革命行动”。革命行动你不参加,便有不革命的嫌疑!当时,组织委员瞥了我一眼,真他妈的不爽啊!
   第二天,竟有学生在院部大楼贴出质问学院党委书记的大字报。我听说后,偷偷地跑去看了。也巧,我去看的时候,恰好党委书记也在几个随员的陪伴下来看那张大字报。现场陡然间静了下来。跌针可闻。人们纷纷退到一边。书记显得很坦然,还轻声和他的随员议论几句。可那气氛让人感到紧张,压抑。我环望四周,并没有我认识的同学在场。便鬼鬼祟祟地溜掉了。
   阁下也许要问,看大字报为什么要“偷偷”?还“鬼鬼祟祟”?哈,不懂了吧。
   打个比方说吧。知道有句话叫“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那不过是要求你“不要看”“不要听”那“不合乎礼”的东西,那是循循善诱呢。但在我们革命派这里,可就不是一个“勿”字了得喽。因为,倘若那是张反革命的大字报,你去看了,你为什么去看?你的立场就恐怕有问题!一旦“组织上”认为你的立场有了问题,哥们儿,你的麻烦可就要来啦!当然,这跟各个班“革命”气氛的浓度有关。革命气氛浓度低呢,也许没什么事。可要是浓度高,甚至高到连放屁都唯恐放的不革命,那,哈哈,你就别想溜了。认栽吧。
   而我们班,则是超级革命浓度班。绝密专业嘛!祖宗八代都是根红苗正的!
   对这张大字报,自然会引起议论。老实说,这张大字报纯粹是对聂元梓大字报的拙劣模仿。根本就没什么内容。但它的矛头直指党委书记,就很有“向党进攻”的嫌疑了。别看现在不理你,那是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小子,右派的帽子等了你好久啦!所以,在我们班里,革命派们义正词严地认定,那是“反动的大字报”。尽管他们根本就没有去看过。
   没看过就能“认定”?能!理由是:“这么反动的东西,难道还用看吗?”
   我对这种态度很不屑。特别是,仿佛谁表现得更鄙视,更义愤,谁就是更“革命”的那种感觉,尤其让我讨厌。我这个人似乎不大好。脑后肯定是生了“反骨”。要说呢,假如我生在“国民党反动派统治时期”呢,有这“反骨”做本钱,没准儿我就成了个响当当的革命者。可惜我没生在那个时候。我“生在红旗下,长在新社会”。这下糟了,“反骨”可就成了祸害!更糟糕的是,那时候,我对自己的“反骨”还缺乏自觉,所以也就不知道应该痛加约束,至少也应把它隐藏起来。相反,受那该死的“反骨”的支配,我居然一直不肯对权力恭顺,俯首帖耳,顶礼膜拜──用我家乡老农民的话说是“拍屁股溜腚沟”。不溜腚沟也罢了,竟还张牙舞爪地不把人家放在眼里!这不是找死吗?
   “那也不一定就是反动。人家聂元梓他们……。”我终于没忍住,说。
   立刻被班干部旗帜鲜明地打断了:
   “北大是北大,我们是我们!难道北大D委有问题,我们的D委就有问题吗?”
   “他们也不是说D委有问题,只是说……。”
   “说什么?他们这样就是反D!这是个简单的立场问题!”
   我不敢和人家争下去了。以前,大家会为一个“傅立叶级数”的展开或一个电路的解法争得脸红脖子粗。但最后都会烟消云散。但现在不同,现在是运动!运动,那就意味着,一旦“犯错误”那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57年“反右斗争”的故事,我还是知道点儿的。知道那时就有大学生被划作右派的事情。倘若哪句话没说好,把自己弄成了右派,可怎么得了!谁不怕?借用一句鲁迅的话吧:我怕得有理!
   同学之间似乎一下子变得“不自然”起来。此前的那种随随便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气氛陡然间就消失了。大家开始要“提防”着点儿,要“小心”着点儿了。说笑变得很稀少,即使有,彼此间的笑容也变得僵硬起来。以前,要么一起上课,要么各自找地方自习。宿舍里总空空落落的。可如今,经常是呆在了宿舍里。说是写大字报。可写什么呢?干部们,常常从这个房间溜逛到那个房间,又从那个房间溜逛回这个房间。不知道是否在“暗中观察”。同学之间,你看我,我看你,但已很少交流。
   烦闷!我暗暗等待着两周“运动”的结束。
   但我发现,有几个班干部似乎不同。他们的行动似乎突然间变得神秘起来。在宿舍里几乎见不到他们。偶然见到时,神情也总是严肃的,也不跟什么人说话。转眼间,就又不见了。我觉得,这种神秘的气氛中,似乎酝酿着什么不祥的东西。
   果然,更加神秘的事情也出现了。6月3日的夜里,我们系里的一些人,被秘密地召集起来,在五号楼召开了一个秘密会议。与会者被系总支书记宣布为“积极分子”。这些“积极分子”们被告诫说,目前阶级斗争形势“非常复杂”。大家一定要提高警惕,要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问题,要注意自己周围的阶级斗争动向。要站稳立场,听D的话,要紧紧依靠D。不要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迷失了方向。D在注视着你们。希望你们能经受住阶级斗争风浪的考验。D的大门永远都是敞开的。
   可巧,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停电。学院里到处是一片漆黑。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有灯火。人们也不知道都跑到哪里去了。四周是一片令人惶惶不安的静寂。甚至到了深更半夜的时候,宿舍里竟还是没几个人就寝!空气里似乎弥漫着要爆炸的气息。
   我的朋友H参加了那个会。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湖滨路上,他悄悄地告诉了我会议的全部内容。他说我们班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参加了那个会。他对我没有被通知与会极表担忧,说:“他妈的,我怎么觉得刀架到脖子上了!”
   那正是我的感觉!天啊,我已经被D和D的积极分子们排除在“革命”之外了!我已经被“组织”打入另册了!
   我很愤怒。我知道这是我们班长的手段。但怪得了人家吗?我不是从来不对他的“权威”表示恭敬与顺从吗?弟兄们,你们可千万别看不起诸如这小小的班长的权利!机会一到,轻轻一拨,你小子就进了“另册”啦!你就等着倒霉吧!
   完了!我完啦!我这才知道厉害,这才知道,班长就是“组织”啊!别看他并不是什么“人物”,而且连党员也不是。可是,他可以积极向“组织”汇报呀。“组织”就是根据他的汇报“指导”工作的嘛。看上去,他虽然只是“组织”外围的小马仔,但实际上,“组织”都是听他的啊!况且,“组织”是谁?难道不是一级一级一个一个的“书记”吗?书记哪里会直接管我们班呢?所以,所谓的“组织”,实际上就是一个占据了特定位置的具体的人。而这具体的人,就可以挟“组织”的无上权威,仅凭他个人的好恶操他人的生杀大权啊!这可是最具有中国特色的最基本的真理!可惜,我懂得太晚啦!
   主啊。你就饶了我这有罪的人吧!我学着俄国小说里的那些卑琐的人物喊道。
   但主没出声。也许,他认为我归马列管,不归他管的吧。悲哉。
  
   余甚惑焉
   2009-3-30
   2009-4-7改定



文/革漫忆(2 )还是没有跳出如来佛的手心
    
     “文/革”伊始就被打入“另册”,实在是一件非常“妈妈的”事情。
     我的心里毛毛的。隐隐然觉得有股看不见的力量把我往“右派”的地狱里推。这要是给他们推下去,不就完蛋了吗?人家诸葛亮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很让后人为之扼腕。我还没“出师”呢,就几乎被悄悄地弄成“革命对象”了!身败名裂倒还在其次。
     可我,我是当然的革命者啊!“根红苗壮”,“生在红旗下,长在新社会”,是最听D的话,坚决跟D走的啊!我还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呢!原本指望“革”这么一“革命”,能让D更加看清我的“革命价值”,得到D的“高度评价”,使我将来“担当大任”的。谁知道竟是“运交华盖欲何求”,还没革命便碰头啦!我日!
     我很愤怒。那时,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青年。远没有修炼到如今的“断了脊梁骨还夹着尾巴的癞皮狗”的境界。更不懂得“无耻”乃是中国立身的大道。不但“相信群众”而尤其“相信D”。我想,难道要我去找班长“承认错误”?甚至直接去找系总支书记“申诉申诉”?可我做错了什么?既然没做错什么,那“承认错误”又从何说起?“申诉”又从何说起?事情可怕就可怕在这里──背后搞你,你连“申诉”都无从“申诉”!如果你真像屈原那样“荃不察余之衷情兮”地去申诉了,人家还会说“没有的事呀!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吧?要相信群众,相信D,放下包袱,投身到革命的洪流中去吧!接受D的考验吧!”云云。反倒弄得自己无话可说。
     再说了,要我去向那些背后鼓捣别人的小人服软、谄媚、巴结,那我成了什么人了?不是成了跟他们一样的下三滥了吗?这绝对办不到!
     可我也不相信一个JB小班长就能一手遮天!鸟,既然这里不准老子革命,老子到别处革命去!一个JB小班长就想“遮天”,“巴掌”也太小了点!老子到广播站去!你总管不到了吧!
     于是,我干脆脱离了班集体,到学院广播站去“革命”了。
     学院广播站隶属于D委宣传部。播音员是从各系选拔出来的政治可靠,表现优秀,普通话讲得好的学生。总共大约有三四十人。由于它是“D的喉舌”,属于学校的“精英”群体。在学校里很有些名气。
     文/革开始后,广播站也进行了调整以适应“革命”形势的需要。播出时间延长了很多,要处理的稿件也大增。于是,就挑选几个播音员成立了一个编辑小组,对大宗的来稿进行处理。编辑小组的主要的成员是王蕾,瞿菲。我因为是院刊的副主编,所以也名列其中。
     这时候,学院里“革命”的矛头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院长呀,教务长呀,各系主任呀大抵都被点了名。各教学楼,饭堂等等的墙壁上都贴了些大字报。沿湖滨路南侧,新竖起了一面 “大字报”墙。但学校里的气氛还是很平静的。没有什么激烈的争吵,斗争。也没什么令人惊讶的过激行动。“秩序”依然存在。
     但不久,有个系发生了戴高帽“游街”的事情。但并不得人心,所以也没有成什么“气候”。虽然那时*毛*主*席*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是我们政治课的必读书,谁都懂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的大道理,但诸如戴高帽,游街,甚至“剃阴阳头”这类侮辱人格摧残肉体的事情,多数人还是难以接受的。
     生活变得极其单调起来。每天就是吃饭,政治学习,讨论,写、看大字报,睡觉这几件事。这样的“革命”很快就令人厌烦了。眼看大好的时光被浪费,许多人开始想功课的事,有人干脆看起专业书。盼着“革命”早点结束的思想悄悄地蔓延开来。
     和全院的冷清状况相反,学院院医室忽然成了“运动”的热点。有许多耸人听闻的消息在流传。广播站里也议论纷纷。我跑到那里一看,果然是人山人海!院医室的那几栋房子几乎被大字报糊满了。看大字报的人更是络绎不绝。挤进去读了几张墨迹淋漓的大字报,原来是些“桃色”事件。难怪成为焦点。大家也嘻嘻哈哈的当笑话说。
     应该说,这时的“革命”似乎失去了“目标”也失去了“动力”。似乎是糊糊涂涂的谁也不知道这“革命”该怎么干了。就在这时,工作队进了学校。工作队由省直机关抽调的干部组成,约有三四十个人。他们的任务是“协助院D委搞好文/化/大/革/命”。
     工作队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什么变化。照样是“政治学习”,念报纸,讨论。无聊的很。我每天照样去广播站看稿,播音。根本就不理睬班里的事。更不把那几个班干部放在眼里。我觉得,广播站才是我的“家”。我在那里的“革命”“革”得很好,有目共睹。“无比英明的D是不会无视我的成绩的”!将来D委宣传部直接给我写鉴定,非气死班上那几个王八蛋不可!
     有一天晚饭后,我去广播站。王蕾和瞿菲还在看稿改稿。旁边的小桌子上放着别人帮她们打来的饭,早就凉透了。
     “哇!还没吃饭!明天再搞吧。”我望着已经完全黑了的天空说。
     “明天,明天更多叻!”瞿菲疲惫地说,头也不抬。
     “喂,局长,来帮帮忙!”王蕾抽出一部分稿件挥舞着,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气,叫着我的绰号说。
     我接过那叠稿子,掏出一支香烟点燃。我刚学会了抽烟。觉得抽着烟看稿,实在是神气得很。
     “谁在抽烟?”瞿菲聞到烟味,大喝一声。回头一望,发现居然是我,惊道:“哇!你小子敢吸毒!”
     我装出极陶醉的样子吐出一口烟来。不屑地瞟了她一眼。想让她“刮目相看”一家伙。
     “不行!广播站不准吸毒!再吸毒,就把你开除出去!”瞿菲放下手中的稿子,直瞪着我说。
     “嘿嘿”我冷笑。
     不料瞿菲竟两步跨到我面前,一把抢下我手中的烟卷,丢在地上狠狠地踩灭了。
     “开除!”她说。
     “坚决开除!”王蕾头也不抬地附和道。
     谁都没想到,这个玩笑竟“一语成箴”(真)!几天后,我真的被广播站“开除”了!
     那天,新上任的“站长”宣布,根据上级的指示和工作需要,有几个同学必须回班里参加运动。“没事就不要到广播站来了”云云。我首当其冲!
     我傻了!还真是“孙猴子本事再大,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啊。
     一定是我们班有人找了工作队。汇报了我的“情况”。现在,工作队下令让我滚蛋了!当我还自以为是“当然的革命者”,“D的喉舌”,干着神圣的“革命工作”的时候,人家却结结实实地在背后捅我一刀!十分革命的一刀!
     哦!闹了半天,我干的不是“革命”而人家干的那才是真正的“革命”啊!否则“上级”──不论是原来的D委还是新来的工作队,怎么都是支持他们来收拾我呢?怎么都不准我“革命”呢?
     什么叫“革命”?别跟我讲什么教科书里的定义!别跟我说经典著作里的名言!在中国,从49年以来,“革命”就是整人!“革命”就是背后打小报告,捅刀子!就是把自己的同学同事,甚至亲朋好友整成“反革命”!!就是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所以,爱整人的人,爱打小报告的人,满怀着阴暗心理妒忌别人,踩着别人的肩膀甚至尸体往上爬的人,那才是最懂得什么叫“革命”的人!他们也一直是最得势的“革命者”!是D的宠儿!
     现在人们常说“占领道德制高点”。“道德制高点”算什么!“革命者”占领的是“革命制高点”!判你不革命,他便是革命者!判你是反革命,他更是坚定的革命者!你下地狱他升官发财!这就叫“你死我活”!这就是那个时代“革命”的逻辑!
     我被从广播站逐出了。像个丧家犬,灰溜溜的。一如鲁迅笔下的阿Q──
     “洋先生不准他革命,他再也没有别的路;从此决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来叫他,
     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笔勾销了。至于闲人们传扬开去,给小D王胡等
     辈笑话,倒是还在其次的事。”
     对,就这样。我最终也没跳出小班长的手心,同样“再也没有别的路”了。
    
     余甚惑焉
     2009-4-14
     2009-4-28



文革漫忆(3)
  “北京来的一封信”
  
   我离开了广播站,灰头土脸的回到班上。我看得出,那几个班干部眼里快意的神色。仿佛在说,“就凭你,也敢跟老子斗?哼!走着瞧。看怎么收拾你!”
   有什么办法呢?“目无组织”的下场能好受吗?眼下走投无路了,只好夹着尾巴听天由命吧!当然,我还要尽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装出一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人家念报纸,我就老老实实地听着。讨论时,也随着人家说几句。我有时也想以沉默表示心中的不屑与愤怒,但我是个胆小鬼,熊包,没那个胆。大字报我是不再写了,溜溜逛逛地看别人写的吧。也别想为“革命”立功了,明哲保身要紧。混到运动结束,也不至于把我弄成“右派”。充其量,落个“偏右”而已。妈妈的,偏右就偏右吧!
   我就这么混着,直到六月二十四日。
   1966年6月24日。这在我校的文/化/大/革/命史上是个“里程碑”性的日子。机械系机械设计与制造专业的毕业班团支部贴出了一张题为《北京来的一封信》的大字报。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这张大字报,引爆了我校乃至整个省会城市的“天下大乱”局面。
   那天晚饭前后,我在湖滨路的大字报栏看到一张刚贴上去不久的大字报:《北京来的一封信》。大字报字迹大而工整。正文的前面还有这个班团支部写的一段“按语”。按语说,这本是一封私人信件。但这封信,对鼓舞大家响应D的号召,积极投身文/化/革/命运动有很大的意义。所以征得本人同意,发表出来,希望与大家共勉。也希望大家像信中写的那样,以满腔热血投身于这伟大的阶级斗争洪流当中去云云。
   信的内容主要有两点。一是讲述北京高校文/化/大/革/命的情况。说阶级斗争形势非常严峻;修正主义分子,黑帮分子窃取了我们不少的权力;北京高校的D委大部分都“烂掉了”等等。二是表达自己的革命情怀。表示要与收信人一起,投入到这伟大的阶级斗争中去,锻炼自己,经受D的考验,为防修反修做出贡献等等。
   信写得慷慨激昂,加上那团支部写的“按语”,读来令人热血澎湃,确实有一种冲击力和号召力。
   这个班是毕业班。他们刚从“四清”前线回来没几天。再过个把月,他们就该毕业分配,远走高飞了。一定是“为革命多做点贡献”的思想激荡着他们做出了这个毫无疑问的革命行动。并且为了发挥更大的影响,他们又把这封信抄送广播站,希望播发。
   王蕾和瞿斐看后,也顿时热血沸腾,大受鼓舞。大笔一挥,批准播出了。
   一石激起千重浪!这封“北京来的一封信”,就像平地而起的一个“炸雷”,在死气沉沉的校园内产生了极为强烈的震动。大家奔走相告,一拨又一拨的人涌到大字报前,把那大字报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琢磨着那些震撼人心的文字。面面相觑,似乎隐隐然感到什么“不详”的信息。似乎预示着要有什么激动人心的大事要发生。
   它立刻成为议论的中心。宿舍里,饭堂里,大抵都在议论这封信!对北京高校情况的猜测则成了最富刺激性的话题。先是聂元梓的大字报点了那么多大人物的名;现在又说大部分高校的D委都“烂掉了”!北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这里“D委”还是个神圣的、至高无上的权威,北京却居然是“大部分都烂掉了”!单是这话就让人感到惊心动魄!况且,首都北京的都“大部分烂掉了”,我们这里难道比北京还好?会不会也……。
   许多人的热血开始沸腾起来,精神开始亢奋起来。支持的,喝彩的,欢呼的,受到激励表决心的,甚至对本校状况提出质疑的大字报纷纷贴出来了。更有不少同学甚至一些班级的团支部,干脆跑到那个班去“取经学习”了!整个学校的气氛为之一变!温度陡然升高到了沸点!
   殊不料,平地又起了一声“炸雷”,惊天动地的炸雷:工作队断然宣布,这封信是“反D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
   霎那间,把所有叫好欢呼赞成支持的人都震晕了,吓呆了!定格了!工作队的声音,那可就是D的声音啊!
   各个级别各种各样的干部会,积极分子会紧急召开了。统一认识,统一思想,统一部署,统一行动。阶级敌人已经破门而出了!牛鬼蛇神跳出来了!猖狂向D进攻了!D考验我们的时刻到来了!阶级斗争的暴风雨来了!大是大非面前你站在什么立场?
   就这样,工作队对“北京来信”组织了空前规模,声势浩大的讨伐与围攻。转瞬间,革命风向大变。声讨“北京来的一封信”成了我校阶级斗争的中心。成了让D考验自己,并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建功立业”的最佳机遇。全校大字报铺天盖地。凡是能贴大字报的地方,办公楼,教学楼,乃至湖滨路的“大字报墙”,全贴满了。
   王蕾和瞿斐被解职了。让她们回自己的班里接受审查批判。校广播站改组,整顿。全校的大喇叭开始不停顿地播发声讨“北京来信”的各类战斗檄文。义正词严,声色俱厉!
   那些不赞成“北京来信”的有福了!甚至那些没有表态赞成“北京来信”的人也有福了。机会来了啊!口诛笔伐,群情激愤。大帽子越扣越离奇。什么“反革命宣言书”!什么“裴多菲俱乐部的纲领”!什么“反革命暴乱的信号弹”等等等等。整个学校仿佛在进行着一场“罪名创新大奖赛”。好像谁创出的罪名越大,越离奇,他就越革命一样!真可谓风狂雨暴,狂浪滔天!
   赞成过支持过这封信的人可就惨了。谁见过这阵势?谁经受过这样巨大的压力?原本想“积极投身革命”的,不料竟和“反革命”弄到一块去了!怎不心惊胆战,痛悔万分,狼狈不堪?聪明人一看势头不对,赶快写大字报反戈一击。以示自己弃暗投明,跟D走的坚定决心。不服的,想不通的当然有。但谁还敢说话?谁不赶紧随着大流跑?
   然而,更加惊人的消息传来了。在“急风暴雨”了一天之后,工作队又言之凿凿的宣布说,“那封信是阶级敌人伪造的”!根本就不存在写信的那个人!信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惊天大阴谋”!
   我靠!惊天大阴谋!不但“大阴谋”,而且还“惊天”!难怪这消息一宣布,那些仍在暗自抵触的、不服气的、“负隅顽抗”的,也都纷纷大呼上了阶级敌人的当,弃暗投明了。
   显然,一场更大更猛更狂暴的围剿“北京来信”的战斗已经打响!不用说,接下来就要“人人过关”!划左、中、右!
   也许是我的“阶级立场”真的有问题。从一开始,我就公然站在了“北京来信”一边。为它的革命精神所鼓舞。我的“热血”真的沸腾起来了,“精神”真的亢奋起来”了;我觉得,我想象中的“革命”,就是“北京来信”中所说的那个样子。于是,身不由己地赤膊上阵了。我在24日当晚就跑到那个班去“学习”了一通!还不止一次地跑到广播站,和王蕾,瞿菲等议论那信的内容和去那个班“学习”的情况。当时我那个亢奋啊,简直像过节一样。
   然而此刻,面对着这“风烟滚滚来天半”的“革命”形势,气势,我简直要吓得屁滚尿流!显而易见,这“右派”的罪名我怕是逃不掉了!
   我当然不服气。更不认可那些惊天动地的罪名。尤其不相信工作队所说“北京来信是阶级敌人伪造”的这种说法。因为就在24号晚上,我已经见到了信的主人,和他谈过话。他是D员,是我校的学生会副主席,也是他们班的团支部书记。他那正直,坦诚的神情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我不相信这样的人“反D”;不相信他要伪造一份“反革命宣言书”张贴出来!更不相信他要在离毕业分配只有个把月的时候“跳出来”制造一个反D反社会主义的“惊天大阴谋”!我相信他!相信他确实是想为我校的文/化/革/命贡献一份力量。即使“北京来信”的观点有问题,也不至于如此!
   我的处境当然很糟。一开始就入了“另册”,接着又因蔑视班长,被逐出广播站,现在又公然跳出来支持“北京来信”,已经是“罪在不赦”。可以说,就是现在去“投降革命党”,人家也绝不会再要我了。“右派”的位置早就给我留好了。
   那就去他妈的吧!破罐子破摔吧!看你们能把老子怎么样!
   于是,批判北京来信的大字报不写!不写就是不写!开会不发言!不发言就是不发言!检讨更不做!“反戈一击”?谁想“反”谁反,老子不反!用我们家乡的话来说是:挺上了!论堆儿了!
   6月26日午饭后,在宿舍里听到有人在楼下叫我。探头一看,原来是王蕾和瞿斐。只见她俩顶着白花花的大太阳,站在宿舍楼下面。显然有什么要紧的事。我赶紧下楼。
   我们默默地沿湖滨路,百步梯走到“法学院”。在一棵树下,王蕾突然对我说,她和瞿斐决定上北京“找毛主席”!
   上北京!找毛主席!
   我大吃一惊!
   这简直太疯狂了!我望着这两个姑娘,以为她们在说气话。但看她们的样子,竟是那样严肃。这胆子也太大了吧!而且,如此的“胆大包天”却还说得那么从容不迫!
   “我们根本不相信那封信是伪造的!就是要去调查清楚!只要找到写信的那个人,真相就会大白。我们就直奔中南海,找毛主席!控告他们!”王蕾说得斩钉截铁,眼睛里闪着不可动摇的光芒。
   我沉默着。好像脑子突然不转了!被她俩震晕了。
   “你觉得怎么样?”王蕾盯着我的眼睛问。
   我还是沉默着。去北京,这事情可就闹大了,根本就没有回头路啦。这是造反啊!
   “我们的父母,当年不就是为了追求革命真理而奔赴延安的吗?”瞿斐对我的沉默很不满。她一定以为我听到这个主意就会一蹦三尺高拥护的。见我半天不说话,十分失望和不满。
   “你现在的情况怎么样?”王蕾又问。
   “还能怎么样。反正是上了黑名单。想让老子写检查呢,扯淡!老子就是不写!”我愤愤地说。
   “那还不跟他们斗!做顺民呀?窝囊废!你还有没有革命精神呀?对得起你爹你妈吗?”瞿斐泠泠地瞥了我一眼,鄙夷地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英雄呢!”
   “好吧。我也去!”我心一横,说。
   “你可想好了。别后悔。说不定,坐牢都有份。”王蕾仍然盯住我,惨笑了一下说。
   “反正已经上黑名单了。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我说。
   “那好。今天下午六点,火车站碰头。你要注意,我们都被盯梢了。你得设法甩掉他们。”王蕾警觉地四下张望着说:“还有,化工系有两个同学,也准备去,我们已经同意和他们一起走。”
   “化工系的?你们认识吗?”我觉得她俩太冒失。
   “不认识,不过已经见过面,说过了。”瞿斐说。
   “好吧。六点。火车站见。”我说。
   难道真的被盯梢了吗?我不大相信。但肯定要防这一手。这样,为避免引起注意,什么准备也不能做了!不能拿衣服,不能拿洗漱用具,不能去银行取钱,总之什么都不能!不能有任何“异常”的举动。
   整个下午,我假装去看大字报,四处兜圈子。一会儿到湖滨路,一会儿又转到校医室。一会儿跑到二号楼,一会儿有跑回湖滨路。总之哪儿人多就往哪儿钻。一直耗到时间差不多了,便在人堆里挤了几个来回之后,只穿着背心短裤,两手空空地溜出了学校。
  
   余甚惑焉
   2009-4-17
   2009-5-14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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