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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文革爆发、插队
1966年,我15岁。正在读初中。
从年初开始,学校正常的教育秩序开始变乱,社会形势也火药味越来越浓:
教室黑板上方毛泽东肖像的两侧,原先的标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改成了“发阶级之愤,为革命而学”;
语文课改成学雷锋日记、学焦裕禄;
上政治课听老工人忆苦思甜,参观中山公园的“收租院”群雕;
全国报纸则上连篇累牍地刊登批判“海瑞罢官”文章;
4月下旬,全国报刊转载北京日报批判“三家村”。
当教师的父母回家后紧张不安的神色,以及临期末考试时教导处宣布,减轻学生负担,今后取消毕业考试和升留级考试的种种迹象(多年后才知道,中共中央1966年6月17日批转了一个文件,决定,“鉴于目前中学所用教材,没有以毛泽东思想挂帅,不能再用……,中学历史课暂停开设,政治和语文合开,以毛主席著作为基本教材。” )使我这个懵懵懂懂的中学生,都感觉到好像要发生大事了。
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标志着文革的全面开始。
学校停课了。班主任愁眉苦脸地宣布,党中央鼓励学生给老师、老师给老师写大字报。
当时,在禁止批评国家、党、军队、以及中央尚未批判的领导人的前提下,全国开展“四大”,即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鼓励人们对他人进行人身功击,可以捕风捉影地控诉和揭发,可以无中生有、上纲上线,信口开河。
一时间,校园被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所覆盖,随着揭发的深入,包括学校一些掌握教师档案的干部的“抛材料”,老师们个个成了阶级敌人。老教师几乎无一幸免:历史老师赵六规,国民党新疆省政府的财政厅副厅长,英语老师江哲黔,原来是北京军调部美军翻译,语文老师刘澹容,竟然是江南刘文彩,家里有3000亩地,数学老师卞承灿,国军中校电台台长……;年青教师则戴上了“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家庭出身不好”、“白专典型”的各种帽子。
我们的思维被搞乱,信念被颠覆了。原来我们心目中那些慈祥博学、受人爱戴的老师,都TMD是阶级敌人,是我们看了多遍的阶级斗争电影“白毛女”、“箭杆河边”、“夺印”、“羊城暗哨”里的“隐藏得很深的阶级敌人”在生活中的重现。
在媒体和大字报的煽动下,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指引下,在北京南下红卫兵的言传身教下,很多无知的中学生变成了疯狂的暴徒,扭曲的模仿力和创造力得到了极大的发挥,8-9月份出现了高潮。一面横扫牛鬼蛇神,一面“破四旧”。
马路上的穿“小裤管”、尖头皮鞋、留“飞机头”时髦青年,,会受到素不相识人们的围攻,当场把裤子剪破、把皮鞋割坏不算,还要抓住挂牌游街。
各种肉体和精折神磨的花招层出不穷。第一批“证据确凿”的教师成了牛鬼蛇神,戴高帽子,游街、批斗、剃阴阳头,抄家,甚至还强迫他们跪在地上唱“牛鬼蛇神嚎丧歌”。据说这首歌是一个成为牛鬼蛇神的作曲家的新作:“我是牛鬼蛇神,我是人民的罪人,我有罪我该死,我该死我有罪,人民该把我砸烂砸碎,砸烂砸碎!”。
我的父亲当时跟我同在一个学校,在保健室当校医。他的阶级成份是“小土地出租”,属于中农,共产党的团结对象,他非常本分,人缘很好,很受学生喜欢,在文革初期尚未受到冲击。一直到1968年,全国开始“清理阶级队伍”,他被查出有“严重历史问题”,进入“牛棚”(关押牛鬼蛇神的房子,上班时必须到牛棚向造反派报到,然后写认罪书,打扫厕所、操场,下班可以回家。)这是后话。
人整人的文革就这样开始了。
当时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是,原教旨主义清教徒式的狂热,导致不断地“清理门户”,“怀疑一切”成为人们处世标准,革命群众都在倾力找出“潜伏在革命队伍里的阶级异己份子”,昨天的革命者、造反派,今天就可能变成阶级敌人。结果革命队伍日益缩小,阶级敌人的阵容反倒一天天扩大。
班级里的十四五岁的同学也依照不同的出身,分为几类,“红五类”同学理所当然地成为核心和骨干,“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则同病相怜地聚在一起。细算一下,真正纯红五类的同学在班里反而是少数。
既然大部分同学都属于非红五类,“脚碰脚”,大家的心态就比较平和了。
学校不上课。红五类忙于组织或参加各种红卫兵司令部,搞大批判,辩论、印传单和各种“最新消息”上街散发,大串联。
非红五类的同学就集体成为“逍遥派”,忙于收集交换毛泽东象章、偷看查禁书刊,想方设法地玩,消磨日子。
当时除了毛泽东选集、语录、红旗杂志、尚在发行的人民日报等报刊以外,所有的其他书刊几乎都被查禁或公开烧毁了。
刘少奇首先被打倒。记得66年底的一天傍晚,在外滩,公开烧毁新华书店库存的刘少奇标准像,足足几十卡车,火光烛天,纸灰漫空飞舞,场面极具镇慑效果。
我和两个最要好的同学,张庆和许肖彭,天天跑到龙华机场旁边的黄浦江游泳,要么就上街看造反派辩论,到交大看大字报,再不然就用废旧材料做鱼缸,养热带鱼,传阅手抄本。
一晃二年过去了。父亲已进牛棚,同学纷纷与我划清界线,敬而远之,全校开批斗会,父亲照例要上台陪斗。我在台下,还要跟着喊打倒父亲的口号,日子真的很难熬。
1968年6月,开始“四个面向”(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工矿、面向基层)的毕业生分配。
学校已进驻工宣队,与红卫兵头头和“革命干部”三结合成立了校革命委员会,掌握分配大权。
我们班上,也派驻了2个工宣队师傅。班里一些政治上早熟的红五类同学,象李惠民、黄杰,66年初为了争取入团,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解放军总政治部内部发行的“毛主席语录”,奇货可居。每天清晨进教室,极其虔诚地捧读,背诵,写学习笔记。然后把学习心得贴在墙报上,引起全班的轰动,他们很快就戴上了团徽,文革开始后,抛弃团徽,加入了红卫兵组织,成为骨干。
他们和其他几个同学,经常到工宣队师傅家里汇报全班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帮助师傅做家务,擦窗,洗被,抱孩子、买煤饼,这些同学后来无一例外地被分配在上海。
我没有伺候工宣队师傅的资格,当然也不屑。成天与父亲在一个学校,老想离开,结果,机会来了。
68年8月,上海中学红卫兵代表大会的几个学生领袖,认为红卫兵不能继续留在城里打派仗,应该到农村这个广阔天地去大有作为,于是跑到内蒙古、安徽金寨和江西老区考察插队落户的环境,经过对比,一致认为江西省新干县的环境最好,回沪后组织宣讲小组,到各校鼓动到江西插队落户。
11月上旬,宣讲小组到我的学校进行鼓动,学校组织全校学生在大礼堂听他们演说。记得到我校宣讲的是延安中学的一个女生,黄军装、红袖章,激情澎湃,口若悬河,颇有感染力。
我在台下随口说了一句,“到红色根据地插队倒不错呀。”
旁边的工宣队师傅听进去了。散会后立即找我谈话,先是表扬我能够与父亲划清界限,政治上求上进,然后鼓励我带头报名到江西插队落户,以实际行动表明我的革命立场。我糊里糊涂地就答应了。
下午,学校宣传栏立刻刊出大红喜报“热烈祝贺我校×××同学与旧传统观念彻底决裂,到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报名参加井冈山人战斗队,赴江西红色根据地插队落户!”
回家跟父母亲一说,母亲的眼泪就止不住了。
父亲叹了口气,“太草率。不过,孩子大了,让他闯闯世界也好。”
第二天,父亲在牛棚偷偷向地理老师沈希了打听新干县的情况,沈老师不愧为地理权威,详细告知那里的自然环境和物产,后来我到新干县,发现沈老师介绍的情况完全吻合,打心眼里佩服他。
接下来的一周,迁户口,凭插队通知单购买凭票的肥皂牙膏、球鞋、衣裤。
由于父亲工资被扣,只领取15元生活费,家里生活极为困难,为了准备行李,父亲万般无奈,写了一封信给老同事韦老师,索还多年前的15元借款,要我持信上门索讨。记得信最后是这样写的,“…犬子插队,手头极为拮据,行装整治尚缺头寸…,万般无奈,亟希掷下,以解燃眉之急”。韦老师手头也困难,我面红耳赤地接过他从邻居家借来的15元,逃一般的离开他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11月18日,全上海举行了隆重的夹道欢送仪式。
母亲保留了当天的解放日报。在二版刊登了如下的报道:“到革命圣地井冈山去插队落户 昨天,本市一千多名中学毕业生向毛主席献忠心,向上海人民告别,决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三大革命运动中努力改造自己”,同时还刊登了赴江西插队中学生的 “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井冈山举旗闹革命” 的宣言。
我们这批到新干县和峡江县插队的中学生一共1004名,各区都有。我学校所在的长宁区84名。
这是是大规模集体插队的全国首创,毛泽东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最新指示”是在一个月以后才发表,我们比全国的上山下乡运动足足早了一个月。
十年插队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转自云间山樵 新浪博客 http://blog.sina.com.cn/s/articlelist_1237891340_4_1.htm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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