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梓坤访谈录(四)
回国后的黄金时期
我1958年从苏联回国,当时正值大跃进。我先到数学所为一位波兰统计学家当翻译。有人告诉我可以跟这位专家到南方转转,我无动于衷,马上回校工作了。回国后运动很多。1960年闹饥荒,大家老实一点,没再搞出新花样。我认真做点工作是从1959年下半年起至1965年上半年,大约六年时间。那时我与爱人分居两地,带孩子全靠她。
她在北师大,我在南开大学。我不能调北师大,结果就得到了这样的好处,专心搞点学问,那几年我每年开两门课,就是“随机过程”和“概率论”;至少办一个讨论班,有时两个;出了十来篇论文;还带了几届研究生;大约在1960~1961年招了第一个研究生;写了三本书,就是《随机过程论》,《概率论基础及其应用》,《生灭过程与马尔可夫链》,后两本书到“文革”后才出版。这比较高的效率基本得益于求学时逐渐培养出来的写作能力。
其中,写数学书是边讲边写,如《随机过程论》和《概率论基础及其应用》,讲完课稿子也就成了。一次成功,很少改和抄。讲课时把讲稿一油印,就交出版社等出版了。否则抄抄改改,功夫不得了。写非数学的书,比如《科学发现纵横谈》那可改了好几遍。
除了学术和教学,在那六年,我还做了一些社会工作。诸如当系党总支委员,开会不少。但党总支对我们比较照顾,会后的具体事务不要我们干。将近六年时间,是拼了点命。我还翻译了《马尔可夫过程论基础》,那时每天中午抽出半小时,人家午睡到两点,我睡到一点半。也是一遍成功,没再抄。现在不行了,《布朗运动和位势》就写了两三遍。
我在同龄人中是比较幸运的一个, 抓住了时机干了一番自己喜欢的事业,不过到1965年下半年又糟糕了,下乡去搞“四清”。“四清”时正好《随机过程论》的校样来了,吴荣同志在天津帮我校对稿样,后又把校样寄到我“四清”的乡下,我趁晚上在被子里用手电筒照着看,结果上了大字报。
之后,“文革”开始了。因我算是系里的当权派,有一本批判我的材料,说是保护修正主义苗子等等。当时南开大学数学系有个“三家村”,就是系里的胡国定、邓汉英和我。老胡敢说敢做,认准了一件事非干到底不可,他是挨整的重点对象,还关进牛棚劳改了一阵;老邓做事稳,想问题比较全面。当时批我,是因为据说我“坏主意”出得多。不过我出身好,没什么把柄,后来搞不下去也就放手了。顺便说一句,我们三个人关系很好……(之后有一系列乱码)
“文革”中我没能搞数学,只参加了两项任务,一是跟军事单位合作搞在计算机上模拟随机过程,二是研究地震统计预报,这都是无人敢批判的。那时林彪一号命令没把我赶下去,就是因为做的那个统计模拟课题。我起先不知什么叫统计模拟,为搞任务,查到一点文献,不多,如外国人用计算机产生伪随机数的一些方法。整个搞法也是一层层逼近。为模拟平稳正态过程,需先模拟正态随机变量;最后归结到产生伪随机数的问题。伪随机数是机器根据人的指令产生的,实际上不是随机的。程序编得好,造出的数可能具有随机数的某些性质。比如随机数能通过一些统计检验,若选出的数也能通过,就说它们具有一定的随机性,能通过的检验越多,随机性就越强。然后再作变换得到正态分布的随机变量,……,经多次变换得到一般随机过程。
具体工作中,我是在应用概率论和算法方面动脑子。由于计算机能力太差,就都是同学们通过计算机计算。但当时成果不能发表,就只写了个报告。那时出的书要联系实际,我就把有关方法写进《概率论基础及其应用》一书,作为一章,叫“随机过程的模拟”。以后没有再搞这方面的工作了。
当年学校怕我被部队拉去,刚好1973年正好招工农兵学员,要选派“又红又专”的教师,贴了红榜,他们就以此名义把我调回。教了一个学期书就去搞地震预报了。
当时我们是用统计和转移概率的方法预报地震的,1976年全国三个大地震,我们报准一个半。何来“半”呢? 因预报涉及三个要素——时间,地点,震级,只报准其中一项或两项算半个。《数学学报》和《地球物理学报》发表过我们地震预报小组的文章。可惜唐山地震漏报了。全报准的是四川松潘地震。当时认为我们的报中率算高的。1978年出版了一本《概率与统计预报及在地震与气象中的应用》的书,执笔是我和钱尚玮(他搞天气预报),参加的人还不少。后来仍有人用我们的方法预报地震。
度过“文革”十年真不容易,但是人的一辈子,机遇也是很多的。那时我一个多月回北京一次。1977年有次从北京返校,邻居告诉我说:“你要升教授了!”。当时教授是个贬词。“文革”前学校要提我为副教授,报到天津市正赶上取消军衔,学衔也就不搞了。这次说是天津要提两个教授,一个是我,一个是天津大学贺家李。
这次升职隆重得很,在天津体育馆开大会,几万人参加。我坐在那里不知是升副教授还是正教授。问了别人,回答说是正教授。那时连陈景润还没升,是全国第一份,还拍了电视。香港报纸也报道了。不过香港对为什么提我说得不清楚。我是糊里糊涂升上了教授。后来我想,提升我是比较保险的,绝对不会出毛病:出身没问题,政治上没问题,当过劳模,业务上还站得住。
王梓坤访谈录(五)
《科学发现纵横谈》的成书感触
“文革”期间,我没能搞数学,但是写了本书《科学发现纵横谈》(简称《纵横谈》)。在1977年我被评为教授之际,我的《纵横谈》开始在南开大学学报的哲学社会科学版上连载,反应很强烈。我想这也是赶上时候了:以前都是些讲两条路线斗争的八股文章,我讲科学发现,内容新鲜活泼,文字写得还可以,就比较吸引人了??
可是人稍有点名气就麻烦了。来信特多。光因《纵横谈》的来信就上千封,还寄花生、酒、人参来的。人参我都退了,酒只好留下寄钱回去。开始我是有信必回,根本没有时间搞别的。研究工作做不出来,就是这个道理。做工作必须要在谁也不知道你的时候做,最踏实,当这个代表那个代表,就不好办了。
《纵横谈》的起草是“文革”中,还真吃了点苦。那时住朝北的一间九平方米的房子,光线相当差,白天都要点灯。每年冬天手都要生冻疮,茶杯里的水和洗脸毛巾都结成冰块,早上起床被上结了一层霜,因为那时不烧暖气。
而关于这本书,我是按德、识、才、学这条线展开写第一部分的。搞科研最好要具备这些条件。“德”,指品德,社会道德。中国走社会主义道路是很多人探索的结果。不搞社会主义,别的路走不通,做人的基本品德很重要,对名誉、钱财要有清醒的认识,见钱不要命最要不得,用损人的办法达到个人的目的,最糟糕。“识”指见识;“才”是才能;“学”就是学问。还有条线是“实践—理论—实践”。讲发现的过程,也讲了灵感这类东西,构成第二部分。
当时写它时面临的主要困难是积累材料,特别是涉及非数学内容的。我写完《纵横谈》之后做的笔记就有一大摞,共七八本。我喜欢抄东西,从中学就开始。并且写这本《纵横谈》,有几本书对我影响较大。我最早看的一本科普著作是苏联人写的《物理学的未知世界》,写得很通俗、形象,使我对物理产生了兴趣。后来看贝尔纳写的《历史上的科学》,很有水平,近乎科学史。另外,还看过《科学世界图景中的自然界》和《科学研究的艺术》,……。“文革”中没事,我又抄了不少诗词,看历史、哲学及方法论方面的作品。而且,《纵横谈》也是讲方法论的书,像《纲鉴易知录》,对我也很有帮助,使我没有卷入那些派别,对“文革”中的一些现象看得比较清楚。
我虽然是搞自然科学的,但通过这么多年自己的经历,我是建议大家学点文史哲的。比如《后汉书》中的“党锢列传”,讲东汉宦官与大臣之争,好多名流被害死。当时我就觉得江青这些人像是宦官,但不敢说;彭德怀像忠臣名流。别看宦官能一时得势,但绝对不要沾他们的边,沾上了总是要倒霉的。所以,“文革”中我是不参加这个派那个派的。我后来对学生说,学文的要懂点理工科知识,学理工的更要学点文史哲,当然不必钻得很深。知道些历史,就能减少上当受骗、受人欺侮的机会。有些学理工的人太老实,卖很大的劲帮人干事,个别人还不幸陷入勾心斗角。何必呢!有功夫多做点实实在在的贡献就是了。
1966年底或1967年,我看到林彪在政治局会议上的讲话,他当着毛泽东同志的面,大谈特谈中国历史上阴谋夺权的故事和经验,就预感到林彪要垮台,非垮不可。先不说林彪自身的问题。他在那个位置上讲政变,就像是帐房先生讲他有很多很多从柜内偷钱的办法,老板怎么能放心呢! 后来毛泽东在给江青的信中,果然提到这件事,可见他对此耿耿于怀。
写《纵横谈》是我几方面兴趣的产物——科普、诗词、历史、哲学、方法论。几门学问一交叉,才可能出成果。
虽然数学书懂的人不太普遍,但这本小册子能够印40多万册,影响还是比较广的。
现在,我上了年纪,要在数学前沿做出好成果比较困难。眼睛也不帮忙,看东西吃力。脑子也不如以前。以前做事都是提前完成,现在办不到了。再加上分心的事特别多,开会,审稿,再没有能静下来冥思苦想,花一年搞一两篇论文的事了。但是我对当前数学的发展,也一直保持着高度的关注和兴趣。
注:《科学发现纵横谈》有多种版本。首先发表在:南开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1977年第4期第70~85页,第5期第74~88页;第6期第51~73页;后由上海人民出版社结集成书在1978年出版第1版;1982年出版第2版,1995年第6次印刷;1997年由中华书局出版;1999年由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版;2005年由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 《科技日报》于1996年4月4日至5月21日全文连载。我校出版社于1993年出版了《科学发现纵横谈新编》,其中第一部分即为《科学发现纵横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