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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红真:做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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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8 01:58: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做女红的说法不知起于何时?
  红是形声字,左边象形,右边注声。象形随丝,当与养蚕、缫丝与纺织相关;音是禾与工的反切,也就是禾的声母拼上工的韵母。同时工也具有干活的意思,那么“红”字也可以解释为干与丝相关的工作。尽管它最初的语义是指特定的颜色,应该是源自对包括生命在内的自然现象的命名,矿物质的颜色,人与兽的鲜血、花卉的颜色、以及太阳在某个时间的色彩等,从中抽象出共同的特点加以概括。在色彩的基本意义上,特别强调了指涉女性的文化含义,红颜薄命、红粉知己等,都是性别指认的套话。这大约是起于对女性生命现象的发现,身体潮汐循环与生育时的血水奔流,都是红的具象,与石榴花显示着相同色彩,故有以石榴裙指代女人的说法。将植物与女人相类比,这显然是男性的视角。红前加女,重叠的语义区别于自然现象,体现着人类性的文化特质,同时也是对这一色彩象征双重语义的强调,可以理解成红上加红。
  推广开去的各种意思,则使这个颜色在语言所象征的文化体系中具有特殊的价值功能。它象征喜庆、主吉祥,古时的读书人“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都要披红挂花。它又象征顺利与成功,“开门红”、“满堂红”、“红歌星”、“红舞女”,“红得发紫”是对一个成功的人充满嫉妒的讽刺。而不知道从什么时期开始,它又和革命发生了联系,象征着暴力流血的政治变革,大概是专取红字色彩的单一意义。而这又与宗教的神秘信仰相关联,中国的萨满教认为红色具有驱邪镇妖的功能。这种信仰一直延续到“文革”,所有被打倒的“牛鬼蛇神”,名字上都要打一个红色的大叉子。就连基督教中也有相近的观念,美国作家霍桑的名著《红字》,在女主人公的胸前缝上红色的十字架,惩罚她违犯教规的越轨行为,煽动普遍的歧视。进入商业社会以后,“分红利”更是普遍的集资分配方式。就是在革命以后,新的权力结构中,也仍然存在尊卑贫富的差别,于是有了“新阶级”的命名,这又重合于前一种语义。以上三种意义附着在原始语义上,都使红色关联着现世的利益,意味着顺遂和发达。其中也包括了女性的文化价值,作为男人欲望对象的体现。所以它又概括着所有人间的福祉,“红尘滚滚”、“红尘障目”,都是佛家形容世俗社会的用语。
  工除了注音之外,也还有意义存在。工作的一般意义,加上丝的偏旁,强调了工作的内容,区别于渔猎、农耕、畜牧和其它的重体力劳动,以及两性都从事的生产活动,比如采集,这就使红字所代表的工作范围限定于女性。又古代所谓的“工女”,专指从事桑蚕、纺织和缝纫的女人,这大概是做女工的意思通于做女红的原因。由此推测,“做女红”的说法,大致应该产生于农耕文明中桑蚕业兴起的时代。这已经很古老了,至少早于先秦。《诗经》中多有桑间陌上的记录,《桑中》“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卫风》中的《氓》,更是由以布易丝开篇,叙述被遗弃女子的痛苦,开中国“弃妇诗”的先河。周朝卫国处于河南河北相接的地方,那个时代,中原一带的气候大概是适合植桑养蚕的,而生态的变化与政治经济中心的南徙,使桑蚕以及丝绸生产业逐渐随之南移,成为一般人印象中南方的特产。但是它对于中国文化的影响却是超越地域的,首先形成了一个基本的汉字偏旁,派生出不少与之相关的词汇。比如,绪的原始语义是丝之端也,经与纬都是织布时纵横的线路。如是说来,实在不应该小看了做女红,它几乎是文化的源头,关联着一大批词汇,渗透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
  
  二
  
  起于中原,始于先秦,使“做女红”的说法拥有了广阔的时空范围。而它的具体内容则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先是棉花的引进与普及,棉纺织品代替了丝织品,产生了一个新的字“线”,特指粗于丝而细于绳的同型物体。棉线是用棉花纺成的,故有丝的偏旁而以注声字区别质料。陕北民间的口语,称纺棉花为纺线线。丝线并列,既指两种质料的混合品,所谓棉加丝,也代表所有细致的绳状物。随着棉纺织品的普及,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越来越重要,线的语义不仅脱离了丝,也大大地超过了丝的语用范围,关联着人体、科学、社会和政治的广泛事物,神经线、电话线、前线,以及路线斗争等,都是以线为中心词。做女红的内容再一次成为文化的起点,具有了普遍的象征意义。
  由引带来的阶级、文化差异,也扩及到整个社会。棉花取代了兽皮的御寒功能,成为了低廉也是普通民众承受得起的四季穿衣用度。由此形成的平民性文化特征,也是读书人自我标榜的寄托。马王堆汉墓出土的丝织品,工艺的考究体现着贵族精致的生活质量,而布衣粗食则是一般民众的生活标准。自隋唐开科举之后,中国的读书人就喜欢自称布衣,连诸葛亮贵为一国之相,还要在《前出师表》中,声称“臣本布衣”。魏晋以前的名士,都要标榜出身高贵,且需华服美容才有资格,故有魏晋仕人“痛饮酒,熟读《楚辞》,可为名士”的反动。传统的工女成为了少数人的仆从,从宫廷到官宦富商,都养着做丝绸刺绣的专门人才。就是民间的织户,也首先是为朝廷生产,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官江宁织造,专门督办民间丝绸纺织品的采买进贡事宜,是官商。能得到这个肥缺,有赖于曹家与皇室的特殊关系。许多年以前,在苏州参观苏绣工厂,女工们把一条细丝线擗成二十多投,以各种针法在薄如蝉翼的丝绸上,绣出有立体感的色彩层次。一个工作日也绣不了一小块,一件绣品短则一周,长则数年。一位从海外来的女汉学家摇着头叹息道,这样的艺术实在是太残酷了!估计绣工们中年以后,目力都不会太好。
  棉纺织则主要是面对平民百姓,基本上是自给自足,主要靠女人的家庭式生产,是否形成过产业都是个问题。男耕女织是中国农业社会的典型生产方式,纺线织布的主要原料是棉花。一直到抗日战争,北方民间交纳的军鞋等,主要还是靠手工机织的粗布为原料。做女红的范围首先是一个农家所有成员四季穿着的棉布衣物,纺线、织布、搓麻绳做鞋、剪裁缝纫,甚至漂染,全都靠家庭主妇的一双手完成。如果有女儿的话,还可以有一些帮衬。一个北方的家庭主妇,通常做完了秋装做冬装,要赶在季节来临之前,准备好一家人的衣物。有一句流行甚广的民谣云:“秋风凉,秋风凉,懒老婆,着了忙。”除实用以外的针线活,比如剪花样、刺绣、编织等,也是一个称职的主妇必不可少的修养。这样全面的技能,是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才能够习得,也需要有相当的聪明才智。故民间有在农历七月七日深夜,牛郎织女相会于鹊桥的时候,女孩儿家乞巧的风俗。有一双巧手,是一个女人一生中靠得住的幸福,而有一个手巧的主妇,也是一个家庭所有成员的幸事。
  棉纺织业的兴起,是近代开海禁之后的产物。这对于妇女的家务劳动是一个很大的解放。随之流行的棉布女红新工艺,也影响着女人们的趣味,比如十字花纹的刺绣就是棉布的特产。而机械的广泛应用,也产生出新的女红方式。比如,缝纫机的普及,比起手工业快了不知多少倍,换上特殊的压脚,连多种花色的刺绣都可以完成,而电脑控制下的刺绣,几乎可以乱真,只是种类有限。尽管如此,不少的老百姓还是不认可,我下乡的地方是本省主要的产棉区,当地的老乡基本不穿机织的“洋布”,原因是花钱还不结实,而且穿在身上凉。他们穿的都是家织漂染之后的土布,也有简单的格子布,是把染了色的线和白棉线交叉着织成。因为棉花的纤维长,织出来的布确实比山区的粗布要细致得多。那里还出产一种紫花布,棉花的原色是鲜亮的土黄色不用染,一般是用来做男人的裤子。近年北京的市场也开始卖紫花棉的织物,称作彩棉,比白棉花纺织的衣物要柔软得多。
  女红内容的再一次革命,是由于毛纺织业的兴起。大规模的机械化生产,使毛线的价格大幅度下降,而且创造出自己的名牌,著名的羝羊牌毛线就是其中的一种。随之引进的,是打毛衣的新女红,区别于传统女红棉活、单活的分类,俗称毛活。城市里的妇女几乎多少都会一点,两根针别来别去打出各种衣物,有的还能花样翻新地创造出各种针法,织出不同的图案与花色。技术的革新,使毛线的品种型号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最细的开斯米与最粗的棒针线,都可以带动毛活样式的潮流。与之相关的则是工具的变化,最初的毛衣针是木质的,后来又有了各种金属的,一直到以尼龙绳连接两根很短的金属棒针,都与科技与产业的发展密切相关。除此之外,还有钩针,一扎长的金属细棍儿的一端做成一个小钩,带动着毛线穿来穿去,勾出各种花样。和手工毛活几乎同时出现的,是机械化的毛衣生产,以这样的方式打成的毛衣简称机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出现了家庭用小型毛衣机。多数是用于城市里打毛衣的家庭作坊,专门承揽零散的毛活,冲击着城市妇女为人工手工打毛活赚钱的职业。只是花色品种相对比较单调,还不足以和手工打毛衣的能手抗衡。大约二十几年前,小型的毛衣机走近普通的家庭,不少主妇们开始用它为家人打毛衣,这大大地减轻了家务劳动。
  毛活也同样体现着阶级的差异。首先是城乡的差异,六七十年代的北方农村,妇女们基本不会打毛活。就是在城市里,底层的市民阶级也消费不起毛线,所以他们的子女多数也不会打毛活。一件毛衣或两斤毛线,在当时是很有分量的彩礼。在我下乡的地方,大都市来的知青,私下嘲笑当地和小城市知青,连毛衣都不会打。作为家庭劳动的毛活,大多是城市里面中等偏下的家庭,主要是为了节省手工钱。机织的毛衣贵,但是有型,用上海人的话来说就是挺刮,是买办一类从业人员的首选。正式场合中,很少看见有人穿了手工毛衣出场。但是,特别灵巧的女人打出来的毛活,几乎可以乱真。一件普通的毛衣,手工费大约是五元人民币,一个手快的家庭妇女三两天打一件毛衣不成问题,如果在活计多的春秋旺季,一个月的劳动所得不会低于一个大学毕业生的工资。只是这些年风气大变,着装的随便成为时尚,毛活的价值也以手工的为好。一些毛衣厂雇用大批的女工,按照外商订货的式样,用手工编织毛衣行销世界,通常是用大棒针织成松松垮垮的样子,用彩线拉织出动物或风景的简单图案。
  虽然毛线的消费不普及,但打毛衣的技术却很快传到了穷乡僻壤,具有维新倾向的乡村妇女,把它应用到棉线的编织。工厂里的劳保棉线手套,成为重要的原料来源,攒够一定的数量就可以拆开打一件大的衣物。缝衣服的棉线也是原料,冀西的乡村里,有专门为人用棉线织袜子的手艺人,他们通常是在赶集的日子出现,用自行车带着一种小型的手工动力机器,当场为赶集的人织出不同型号的袜子,顺带也卖一些成品。知青上山下乡的运动,使打毛衣的技术大普及。城市的知青,追赶着针法的潮流,水草花和阿尔巴尼亚花都曾盛行,后者是从阿尔巴尼亚电影中演员的状装受到启发,琢磨出来的,又分大和小两种针法。乡下的女人则向知青学习,迅速掌握毛衣的花样。在无所事事的时代,在开不完的路线斗争的政治学习中,女人们经常凑在一起打毛活,被戏称为“线路斗争”。
  由此可见,女红的种类和范围,反映着文化的变迁。至少与桑同时的麻,是从南到北做鞋的重要原料,也是纺织品的一种。《诗经》中有《丘中有麻》篇,和麦并举用于起兴,可见也是种植的农作物。另有《东门之?》,内有“不绩其麻,市也婆娑”,也可见当时麻制品的流行。随着手工制作的鞋逐渐被淘汰,它的生产也受到影响。只是随着后工业社会的到来,对于手工制品的推崇,麻线纳成鞋底的布鞋又开始走俏。北京的商场中,有时可以看到内联升的手工布鞋,价格是塑料底布鞋的十倍。原本是出苦力的劳工阶级的用品,一反成为一种多少带有一点奢侈的文化人的标志。而取中的是一种用机器砸底的棉线布鞋,价格略高于塑胶底的布鞋,因为不结实,干体力活是穿不住的,只有老人们可以用于散步。扣子从手工编织纽扣到金属的摁扣,再到各种的化学制品,工艺越来越简单,价钱也相差越来越大。随着环保意识的加强,木制的扣子走俏了二十多年,但也是用特定的机械车出来的。“文革”后期,在革命化意识形态的影响下,崇尚简朴的风气中,手工包扣一度盛行,一直延续至今,但现在服装店里的包扣也都是用机械制作。
  
  三
  
  随着社会分工的越来越细,做女红早就不是女人的专利,裁缝多数是男人,更不用说各类纺织厂中都用相当数量的男工与技术人员。而产业化的总体趋势导致了做女红的技术革命,同时也使一个人的专业越来越狭窄。不要说一般的职业妇女,就是制衣厂的女工,都不可能独自完成一件衣物的制作。在现代化的流水线上,原料分解成许多块,从第一道工序到最后一道工序,要经过许多的人手。一个工序的工人,经常是做一道缝,连成品的样子都无法想象。传统女红的创造性审美活动,彻底地消解在机械的单调重复劳作中。只有服装店还有干全活的裁缝,他们量体裁衣,根据顾客的要求制作。但是也有专业的分工,比如做西装与做中式服装的专门店等,专业性越强价钱也越贵。同时也受制于时尚,要迎合顾客的趣味,也很难有什么创造性可言。
  能干的家庭主妇们,为了节约利用各种材料制作简单的衣物,但是能做西装、丝棉袄和吊皮衣的怕是极少。此外,就是商品经济下发达的地区,物资与专业人才都很匮乏,女人被逼得不做女红就无法维持家庭成员的日常生活,能做全活的人才也涌现了出来。通常是基本的棉活与单活,诸如纺线织布、拆洗被褥、做四季衣裳。更多的时候是缝缝连连,保持全家人起码的体面。这就使她们的技术大大地受到限制,更多的是节约用料的常识,翻旧为新的经验,比如套裁的方法,以及各种废物利用的程序。在七十年代的中国农村,缝纫机还是奢侈品,农村妇女主要还是靠手工做针线。对于一个会过日子的家庭主妇来说,一根线头都是宝贵的。补袜子、补鞋,更是家常便饭。做女红成为女人的日课,即使是在闲聊的时候,也很少看见有人空着手。小女孩儿和老太太通常是举着纺锤拧线,大姑娘、小媳妇和中年妇女则一般是纳鞋底。冬天在炕上纺棉线、做棉袄,夏天在院子的荫凉地里铺上席子续棉被。
  就是在城市里,女人一般的缝纫工作也是不可少的。民国初年创办的女校中,有专门的缝纫课,教女学生们刺绣等各种女红,力图把女学生们培养成有文化的新式淑女,并且配备了专门督导学生行为规范的成年女人当舍监。“五四”以后的女校风潮,多少都与这样的教育方式与制度相关。从许广平开始,许多的文化人都曾回忆过对当时女校保守风气的反抗。萧红对于学校的反感,以至于离家出走,首先基于以做女红为象征的教育思想,也包括学校与家庭沆瀣一气的管理方法。她在自己的小说中,抨击了新式教育的种种弊端,做女红也是其中之一。尽管如此,那一代知识妇女还是受惠于学校的淑女教育,培养了她们的生活能力,形成她们生活方式的一部分。鲁迅故居中,陈列着许广平绣的枕头套。萧红回忆鲁迅的动人散文里,有许广平打毛衣的细节。萧军和他的同时代人,都回忆过萧红做针线的神奇本领。特别是在抗日战争的动荡年代,她从地摊上买来廉价的扣子等材料,自己缝制合体的旗袍,既美观又大方。我推想,她们反感的不是做女红的工作,而是拒绝仅仅当一个贤妻良母的文化角色。做女红其实是需要艺术想像力的,并不仅仅是为了实用的目的。少小时,曾听一个同学讲起,她的母亲未嫁之前,和村子里的女伴儿们暗中较劲,偷着精制各种花样的衣物秘不示人,等到做好后突然拿出来,争奇斗巧互相比量。我确实看见过她母亲做的婴儿鞋,式样大方、色彩雅致、针脚匀称,简直就是艺术品。
  至于日常生活中的缝缝补补,更是起码的能力。连张爱玲这样贵族出身的女人,都因为自己的不会做女红而惭愧。她在《我的天才梦》中,详细地讲述了自己生活能力的低下,其中不会补袜子是重要的一项,并因此说自己是一个废物。她经常为日常生活的细节所磨难,所以才断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生着虱子。”就是在国外,贵族妇女们也要会起码的针线活。安娜·卡列宁娜的嫂子,看见她华贵的内衣,立即对自己内衣上的补丁生出羞惭。而不修边幅的女人,则比衣冠寒酸的女人,要承受更多的文化压力。从城市到乡村,从农民、市民到知识分子,大多都是如此。如果是一个家庭主妇,她还要承担全家人着装风格的责任。有一句古话说,男人在外面走,带着女人的手。这就使做女红的工作,具有了格外深厚的文化意味。不仅是能力,也是文化规范,所谓“德言容工”是最基本的操守之一。
  革命带来的文化震动,则是和商业社会的分工一样,从另一个方面动摇着这一古老的传统。“南京路上好八连”的事迹之一,是对于针线包所代表的艰苦朴素革命传统的继承发扬。这使男人做缝缝补补的工作,变得理所当然。我推想,除了经济条件之外,一开始是由于革命队伍中女性很少,加上革命女性对于做女红的反感,逼得男人们必须自己动手。后来被设定为革命传统,影响着几代人的思想和行为方式。在朋友中,确实有会踩缝纫机做针线的,大多出身于革命干部家庭,或者有过当兵的经历。实际上,民间也有喜好干针线活的男人。他们更多地出于对技艺的好奇与创造的快乐,纳鞋底、打毛衣,做被子,都可以比女人出色。而他们所承受的文化压力,也并不是十分地大。有的时候,民间社会更宽容一些。尽管免不了会被目为娘娘腔,但却是许多女人择偶的最佳对象。当然,也有为生活所迫的情况,类似电影《和你在一起》中的刘成,独自抚养捡来的孩子,把他培养成了艺术家。其中有他做针线乃至打毛衣的情节,编导者对于民间生活可谓熟稔。
  改革开放 的商业化潮流,更是彻底地冲击着这一古老的传统。首先是就业的机会相对增多,专职的家庭妇女越来越少。时间节奏的紧张,繁忙的工作,都使职业妇女们没有做女红的心情。普罗阶级的女人,在工厂里累得筋疲力尽,回到家里又要干各种家务劳动,没有余力做细致的女红。加上商业化的迅速发展,商品的种类增多可供选择,价格也可以为一般人所能接收,手工女红节约下来的那一点儿钱不再重要,多数人做女红的动机不复存在。连服装厂的女工,都不自己做衣服。知识女性要忙于工作和各种业务进修,原本没有多少做女红的思想和技术训练,家庭劳动的社会化使各种人工多且便宜,更乐得家务劳动的简单。再加上域外女权思想的影响,有意反抗淑女规范,着装更加随便,自然没有做女红的兴致。只有影视明星们,不得不在衣饰上讲究,那也多数是在正式的场合。著名的舞蹈艺术家杨丽萍出道之前,为了参加重要的比赛,倾其财力为自己设计制作了一条孔雀裙,使她高超的舞艺获得形式上的完美配合。至于职业暧昧的女性,着装的经济另有来源,也不必缁珠计较那几个小钱。高档的通常是穿各种名牌,低档的则是赶各种廉价的时髦,都不需要亲自动手做女红。
  做女红的工作越来越职业化,女服装设计师在国际国内频频获奖,女服装店的老板通常都受过专门的培训。而做女红的审美需求,则可以通过其它的途径实现,比如各种艺术的创造,从表演到美术,各种各样的小制作,都可以充实在业余生活。而家庭关系的进一步松散,女人对家庭成员的着装责任也大大地减轻了。在一个多元化的时代,每个人首先在服饰上具有选择的权力与余地。就连孩子们也不会喜欢家长为他们购买的衣物。新新人类以奇装异服表达自己反文化的精神倾向,男孩子要裙子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至于颜色和式样的挑选更是应该由孩子们自己做主。这既解放了女人,也刺激了生产,使女人有了更广阔的自我发展空间。
  
  四
  
  我的少年时代生活在半城半乡地方,既有乡土社会的传统,又邻近城市时时受到流行风气的影响。记得每到春夏之交的时候,每个家庭都要挑选大太阳的日子,把箱子底翻出来晒一晒。各种质料的衣物在铁丝上晾成一排,五颜六色十分悦目。主要是各种丝绸的棉单服装,也有毛料的各种制服大衣。傍晚的时候收回来,等到热气散尽放凉之后,包上樟脑球,再收到箱子里。这些衣物几乎没有穿的时候,一年中只有这一天见一见天日。后来在张爱玲的书里知道,这是一种风俗,在南方叫做晒霉,是在黄梅雨季之后进行。除了驱除霉味儿防止虫蛀以外,还有一个功能是夸富。而城市里流行的新事务,则很快地被接受。比如,苏联花布的布拉吉,廉价人造棉,塑料凉鞋,尼绒纱巾,尼绒丝袜等等,都迅速地取代传统棉毛麻纱与皮革的制品。那是一个匮乏的年代,新产品的经济实用与简便,是受到欢迎的主要原因。
  我家居住的大院,邻居基本都是家庭妇女。她们都要做大量的针线活,承担着全体家庭成员的衣物与被褥的缝制。小脚的老太太们,完全靠手工。缝制各种衣物之外,还会各种的花样。有一个邻居家的大妈,给自己的女婿做了一个烟荷包,黑色的面上用各种花线拉出长长短短的直线,形成大小不等的花朵。解放脚的中年妇女,则跟上了时代的潮流,都会蹬缝纫机。有的手特别的巧,可以根据城市流行的式样,手工剪裁制作出精致的衣物。她们善于持家,利用各种下脚料,做出各种家庭用品。其中的一种是对布的图案,把各种花色的碎布片,铰成三角的形状,调整好对比的颜色拼成整块的布,在周围用统一颜色布料圈上边,通常是黑或蓝的深色厚布,在里面续上棉花做成椅垫。也可以用其它的花布,掩上荷叶边做成书包。因为没有正式的服装店,她们也承做一些零散的活计,从棉到单、从铺到盖,以及补衣服等等。记得有一家的老人突然去世,几乎院里所有的主妇都义务地帮助做寿衣。那是一个燠热的夏天,她们坐在房山的阴凉地里,在席子上剪裁黑白两色的布片,并很快地缝成夹袄夹裤。还做了一双尖脚的小鞋,因为来不及绣花,白底上用水彩画出荷花的图案,在对称中显出鲜活的姿态。她们使用的工具中,有一些也是自制的。比如,拉线的粉包,是绣着花的圆形小兜里装上白粉,一根线从中穿过。绗被子的时候,两个人拉着线的两端,对好被面需绗的位置,用手拉起线的中部再放下,嘣的一声,一条白线就出现在被面上。会打毛活的则是比较年轻的人,她们的着装更现代一些,基本不穿中式的衣服,夏天穿裙乃至布拉吉,追赶着城市的潮流。
  我称年老的为大妈,称中年的娘或婶,称年轻的为阿姨。和她们的交往,使我从小就受到做女红的熏陶。尽管比起其她的孩子,我受到的训练是不正规的,更多的时候是偷艺。但是从旧到新,也可谓全面。盘纽襻是和一位老大妈学的,她是母亲同事的老伴儿。打毛衣则是跟一位年轻的阿姨学的,她是我家的近邻。一些母亲是家庭妇女的孩子,她们做女红的启蒙教育,是从摘线头开始。夏天的树荫下,她们抱着一堆拆开的旧衣服,顺着针脚的边缘,把上面的线头一根一根地摘下来。还有解乱线的工作,是把从旧棉被和棉袄上拆下来的旧线,从互相纠缠在一起的线团中,一点一点地解开,缕锊成一把准备以后再用。这不仅是为了节约废物利用,也是磨炼性情,目的是使女孩子们变得文静,训练成稳重的淑女。然后是搓麻绳,整把的麻擗出两小股,在腿上搓成绳,不时地要在手上啐上一些唾液。还要做的是糊嘎褙,用细的玉米面打好很稀的糊糊,找来大块的木板,至少是案板,把各种没用的破布展开,一层糨糊一层布地贴上去,放在阴凉处晾干以后揭下来做鞋用。多则五层,用作鞋底;少则三层,用作鞋面。前些年,城市里流行布贴画,大约就是起源于糊嘎褙的工艺原理。
  我的母亲是一个职业妇女,而且生长于南方,她家乡的风气是请裁缝做衣服,女红除了缝补之外,主要是刺绣,所以她不擅长针线。但是,她一心要把我培养成革命淑女,向我灌输各种革命理论,还教我绘画绣花。记得她为我买了一尺宽幅的漂白布,对裁成一对枕头面。还为我买了一缕紫红的变色丝线,教我绣枕头。她用圆珠笔把图案画在白布上,一幅画的是一枝梅花,斜依在一角。另一幅是一支羽毛球拍子,把儿上有蝴蝶结系着花束。她把布绷在竹子的花绷子上,教给我用不同的针法绣不同的东西。第一幅比较简单,针法没有什么变化,第二幅则用了至少三种以上的针法。花瓣是平绣,花叶是用长短针插绣让出筋脉,羽毛球的拍子先用结珠的方法勾出轮廓,再用拉线织出网的效果。那是我一生做过的最艺术的女红,可惜做成枕头套以后,早就用烂了。母亲的审美观念和其她的人完全不一样,这使我觉得很奇怪。
  少年时代最经常做的针线活是补袜子,把木头的袜楦子装进破了的袜子里,找出碎布对照着破洞的形状剪出来,先用线绷上,再一针一针地把布边缝起来,最后一道工序,是在上面纳上一圈儿一圈儿的针脚,使布与袜子紧紧地连在一起。那时候的袜 子都是粗线织的,加上补丁就更厚了。好在鞋也多是宽松的布鞋穿起来也方便。后来有了呢绒袜子,穿破了时候,就经常把一双最破的剪开,补其它袜子的破洞。再后来,有了呢绒丝的袜子,它的好处是特别的结实,几乎穿不破,只是容易缩小,越穿越小。织袜子也是当年做得最多的活,先是用缝衣服的棉线织,两股合在一起,用铁制的针打。一开始的时候,因为不能熟练掌握线的松紧,铁针把手指扎得很疼。后来换成竹子的针就好得多,那多半是用竹坯批子削出来的,用玻璃片刮光,再把针头在砖头上磨秃。有的时候,也从旧的袜筒上拆下来的线织。后来有了机器拧的粗棉线,那是为平原地区女人纳鞋底生产的,因为土路省鞋,用不着麻那样结实的线,大大降低了成本。买一两粗棉线,缠在线拐子上放松,擗出三股,用来织冬天穿的线袜。后来又出产了一种呢绒绳,可以擗成许多股,也是用来织袜子。一直到旧毛衣拆出来的线,也是织袜子的原料。织袜子的技术在袜跟和袜尖,都是和邻居家的大姐姐学的。在这个基础上,又开始打毛衣。
  有了缝纫机以后,所有的女孩子又迅速地学会了蹬缝纫机。从砸鞋垫开始,把嘎褙剪成一定的形状,垫在最便宜的原白布上,压在机器上,针脚挨着针脚,密密麻麻布满所有的地方,然后剪下来。一开始是砸直线,学会了拐弯则转着圈地砸。各家的鞋垫几乎都出自孩子们之手,这种自制的鞋垫比买来的要结实得多。我对缝纫机的迷变一度近于狂热,经常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把能拆的零件一件一件地拆下来,再试着安上去。顺便打扫了里面的灰尘,慢慢悟到它的原理,在后来远离城市的山居生活中,一些小的故障便可以自己排除,居然还有人求我修理缝纫机,应该说是童年的好奇带来的意外收获。缝纫机大概是六十年代财富的象征,同时也引领着女红的潮流。记得曾经到一个当地的女同学家串门,看见她的外婆用手工缝出机器的针脚,当时惊叹不已。
  我的小学同学不少来自农村,加上支农劳动很多,经常有机会去农村,可以看见当地女红的特色。婴儿穿的红兜肚上绣着黄花绿叶,女孩子的鞋上绣着各种颜色的花草,有的还是蝎子一类具有避邪作用的毒虫,还有的是四季的各种蔬菜的花朵。用色的丰富与随意,当时只是觉得新鲜,不懂得这是民间艺术的特点。三十岁以后,才能比较深刻地理解这种艺术的想像力。特别是接触了西方现代派的美术作品之后,也格外地欣赏这种纯粹的民间艺术。
  
  五
  
  文化大革命对于女红的冲击是剧烈的,先是各种奇装异服被取缔,连发式都要统一。接着是革命的观念艺术盛行,随之而来的是以俭朴为美的时尚。各种旧的风俗都在批判之列,更不用说阶级成分的过分强调。夸富的晒衣不再盛行,代之而起的是装穷。穿打补丁的衣裤很时髦,近于十几年以前域外流行的乞丐装。即使是新的裤子,也要把裤脚挽上,类似牛仔服的故意作旧。女红的范围急剧缩小,只有红太阳以及与之相关的内容。而且形式也发生了革命,简单为美的潮流影响着技术的简化。双色木刻的图案,塑料窗纱上的十字绣,最复杂的也就是用多种颜色的丝线在缝纫机上砸,还有用红纸刻,用多种谷物豆类的颜色拼凑粘贴,惟一的主题是红太阳。我着实疯过一段,但是很快就烦了。对于单调的内容没有太大的兴致,而对于各种工艺则生出好奇。这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弱点,老是为了细节而忘记主题。我尝试过各种工艺的制作,首先明白了木刻的基本原理,刻纸的技术也大有长进,绣十字花的针法也是那个时候学会的。后来在东京,看见卖扎染的铺子里,有专门的工匠当场制作,顾客花一点钱就可以实习。这真是一个好办法,不仅生财有道,也普及了艺术的工艺技术。
  中学的同学不少来自镇上,男男女女都精于日常生活的知识,和我们这些所谓文化家庭出来的孩子大不一样。他们在混乱的教室里,大谈家常菜的做法,各种话题涉及姓氏、民族、风俗和两性关系等等,拥有丰富的文化含量。女同学更是在革命的热潮中,坚信一些基本的价值观念。比如厚道,比如本分,比如整洁等等。各种文化规范更是渗透在方言中,“张巴儿”是形容一个人好咋呼,“显奇儿”则是形容喜欢表现与众不同,两个词合起来连读,前者变成主语,主谓结构指涉好出风头的人。在女同学的私下谈话中,更是充满了生活的智慧。一个女孩子对我说,有钱吃了谁知道,要是穿在身上多体面。还有一个女同学嘲笑另一个女同学说,你看她表面穿得流光水滑的,里边的毛裤都突鲁得少了半条。她们穿的衣服都是手工家做的,整整齐齐非常合适,估计家里没有缝纫机。还有各种熟语,更是体现着民间的价值观念。比如,“买得起马配不起鞍”,是说用大钱慷慨用小钱吝啬。
  有一段时间,因为家里的经济情况不好,我基本上穿的是母亲的箱子底。棉袍剪掉下摆,略为缝一缝就是棉袄。春夏秋三季的衣服,则连改都不用改。记得有一件绿色大花图案的府绸棉布长袖衬衣,一件白底小绿花图案的套头衫,一件湖绿色暗花仿绸短袖,还有一件白丝的短袖,上面有深浅不同的菱角图案。一个当地的同学说,你们家真有钱,有这么多的好衣裳。这些衣服布料都不结实,在经常性的学工学农劳动中,很快就都破了。母亲的箱子底也空了,只好把一些早就淘汰了的衣服翻出来穿,还得有一件打着补丁的黑色列宁装,穿到学校以后,一个老师开玩笑说,这是哪个时代的衣服呀?!家境稍微好了一些之后,母亲立即张罗给我们做新衣。因为找不到裁缝,都是请人帮助裁,然后自己用缝纫机砸出来。母亲的同事学生,经常到家里来用缝纫机,这给我的偷艺创造了良好的条件。我看着她们熟练的工作,默默地记下各种程序。政治风潮稍微平静了一点之后,母亲又开始她的淑女教育,而且变得严厉。有一次,她疾声说,如果不学着做,冬天就别穿棉袄。没有办法,我只好又开始做各种针线活,主要是缝缝补补,没有做成过一件衣服。但是关于服装制作的种种经验之谈,却是记住了不少,比如“裤长不过寸,衣长不过分”。裁剪中式便服的领口,是一项难度很大的技术,口诀是“女枣核儿,男柿子”。是说,女人的领口要裁成枣核的形状,男人的领口要裁成柿子的形状。
  后来,家搬到了山区,生活更加不方便。武斗刚过,当地的学校还没有恢复,无学可上。母亲去搞“斗批改”,我和弟弟妹妹们自己管理自己。洗衣做饭、拾柴搂草、赶集上店、买粮做煤,都要大家一件一件地去做。连弟弟们的头发都是我用推子理,发式自然是不成样子。邻居家经常有农村来的亲戚,半大不小的女孩子,针线活都做得特别好。有一个平原农家的女孩子,来伺候姨坐月子,她一有空闲就出来和我们玩儿,手里永远拿着活儿,一边说话一边做。她纳鞋底和当地山区的女人不一样,不用锥子也不用麻绳,只用顶针顶着粗针带着棉线穿过薄薄的鞋底,能够把线着纳出富于变化的花结。她纳鞋垫是把两只对在一起缝,用红红绿绿的棉线纳出各种几何图形,然后用薄刃的小刀从中割开,两只鞋垫图案对称,产生毛茸茸的效果。她告诉我说,这叫割绒,在俺们那可时兴了。在风气的影响下,我也开始学着做鞋。按从小看来的程序,从糊嘎褙开始到绱鞋,一道一道工序地做起来。只做了一双圆口的时候,以前的邻居大妈看我难,主动帮助我把弟弟的棉袄做起来。我在冰凉的井水中洗被单,手冻得通红发麻。那些小脚的家庭妇女老太太走过,感慨地称赞道,十几岁就可以顶门立户挑家过日子了!这让我感到自信。这是生活逼迫的结果,也母亲淑女教育的点滴成就,更是环境带给我的影响。
  做女红的实惠贯穿了我的一生,帮助我渡过种种难关。在乡下的时候,许多女工的针线活都很出色,一块补丁也要缝得平平展展的。就连来自大城市的知青,做鞋的水平也很高。手工做出的布鞋,穿着确实比买来的鞋舒服得多。那里的棉花好且便宜,在风气的影响之下,我托人买了一些给自己做了两床被子。因为不会续棉花,就和当地的一个女工换工,她给我做棉被,我给她打了一件线衣。由此带给我更深的影响,是毕生对于技术与工匠的尊敬。后来在一本内部参考的苏联小说中,看到一句话,要么艺术要么技术,立即产强烈的共鸣。在“文革”后期,因为不愿意求人,我摸索着做过各种东西。在断断续续的偷艺与偶尔向女伴儿的请教中,我已经可以做大件的全活儿。从裁剪到索扣眼,从棉活到毛活基本都可以独自完成。只是需要做的东西太多,经济又不充裕,活计比较糙。耳闻北京的一些正经的程度。记得有一次,为远方的家人做衣服,因为要赶着让人带去,一个星期做了七件,白天还要上班。有一段时间,我做衣服的兴致近于狂热。父母的衣服、兄弟姐妹的衣服、自己的衣服和朋友们的衣服,全都做过。而且对于服装样式的简单变化也非常敏感,看一看就可以琢磨着做出来。至于打毛衣,更是驾轻就熟,走路也打,看书也打,简单的针法连看都不用看,一个冬天打七、八件毛活是经常的事情。而且那时候打毛衣主要是用旧线,拼拼凑凑加上一点新线,尽可能地艺术一点。父亲有一件银灰色的旧毛衣,我把它拆开为弟弟打了一件毛衣,在流行的大鸡心领上织出黑色的宽窄条纹。他穿着出去,不少人问,这么漂亮的毛衣是哪买的。就是考上大学最初的时期,还把毛活带到学校里打。放假回家的第一件事,也是把全家的被褥拆洗一遍做上,连弟弟的游泳裤都是借了别人的样子,比量着做成的。在时间和精力都有余裕的时候,我还绣枕头套。那时流行的图案和针法都是简单的,以单一的花色平绣,为了有立体感,先用粗白线绷上芯,最后用金、银线乱针缝,有一种简朴的雅致。而抽纱一类的精细技术,我在山沟里是无从学习的,补花的做法受到原料的限制也没有尝试过。还有一个遗憾,是我不会钩花。在一个思想没有空间的时代,技术便是智慧得以实现的最佳途径。而做女红兼有实用与艺术的双重性质,也使女人的精神得以舒展。
  世道是混乱的,父亲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家有良田万顷,不如薄技在身。暗暗打定主意,如果有一天没有了饭辙,就可以做女红养活自己。上了大学以后,由文论课懂得,艺术的希腊语词根就是技术的意思。突然明白对于技术的推崇其实是具有人类性的,而艺术与技术原本也是分不开的。做女红最直接地体现了这一点,这就难怪著名的女作家残雪,原来是一个熟练的裁缝。对于布料的全面规划与对于生活的整体把握,大概有着相通之处;而寓言式的整合能力更显示着剪裁技术的完美,细节的丰富也和工艺的细致密切相关。
  
  六
  
  考上大学以后,我最大的感受是可以摆脱做家务的负担,其中也包括缝缝补补。加上学业的繁忙,也没有时间做细致的女红。偶一为之,也都是比较像样的衣物。有的时候,还有男同学求我缝补衣服,特别是军队下来的同学,把军裤改瘦是他们摆托枯燥军营生活后最初的自我调整。因为没有缝纫机,经常是到同学家借用。去的次数多了别人不嫌烦,自己也不好意思。意识到时间比金钱更宝贵,城市里裁缝也好找,干脆到服装店做。也有技痒难熬的时候,多是因为对于新布料的喜好,而又买不到用它制作的服装。而且,八十年代初的北京商场,还出售裁片,就是裁好了的服装半成品,曾经买来,借用别人的缝纫机做。
  就是上到北大,女同学中做女红的风气也很盛。不用说一般的拆洗缝补,就是各种流行的款式,也都琢磨着剪裁缝制。因为是穷学生,多数是买棉布。有的还要改旧为新,比如把裤子改成短裙。你教我,我教你,各种式样迅速流传。当年,流行连衣裙,一个同屋住的同学,比量着自己的腿说,膝盖下面三拳,是正合适的长度。同学之间彼此换着穿衣服,也是经常的事情。机械转变的时候,把各自穿着不合适或者不喜欢了的衣服拿出来交换,戏之为“服装展销会”。在我结婚之前,同学极力撺掇我做好衣服,还陪着我到著名的服装店,挑选面料做了一身西装。对于流行面料与色彩的知识,我也多有受益,比如,对于女式呢的喜好,就是在那个时期养成的。有一件穿小了,又做了一件。有一个同学是正统的淑女,着装朴素,终年穿裤子。我们便发起一个改造她的运动,有人负责买裁片,我负责做,另有同学负责索边,半强迫地动员她穿裙子。所有的人都从中获得了喜悦,这是实用与艺术与情感的最佳结合。
  生了孩子以后,我又陷入往日的家务劳动。做女红更是其中不可摆脱的内容,而且实用性强,艺术性则比较差。从婴儿的被褥到小衣服,都需要动手做。幸亏有家人们的帮助,还不至于顾此失彼。就是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八十年代中期,幼儿的衣物也是买不到的,王府井的少儿商店出售的都是三岁以上孩子的衣物,品种也很有限。特别是幼儿的棉制品,更是有钱也买不着。给孩子做衣服是当年一件大事,从棉到单都要靠一双手。经常是借了别人的样子琢磨着裁剪,利用各种旧料子翻改,既节约了时间也节约了有限的钱。打毛衣则是利用看电视的时间,或者是熟朋友来聊天的空档。即使在孩子长大以后,商品经济活跃的九十年代,我基本不做衣服,毛活也多数是由亲戚帮忙。只是买不到合适的,才自己动手。而且还有身体和精神都不适宜读书写作的时候,自我调整的最佳方式就是打毛衣。八九十年代之交,我各方面的状况都不好,毛线的价钱又很便宜,家人的毛衣不是小了就是破了,便买了不少毛线打起来。只是技术荒疏多年,效果远不如前,但还是可以体会到创作的快乐。我用各种颜色的零散毛线,为儿子织了一件大色块的毛背心,对比鲜明式样大方,不少人问是从那里买的。后来听说,打毛衣活动手指,可以防止心脏病,我深以为然。
  时间与财力稍微充裕了一些,我便开始注意自己的着装。首选的面料是民族传统的工艺,各种印花布、扎染和蜡染,都是我喜欢的东西。不仅是古朴的图案,也包括厚实的布料,它让我感觉舒适可靠。一件仿蜡染的兰花斜裙,是用几元人民币从地摊上买来的,朋友看见都说好,穿了将近十年还舍不得丢掉。一件柞蚕绸的直筒扎染裙,是在王府井的工艺美术商店买来的,也穿了十年,至今还当礼服用。居委会原先裁缝铺的小老板是一位善于革新的年轻人,我经常设计好样式请他做。他原在东北干活,他说那里钱赚得少,但是活儿好做。这就是居住在北京的好处,人的观念比较开放,生活方式选择的余地也大,首先体现在着装风格的个人化。去年年底,手头略有余钱,又发现附近的一家裁缝店做中式棉袄。立即把结婚时母亲赠的一斤丝绵和一块绿花缎找出来,送去做了一件棉袄。同时又到白孔雀买来了一块蓝印花布,配着做了一件罩衣。春节的时候穿回家,全家人都觉得喜兴。
  儿子在东北读书,冬天居然不肯穿羽绒衣。这使我很担心,决定为他打一件厚毛衣。找出他小时候的一身旧红毛衣裤,拆开洗过重新打,想赶在他开学以前穿走。朋友问起,何不去买一件。答曰,有跑商场的时间,自己也打出来了。找出多年不用的粗细毛衣针,回忆着各种针法,不分昼夜地赶起来。在他临行的那天下午,我只剩一个袖口没有打完,估计着时间没有问题,一定能让他穿着走。就在他即将出门的前一个钟头,一件悲惨的事情发生了,线不够了,只好放弃原来的计划。送走他之后,又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当年用同一种毛线打的一顶小帽子,拆出线来打完袖口,才松了一口气。
  做女红的种种酸甜苦辣,也是人生况味的一种。它巩固着我和这个世界的世俗联系,时时提醒着我普通人的基本处境。它又启示着我超越世俗之上的精神信仰,种种的技术都是艺术感悟的契机。它使我在空虚的时候变得充实,不至于陷入妄诞的自我膨胀。它帮助我理解文化变革中的古老传承,从所有意识形态的话语陷阱中挣脱出来,以平实的态度面对飞速变化的世界。一度我曾想改换专业,去学服装设计,而且专门为普通人服务。现在,我渴望早一点老去,可以呆在家里,专注地做女红。

原载 《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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