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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毅然:风雪兴安岭(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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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2 18:02: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每人总有几个终生难忘的日子。19701225日,便是我们那一列车杭州知青的“日子”。几个月前,刚在钱塘江边白塔车站送走一位伙伴,他插队于乌苏里江边的饶河农村,当了反修前线的农民兼民兵,拍了挎枪照寄回来。现在,轮到全家来送我。刚满16周岁的我坐在闹哄哄的知青专列上,胸佩“上山下乡”光荣证,硬没有一丝丝光荣感。这车知青之所以“走到一起来了”,除了上山下乡大气候,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国家编制工人,初薪45块!
后来,偶然得知这列火车大都是“可教育好子女”——家庭出身大多为佳,不是伪军官、伪职员,便是地主、右派、走资派。包括后任杭州市委书记的王国平。其父王平夷乃文革前杭州市委第一书记,文革一起,打为走资派。1967年初,省人民大会堂开批斗“二王”大会。那会儿,学校停课,闲来无事,家离大会堂又近,批斗大会大概嫌与会“革命群众”不够多,敞门迎客,本人小萝卜头跑进去看热闹。只见这位前杭州“刺史”穿着军棉大衣,与市长王子达一起低头站在台上。没想到,他儿子竟也落难与我为伍。本人小学三年级就半懂不懂开始看“封资修”古典小说,心里瞬转一念:会不会又是一齣落难公子的故事?
“阳光之下无新事”,老话一点不错。这位落难的“红色贵族”公子,文革尚未结束,就已度过难期。197222128日尼克松访华,周恩来陪同游览杭州西湖。是晚,周恩来接见浙江省市领导,点名要见王平夷遗孀肖冰。这位《杭州日报》前总编还蹲在牛棚,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匆匆赶到杭州饭店(周恩来下榻处)。周恩来问肖冰有何要求,肖冰说有一子在大兴安岭,身边无子女照顾。周恩来当场写条,着令浙江省内务局(即人事局)解决王国平调杭。尽管落实周恩来手令遭遇浙江文革派的一些阻力,王国平1973年还是办回杭州。此时,他已入党、提干——大兴安岭呼中区筑路一处二连副连长。能从气候恶劣、伙食极差的原始森林调回杭州,“地狱”升入天堂,我辈寒门子弟那个艳羡!用杭州话来说:“人家种草(出身)不一样!”王回杭后,不是组织安排工作,而是问他想干什么?他说要读书。于是,先进厂,后上学——合肥工大。1983年组建“第三梯队”,33岁的王国平首批入选,从桐庐县团委书记一直升至杭州市委书记,真正子承父业。再说“知青专列”,一路得避让所有常班列车,足足走了五天五夜。一车知青在硬木椅上坐得东倒西歪鬼哭狼嚎。此前,一车小嘎子大多没坐过火车,对出远门还充满玫瑰幻想。这回,一个个对火车可是有了深刻的“本质认识”。后来,每年探亲回杭,一再领教“中国特色”火车——超员满满的车厢、扒窗式上下车、憋尿憋屎的必备硬功。从大兴安岭腹地碧水小站至杭州,倒车四~五次,四天三夜。从浪漫向往到见火车就怕,成了赴疆知青的集体病。本人至今仍一见火车就犯怵,一长串“恐怖记忆”。每次经过上海老北站,都会浮起知青扛包拎袋赶车的场景,本人至少二十次在这里北上南下。 过了嫩江,大兴安岭渐渐逼近,车厢里空气逐渐凝重,笑闹打趣声渐弱渐停,一张张青春稚气的脸庞肃穆紧张起来,窗外越来越荒凉了。过了大杨树,过了加格达奇,过了林海,荒凉寂静的大兴安岭终于一览无余肃立窗外,我一下子明白了王维名句“空山不见人”。终点到了,火车再也无法开了。碧水——大兴安岭南麓最尽头的森林小站。天空中飞舞着雪花,才下午三点多,太阳就下山了。女生们再也忍不住了,集体放声痛哭,男生们一片沉默。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就是我们接受再教育的“广阔天地”。这时候,大家才明白会给我们这些小嘎子45块初薪!
旅行还未结束,从车站到筑路二连的驻地还远着呢。拉人的“大板”有限,只得用拉货的“翻斗”拉人。要命的是跑了一半没公路了,翻斗车一起一伏歪歪扭扭开在冻白道上。冻白道乃林中伐去树木的冬季便道,未有任何修筑,车开多了,便成了道。从筑路一处到二连驻地,不到10公里,翻斗起伏折腾了近两个小时。因颠簸过大,我连粮袋带人一起滑落车下。司机急忙停车:“咋掉下来了?妈呀,吓死我了!”我一点没事,跳起身帮着往车上掀回粮袋,再爬上车后找地方坐稳。驶抵二连,已20点多了。密林深处几幢鬼火隐隐的帐篷,老工人都睡了。摸黑中胡乱吃了第一顿高粱米土豆干,未洗未涮,两人并用一条老工人腾出来的被窝(行李还在车站),和衣躺下。刚拉过棉被,一股扑鼻的黑酸臭味,无奈睏乏之至,啥啥都顾不得了,妈妈的立即睡去。第二天起来,天哪,什么被子哟,被头黑得可刮下一层腻子,起码一年没洗了。原来人可以睡在这么脏的被子里,这条被子成为印象最深的“接受再教育第一课”。
我在筑路二连干了四年半,几乎干遍所有工种:跑腿的通信员、修桥涵的小木工、上土方的大力工、上夜班的烧炉工,还做过豆腐倌。“师傅”只教我一遍点卤水,第二遍便“满师”了。几天豆腐做下来,竟琢磨出点卤水的门道,拿捏住最关键的分寸。筑路队整年蹲老林子,没路的地方我们去,筑完路自己可无法享用,立即搬场。因交通不便,全年基本吃不上新鲜蔬菜,夏天就指着豆腐“撑市面”。本人做的那爿豆腐,乃是食堂卖得最快的菜。全连都说我的豆腐不老不嫩,十分可口,南方还吃不上纯黄豆做的豆腐呢!拉磨的小毛驴与我特亲,每天清晨,它会在帐篷外十分准确地轻叩本人铺头,要我起床喂它。因无保温豆腐房,冬天一上冻,豆腐就做不成了。一则冬天要靠刨挖河冰取水,做豆腐用水量太大,供不起;二则没有暖房,磨出的豆浆立即冻在磨上了。冬天,全连人只能啃吃土豆干、脱水菜,吃得北方汉叫,南方娃跳,没有一个不想家的。筑路队冬天活少,俗称“猫冬”,轻闲赚工资,但大家还是盼着开春,活路虽重,毕竟能吃上豆腐,偶而还能吃上山外运进来的新鲜菜!没有任何其他副食,顿顿大馇子、窝窝头,高粱米就算好东西了,一个月才一斤大米。真正叫吃得“鬼哭狼嚎”。
1971年,全国大备战。冬晨六点半,天还墨墨黑呢,连长就钻进帐篷掀被窝催床,招呼出操。偏偏烧炉工小魏技术不行,炉子经常熄火。帐篷易建,便于筑路队搬家,但保暖性极差,炉子一熄火,室温骤降,一个个蜷在被窝里当“团长”,连长还来掀被窝,真当恨不得一脚踢过去!介介早爬起来寻死啊!每天干活都已经吃力煞嘞,定额都完不成,大清老早还不放过我们?!啥格基干民兵训练,又没枪的啰!黑咕咙咚围着巴掌大的空地跑步,一二一!一二三四!有啥用场?苏联佬儿真当打过来,我们又刮不着碰不到,人家坦克难道会傻乎乎开到大兴安岭腹地来?就算真当开过来,一枝枪都没有,拿什么去跟老毛子打?
1973年后,劳命伤体的晨操终于停止,大概干部们也觉得呒啥意思,实属白搭精力的瞎起蹦,也可能上面有指示,总算饶了我们。我那会儿想:如果我是老毛子司令官,只消派一支部队拿下加格达奇或大杨树,掐住这条惟一交通线,根本不用进山清剿,山沟里这点中国人就全给收拾了。我打定小九九:战争一爆发,不管三七二十一,丢下铺盖,跳上火车逃到山外再说。就是不通车,步行也要走出加格达奇,揣张地图沿甘河逃出绝地。甘河直通嫩江。只要到了四通八达的嫩江,就什么都好办了。
二、 深山里的政治
阶级斗争是最重要的第一课。第一次全连大会,认识了两位“现反”——上海知青顾逸波、佳木斯知青孙刚。他俩臂膀上佩戴着“人尽可斗”的白箍箍。我至今也没弄明白他们“反”在何处?20001225日,“筑路一处知青30周年”杭州聚会,顾逸波从上海赶来,我问起案由,他仍不好意思,说是中学里犯了点事,校方便将材料寄给筑路一处,从此罪名缠身。前些年,顾逸波作古,佳木斯孙刚更如断云飞絮,久失联系,已无法真正了解两人冤案成因了。幸好,本人从未对他俩采取任何“革命行动”。一则自己成份不佳,背脊骨本身不硬,出于“阶级本能”有所同情;二则人类本性,人家都那么可怜了,何忍再去加踢一脚?本人一直觉得文革怪怪的,打心里就不认同他俩的“反革命”。
顾逸波与我一起住后勤帐篷,关系不错,与孙刚则称得上朋友。他们是连里的“免费出气筒”,任何一位革命群众都可以向他们发泄“阶级怒火”。革命群众又都是20岁上下的楞头青,经文革薰陶,毫无人权意识,不打白不打,白打谁不打?“九·一三”后,气氛松缓下来,对他俩的歧视趋弱。
我的第一份差事是通信员,因普通话还可以,看起来还灵俐。每天上筑路一处求信,独自钻林往返三十余里。如有顺风车,自然“工作轻松”。筑路队活路繁重,每天穿得干干净净的通信员,绝对俏活,八大员之一。半年以后,莫名其妙被“撤职”,下了工班。原来嫌我成份不佳,担心泄密。天晓得!深山老林一支小小筑路队,有什么机密?但阶级路线必须贯彻呀。力工班每天定额至少一个立方,土质稍松的地段,34立方,实在吃勿消。
为挣表现,一位沪青大冬天出工前上河边学《毛选》。零下近50多度呵,太阳都还躲在被窝里,戴着皮手套都冷煞,居然还有这样的“学毛选积极分子”。真当学进去,算佩服他!如求清静,哪儿不能去?四周都是只有白雪没有声音的森林,干嘛专来河边采冰点?还不是全连早上洗脸都要到河边取冰,能被人看见!瞧他那双骨碌碌的眼睛──直朝连部帐篷看呢!
1971年国庆节后,佳木斯知青孙塌鼻子探家归来,捎来惊人消息:林彪叛国了!孙塌鼻子还未走到连队,路上遇到我们木工班,他实在憋熬不住,或为显摆,他向我们“广播”了这则惊天新闻。木工班几个人都被震晕了,思维足足停顿十秒!不知谁喊了一声:“抓住这个反革命!”我跳将上去摁脖子扭胳膊,押着孙塌鼻子回连部。他指天划地:“真的!这是真的!佳木斯到处都是林彪叛国的大字报!山沟沟里就是啥啥不知道!”饶是他一再辩解,连首长仍认定他不是犯了精神病,就是故意散布“反革命谣言”,先关禁闭,以防“反谣”扩散。指导员警告我们几位:“不许瞎放‘小喇叭’!”几天后,来了官方消息,孙塌鼻子走出禁闭室,一脸冤枉:“还不信呢!林彪就是叛国了嘛!”可他不想想,“最最亲密战友“林副统帅,陡然说他叛国,山里人谁能转过这个弯子?后来传达文件,知道“571工程”,大家都觉得毛主席那么英明,怎么会看错人?打倒一个刘少奇,又出一个林秃子,这文化大革命咋整的?咋越整越稀泞呢?
19725月,力工八班放炮炸树墩,不慎引燃山火,整面山坡都烧起来了。全连急赴十多里外的火场。快到时,一位苏北籍女工排长学英雄状,奔上坡抱住一棵树,回身呼喊:“同志们!战友们!祖国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党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像电影里一样。不久,她真拿到了党票。
奔向火场的路上,我竖起耳朵听老工人传授经验:注意风向,不要被火包围;不能轻易撒尿,关键时刻“自来水”能派大用场。八班长“老久”乃第一肇事者,是他带领全班点的炮。“老久”乃小兴安岭老林工,深知森林火灾的利害,这把火真烧大了,要判刑的。快到火场时,“老久”跪地求雨,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真巧,天黑之前还真来了一场雨夹雪,火势旋得控制,只烧了一面山坡。我们全身浇得稀透,工作服、毛衣线裤、内衣内裤,从外到里彻底浇透。下午心急火燎赶上山,用力打火,全身汗湿,一场降雪又淋得浑身冰冷,还不能立即回驻地取暖,得听指挥部命令。晚上八时,才来撤退令。全连又冷又饿,但一路庆幸这场及时雪“赦免”了我们,否则山下增援队伍上来之前,至少还得坚持十多个小时。回程漆黑一片,走的是根本没路的“道影”(林中伐树后的道路初影),尖尖树茬不时戳穿胶鞋底,一脚高一脚低走了二个多小时,才回到驻地。第二天,全连90%发烧,停工一周。这把火烧得我对森林火灾有了感性认识,亲尝扑灭山火的艰苦。
大兴安岭降雨量特少,每年不足400毫米,春秋季节极干燥,易燃点甚低,一旦起燃,扑灭难度甚大。1987年“五·六”大火,连烧27天,烧得那位前碧水林场场长高保兴(时任漠河县长)扬名全国,因为全城被烧,就高县长家那幢红砖房像珍贵文物一般矗立(县消防队重点保护),深深刺痛漠河全县人民。当年在碧水,和这位东北汉子喝过酒,至今还记得他长相。


八大员:计统调、施工员、卫生员、炊事员、材料员(仓库保管员)、通信员、理发员、饲养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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