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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观者昏:文革早期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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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4 14:42: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文革早期印象--黑暗时代拾零
作者:旁观者昏

所谓早期文革,我大致说的是文革开始到九大之前。这段时间应该和所谓的“人民文革”的时间重叠得较多。在这里零零碎碎记录下来的不全是当时的感受,不少是以后的感想。

一、 红卫兵的门槛高。

文革开始时,孩子们当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是看热闹。

有热闹看不假,并不知道意义是什么。但有人能加入红卫兵,有人不能,印象就比较深刻了。以前也讲阶级路线,但不是这么明确地一刀切。我姐姐就不能入红卫兵,因为出身不够红,家里的亲戚里也有很“黑”的。学校当时还没有兴什么红外围,所以她就当了一段白丁,很难说她不在乎。都知道那段“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著名对联,我当时觉得这个对联绝对是错的,天然反感。很多人都反感但道理特质朴:“说谁呢孙子,你丫挺的才是混蛋呢。”但也多少感到了红卫兵的门槛比较高。对联后面其实经常还有这样两句:“要是革命的就跟我们走,不革命的就滚TMD蛋!”。对这后面的说法,我反倒是觉得很有气魄。其实这两条对联是互相矛盾的,只是,对革命说来,狂热中感觉的粗糙不可或缺。

无论怎样,由于高门槛反而造就了红卫兵的权威性,物以稀为贵。这种稀有还由于当时红卫兵一身的行头一般百姓家里不大容易有,苦大仇深也没用,更没用。最早见到的红卫兵,总要有一身黄军装,大多有肩章扣,身上缠有一条军用武装带,头上一顶军帽。以后平民子弟进去了,也合作了,这身打扮却不改,成为该组织领袖的象征。往那儿一站,就是个头的样子。有的还要搞一身将校尼披在身上,更加神气活现。平民子弟底儿潮,一到场面上的事大多是这些家伙出面。所以,不用念对联,不少知趣的就不往里面搀和了。

这身狗屎黄的行头在当时的凶狠气氛里构成了一种霸道美,有如今天某种时尚为大家所追求。以后,由于毛泽东在检阅红卫兵时经常身着一身绿军装(俗称鸡屎绿),而鸡屎绿比较容易搞到,雅称国防绿的颜色才开始流行。从一个队伍的黄绿比例可以看出这个队伍的成分。再往后出了一种假国防绿。一细看就知道不是真的,所以没有以假乱真的罪名,却假得有点儿意思,市场销路不错,是文革时难得的市场经济尝试:-)。

不同的颜色就是不同的门槛。以后联动和众多杂牌队伍分离出来,从那身行头可以看出来。不过我怀疑经常看到的那些张扬的狗屎黄们也不真是联动,至少不都是联动。他们向往的是联动那种老子天下第一的派头,和红卫兵老牌正规军的架式。敢于不追求这种潮流的也有,有些著名的顽主就拒绝跟随潮流,一身古装或平装,连军帽都不带,夏天在葡萄架底下光着膀子,冬天头戴一顶拂爷帽(一种红卫兵从来不带但平民百姓常戴的栽绒帽子)。

一场据说要追求平等的革命最先曾经用服饰来标显不平等,或者是“更平等”,你说平民子弟跟着起什么哄啊。

二、侮辱人的革命。

学校里面已经全然没有了秩序。我的数学老师据说是国民党县党部的委员。他戴着当时不多见的双光眼镜。没多久,他的眼镜就要到处用胶布裹缠了。我们知道他是个爱干净的人,平时上课总要带一副套袖,粉笔灰要在走出教室之前打扫干净。挨斗以后就不行了。看他身上,倒处是痰,头发上脸上也有。随便什么小将都可以用毛笔或粉笔在他身上写字。红卫兵就站在他脸面前吐口水,他也不敢躲,也不敢擦。这些景象我是不会忘记的,感受十分震撼也不舒服。倒不是我对国民党不痛狠,主要是觉得这么吐人口水看着特别不习惯。我这个学校没有什么高干子弟,不能形成一个强大的势力,所以没有过于出格。文革开始的第一波,校长和书记就被红卫兵打倒了,根本就没有保皇派,造反派就这德性,可别听造反派NB,把一切都放在保皇派身上,只要记得他们造的是资产阶级的反这个主旨就行了。

我得说,老师挨打是挨打,却不能和宋彬彬那个学校比,可能是因为岁数小。很少用工具,一般是用脚踢,用皮带都很少。不过侮辱意味却是鲜明强烈的。辱骂,要求人家说能够让镇压者感到接受乞求的地位优越的话,满足在“光明正大”的强权之下的卑劣愿望的意图是很明显的。我还看到一个女教师被人拉住后脖领子来回晃,头发上全是黏痰,她自己一脸惊恐,不知所措,双手下意识地捂着头(那上面都是痰啊)。说到底她的罪过不过就是出身地主!想想也不奇怪,那时候能做女老师的不少家庭出身的确不够“红”,所以教员里遭殃的比例比较大。

当时还有一大“观赏”节目,就是牛鬼蛇神的早请罪和晚请罪。放学了就是晚请罪的时候。一大堆学生围着看热闹,跟着起哄。有的红卫兵头头就会出一些高招,问一些自以为刁钻古怪的问题让阶级敌人出丑。这些教员哪里敢顶嘴,把自己照死了糟蹋才能过关。

然后就是这些牛鬼蛇神在各个班级轮流批斗。说来让人糊涂的是,无论是何人,批判稿子都差不多,梦想变天,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什么的,具体到有其个人特征的东西没有多少,想来学生的年龄还不够大,平时不够敏感,积攒下折磨人的借口不够多。

当权派受到的待遇比牛鬼蛇神要好多了,只要他/她出身上没什么问题。正宗的造反派,对“地富反坏”极其子女的折磨要严酷得多。那时候要挖防空洞,旧官员们就负责烧水,四类分子就要去挖防空洞,一天结束后,浑身是土,脸上是泥,狼狈样子被学生嘲笑。这就是红卫兵欺负人的地方,自己以前家里活得不好,一旦给他们动手的机会后,首先就是加倍欺负比自己活得更不好的人,毫无道理。

多年以后回想起看到迫害的第一步,倒不是特别血淋淋的,学校里没有看到把人打死的情况。但那些黑五类遭受的侮辱却极其触目惊心,始终不能忘。

哪位知道,文革里有没有小学生把老师打死的?

三、文革中被“结合”到领导班子的人。

文革中最早结合到领导班子的“旧”人,也许是最坏的。我学校的教务主任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比所有的人还要左。这人很胖,以后想起她来觉得她看上去始终处于怀孕状态,人怎么可以这样胖?开始她和红卫兵合作,冲到第一线。然后和工宣队,军宣队合作,也极大地影响了他们。学校高层里只有她一个一点儿也不怕学生,还敢整学生,对任何对革命态度稍显逍遥的同学她都要严辞批评。她比军人工人能说多了,整起学生来,她会找出让学生根本不懂的罪名,然后工宣队就跟着重复。学生不懂,当然无从辩解,反驳也是牛头不对马嘴,先自败了。

我到现在都不敢肯定那时候如果我有机会揍她,我会不会动手揍她。外婆得知文革中老师挨了打,曾严肃地告诉我:“别人打老师你管不了,你不能打!老师怎么可以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外婆在文革期间教给我们孩子的和革命的要求总是背道而驰。后来想想,和共党的统治比,外婆以前曾经经历的大约可以叫做“太上,不知有之”了。

但打人造成的权威性和报复的快感诱惑极大,我知道,关键是你占不占那个“理”,“占理”以后你虽然瘦弱却还是可以打人并受到赞赏,哪怕这个“理”和你要揍她的原因没一点关系。没理不要紧,搅出理就行。幸亏那个家伙很左,一路顺风,从来不给我(包括不少同学)机会,后来她调走了。不然,如果我动手打了她,尝到了暴力的“甜头”,用刘少奇的话说,绝对是占小便宜吃大亏。

四、无法无天。

学校里外到处都有无法无天好耍的地方。例子太多了,仅举两例。

学校里挖防空洞,大家热情很高,手挖出血泡也不在乎。男女生间“迫不得己”的合作以及与其他班级的竞赛使得各个班里都比较和谐,是一段不长的温馨时光,女生照顾男生,男生专拣重担。

但男孩子们如果做事不出圈儿,总怕女孩子不多看他们,于是抓住机会总要显示自己个。巧了,我们挖出一口棺材。有些人把棺材盖子打开,里头躺着一个现在说来是个富贵人家的老太太,一身绸缎,色彩鲜艳。在场的一致认为这是个地主婆。胆子大的就把死尸拿棍子挑出来,这下子女生全吓跑了。这不算完,把人家棺材里的东西折腾得四处都是,估计要说明自己TOUGH,不怕鬼。但还没完,终于玩大发了:一个家伙把坟里的物件挑到女厕所的门口去了,里头的女生不敢出来吓得直哭,外头的女生不敢进去只好找别的地方去解手。另外几个家伙更恶,干脆找来火烧尸体,那个味儿,闹得我中午根本吃不下饭。才多大的孩子呀,小学生,就敢焚尸扬灰!没再打听过怎么收场的,可那个景象再不会忘。

在校外胆子更大。院子里几个岁数大一些的家伙成立了一个红色造反团,没什么正经的“革命业务”,也不随便招兵买马--都是干部子弟,就是带着一群人四处乱来寻开心。一天,全体动员去砸回民医院。不知道那个医院招谁惹谁了,名字已经改成向阳医院了不是?一群人便收拾了一堆砖头,经人指认说哪里是停尸间,就在远处投掷砖头或用弹弓将玻璃全都打碎,后来有人说这个不是,那个才是,便换目标。我恰巧没去,听参加者回来兴奋地叙述,就后悔没有躬逢其盛。为什么这样做,倒没人谈。好像是说,怎么砸重要,为什么砸不重要。听的人也只对前者感兴趣,对于后者大约都知道其实不为什么。

砸医院到哪儿说都是无法无天,在正常社会这样乱来,一不小心让人把爪子剁了算是轻的。但那时候竟然没事儿,爷们儿几个活得好好的,不该干啥照样干啥,直到拍婆子成风才转移了革命大方向。

五、接待红卫兵。

红卫兵搞大串联,北京是首选。

传达到街道高干这一层就有了一个任务:招待毛主席请来的客人--十分文质彬彬的说法。这个任务即光荣也简单:给红卫兵们开饭,至少两顿。这可是不给钱的,还不能吃得不好,你在替毛主席请客耶。街道开始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自愿报名,哪知道根本就不用动员,报名者众,最后街道还要挑拣一番。

分到一个红卫兵的家里很有些荣耀,好歹给毛主席当了一回大厨子请客。我家也捞到一个红卫兵,我们很高兴。那是一个从东北来的小个子,不大爱说话。他来吃饭,一个人上桌,外婆总要给他加饭,前后照应着。后来熟悉一点儿也只是问了家在哪里,几口人什么的。我们看他吃饭,他就有点儿不好意思。有一天他来了,说第二天要见毛主席了,我们便也跟着激动。后来问他见到毛主席没有,他一迭声地说:见到了,见到了。我们问看清楚了吗,他说看清楚了,很清楚。很多年以后我问姐姐:你觉得那个在咱家吃饭的红卫兵见到毛泽东了吗?我们一致认为他其实没有看清楚,说不定都没看见。原因也简单,他太矮又太瘦弱。

见毛泽东一面,回到地方上就是一种荣耀,当时在我们院子里搭伙的红卫兵个个都说见到毛泽东了,谁都不愿意失去这样的荣耀。毛泽东坐的吉普穿过我父亲上班那个地片,父亲说他看到了毛泽东,但实际上看不清楚,一晃就过去了。多年之后我参加了路边迎接齐奥塞斯库的活动,守在在西单过后的一段,并没有人挤人,也只看见了周恩来一眼,但根本就看不清楚。可想而知,在以前那个拥挤的状况下看清楚毛泽东并不容易。那时候没听说有人有胆量用望远镜看毛泽东,除非你想死了。

还有个小插曲。院子里有个中年妇女,上海人。平常收拾得十分干净,会打扮。看得出年轻时候是个美人。她出身是小业主。到了接待红卫兵的时候,她用尽全力才搞到了一个名额,街道不嫌她出身不够红。据院子里其他人说,当有人把红卫兵领到她家里的时候,她人站在门口,一手背后,一手摊开,躬身施礼:“啊,好好好,请进请进。”搞得后头那个红卫兵吓了一跳,以为走错了们,这不是典型的资产阶级太太作风吗?红卫兵直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进门。后来院子里把这件事当作笑谈。可据说红卫兵最后反馈回来,觉得这家招待得很好。以后有人讨论她为什么这么上赶着招待红卫兵呢,答案也简单:明码的坏人才没有招待红卫兵的荣耀。

家里还接待过到北京串联的亲戚。我、姐姐和来访的六 女襄(这个字我打不出来) 去颐和园玩,可到了西直门以后,车就上不去了。不光是我们上不去,身强力壮的红卫兵也不都能上去。根本没有队可排,绝对丛林状态。只好转身去北海。玩完了北海后回家,她的钱包被偷了,里面有六元钱。她当然想不出是怎么让人家偷走的。尽管她避免拿出钱包,零碎钱放在外面,但贼的眼睛雪亮。对他们说来,百姓之变诈几何哉,只曾笑耳。毛主席身边的拂爷不是吃素的,红卫兵哪里晓得厉害,算是交了香火钱吧。 六、毛泽东无处不在。

学校里所有人都要对着毛泽东的画像早请示晚汇报。很快晚汇报就没有了,但早请示则坚持了很久。把那么一本小书先贴在胸口,然后挥舞六次,毛泽东林彪各占三次。我们私下里注意到万寿无疆和身体健康的档次拉得很大。你可以祝愿父母身体健康,问题不大,但没有人胆敢祝愿自己的父母万寿无疆的。

以后有些革命群众压抑不住对共党领袖的“热爱”,还有“敬祝周总理满面红光,敬祝江青同志斗志昂扬”的说法,但属于局部地区革命热情的涨落,推广到全国有难度。细想来滑稽得不得了,四个人三条半心,你祝的是神马呢?祝愿的手势,姿态和口号全国都差不多。毛泽东成了名符其实的神。以至于当我们听说叶剑英作证毛泽东可以长寿高达一百几十岁,我们觉得这不是显然的反革命吗?殊不知叶剑英已经在扯谎我们还反对他扯得不够。

毛泽东思想普及到了现在看来相当滑稽的地步。星期日早上院子里也不清静,大早上,除了有定案的黑色家属以外,一概都要跑出来唱东方红,颂万寿无疆。我家隔壁的院子里好像就没唱这么一出。看来,老九多的院子干革命更积极。毛泽东思想以语录歌的形式迅速传播,还有语录舞和语录操,到底是个有文化的城市嘛:-)。

我见识过一次比较全面的。那是一个师范院校(大概是中专)里的一伙人一个一个大院走过去的演出,不用邀请策划买门票。没有台子,平地里拉出一个圈子。我们想法爬高,或者上树才能看,临近几个楼群的人也挤过来,水泄不通。然后是男女红卫兵们把一段段语录舞和语录操给我们演示出来,好多段。后来大家一致认为有个大妞长得最漂亮。她的节目也最多,估计是体育专业的,她跳的那个语录操,别人不如她的功夫好,便没法跳。很像武术,蹦蹦跳跳,拳脚齐下,绝对是李连杰他大师姐,获得一致的掌声和“再来一个”的鼓励。老实说,很有观赏价值,但有点操不对题。比如跳到“我们应当相信党”的时候,动作中难以体察到崇敬的意味,有无关的跳动且跳动过大,有些浮躁。但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创作出这么多的段子来,又好歹不是黄段子,殊为不易。

还有印象深刻的就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各个阶层都有。学的是共军林彪们推行的路子。在思想上是对毛泽东思想理解上颇有规范意义的检阅,在组织上会议的参与者就构成了各级学生“高干”的中坚。还有无数个讲用会。学生们的斗私批修演变到让人哭笑不得的状态,要争当活学活用的积极分子嘛。一段语录之后就是无中生有的自我批评,引得教室里笑声不断,大家彼此彼此不用谦虚看来都不是好东西都欠让毛泽东思想收拾一顿。不过,某些男学生关于自己所作坏事的陈述捕获了某些女生的注意,地下恋情因此生根开花,也是有的。佛罗依德和毛泽东思想之间的较量方兴未艾。

在家中父亲要求我们把毛主席语录一天抄四段,从头开始。大家无妨把语录四个一组数数,有一天那四段刚好都很长,最后一段是说资本主义快要进历史博物馆了。我们抄得十分痛苦,可一定要完成,因为父亲要检查。我们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老和尚们可不管念经的质量,你只要在念就好了,他图的是你想做别的事情的时间必然打折扣。后来发觉这未必是父亲的首创,别的孩子也有类似经历。看来是成年人互相交流管教孩子的结果。感叹之余我们有些遗憾:其实蛮好让我们抄熊文四卷的,不仅坏事做不成,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但说不定能抄出个书法家来也没准。

有人说这叫做造反,要为这样的造反正名。当然你如果把这些文革的“成果”都搬走,把残害黑五类的暴行都不算,对相互之间因为对毛泽东思想领悟上发生的分歧产生的武斗都不谈,把毛泽东思想大普及不说,你说的是不是文革造反我就不知道了。可没有这些东西,那个文革造反还能成功吗?不得不说,这样设计出的造反美好极了,发生在第36世纪的可能性极大,让人提前给发现/设计出来,算是走在了时代的前列,超前到谁也看不见你的地步,都不好意思说恭喜了。

中国历史上没有任何人像毛泽东那样享受几亿人疯狂的祝愿。历史上凡是有类似经历的后来都没得好,毛泽东不会是例外,不骑驴咱们也能走着看帐本,慢慢瞧。

七、文革的节日。

对学生说来文革的节日就是毛泽东的最新指示发表。

老人家那时候频频发布各种指示,还有就是送芒果,让底下忙得不亦乐乎,心连心的感觉十分温暖,有人竟然会看着那个假芒果哭出来。知道老人家说话了的下午就开始启动学生间通知的链条,学生们便一个召唤另外一个:晚上有最新指示要发表。到了晚上,学校聚齐,然后列队鱼贯而出,三轮车在前,上面一口大鼓,随行的还有几面锣,气氛就算托上去了,一路口中的革命口号此起彼伏,游荡很久方才罢了。有一次,可能是因为最新指示特别重要,我们游行到了天安门附近,华灯齐放,鼓声震天,口号声连成一片,过节般热闹,却走不动了,只好回头,不由想那天安门的景象一定更加壮观。说不定毛主席还会现身城楼呢,我们希望不会。不然便宜了挡我们路的,我们则会抱憾终身。

一次之后,便没了以前的新鲜感,佛罗依德便悄悄跑来捣鬼。原来,这些节日提供了拍婆子的最佳机会。这很简单,平时不大能遇到的人一齐登场,又是夜间,你看婆子,婆子却不知道你心怀鬼胎,便容你从容端详。游行后来就如同逛街,没了严肃,有的人便四处乱窜,特别是和其他学校的陌生人碰到了一起,眼目一新:wow,环肥燕瘦,即便萝卜青菜,也美不胜收。

此时一般说来有两种做法。一种是定点不动呈检阅状,一种是打运动战积极搜索,各有各的好处。那时候的女孩子素面朝天,不施脂粉,掩一分俏丽便多一分清纯,又经常是结伴而行,不走单。眼风扫过就是一大片,效率很高。她们在狂欢节里对出格一点的追求也不介意,况且天黑看不见脸红。还有的则是只看不动口,暗自向别人打听意中人的联络信息,不谎不忙,一派高手风范。

以后便有因此当场打起来的。大多是因为不知有的名花已然有主,尤其是别的学校的女生,黑灯瞎火闯过去,男友便在左右,焉能容你。于是在路旁大打出手。有时会发展成群架,因为班里的同学也在附近。此时最好的结果是出来一个远近闻名的顽主,给大家叫停。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家伙把另外一个身量一样的家伙打得最后哭将起来(这是最跌份的,负者还没有抄砖头呢),虽没有求饶,婆子却是拍不成了,但胜者并不放手,定是想让那厮断了妄想,也在心上人面前使足威风。悄然间,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家伙鬼使神差般闪出来劝架。旁观的人们竟至感动得同声喊道:“算了吧,得了吧,。。。,都那样了,。。。,人家已经服了”。大家像见到了北斗星一样松了口气,俱都显出四海之内的古风并立即在稍后复盘中为自己仗义相助而感动。

以后我们去游行的时候,心存的一私(不是丝,就是私)希望就是看人家打架斗殴,不奢求王五和赵六打,也不企望因为拍婆子的事情打,打架的理由千条万绪我们搞不清,只要打起来就算齐活。然后我们底下再慢慢琢磨,得出局部地区江湖上此消彼张的最新判断,用以指导在阳光灿烂日子里的各项活动。当后来终于毛老人家换了花样,不再扰乱成年人睡眠的时候,我们却为少了许多节日而怅然若失。

列宁说:“在革命时期千百万人民一个星期内学到的东西,比他们平常在一年胡涂生活中所学到的还要多”。他可能说得不错。再说我们经历的哪止一个星期,漫长岁月里个个都变得十分渊博。真该好好算计一下,比起“平庸”的别人,例如台湾人民,我们多学了些什么。

八、不忘血泪仇

听过忆苦思甜的人,应该还大约记得那些场景。但学校里缺少苦大仇深的老师,找烧水的工友来侃他又说不清楚,不煽情。好长时间,没听到上乘的杰作,直到我们听说了有个叫做程占武(也可能是战武)的共军小军官(北京军区的指导员?)的忆苦报告。

后来有人说看“卖花姑娘”的人都哭得不成,不分男女。我没有看那个电影,就是因为不想去哭。但我严重怀疑其盛况能够和大家听程占武那个报告相比。有人说那个报告是有录音的,我没有听过录音,当时的录音机肯定很少。但这不是难题,他的忆苦思甜报告已经打印发放下来了,我们可以以小班为单位来学习了。

念这个报告是件十分艰难的事情,因为你会哭得泣不成声。于是只好换人,换人后不久,还是会哭,区别也无非是领哭的人声调风格变了一下。不过那应该正是组织上期望的。气氛一下子就起来了,大家哭得稀里哗啦。我班里一位平常表现十分不好的孩子,竟然哭得有些接不过气来,一抽一抽的。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有点害怕了,真不知道程先生还有什么让我们肝胆俱裂的悲惨在余下的页数里等着我们。于是同学们都去抚慰那位同学,便有了个停顿。好在最悲惨的情节已经过去了,恰如猫追自己的尾巴,只要有个停顿或者RESET,就不至于发疯了。

这个报告很长,我已经记不清楚多少了。我记得的,应该是最悲惨的情节。这情节现在看来相当可疑,至少对医学提出了严肃挑战。他说他奶奶受伤无钱医治,住在破庙里,他去要饭,相依为命。奶奶那时的胳膊上已经生满了蛆虫,他要用棍子往下打扫。一日,他回来时,发觉奶奶的那条胳膊已经掉下来了,他大哭着把这条胳膊端起来往奶奶身上对,结果不行。奶奶后来当然是去世了,临终前慢慢说完了好多话,把人的心酸同情推倒了极点。到了那个当口,同学中已经有人在嚎啕了。

别的我不敢说,假如当时把害程占武奶奶的地主(只要组织上说是)放在我们面前,我可以肯定,他有九条命,也得撂下八条,才能活着出去。

我吃过两次忆苦饭。第一次极其难吃,但充满热情地把分到手的那份儿吃完了。第二次,没有第一次那么难吃,但同学们已经公然开始要“小一点儿”的那份儿了,剩下不少,老师也不起劲儿命令了。多年后说到忆苦饭一节大家都哭笑不得。

但忆苦思甜并没有像有些人想得那样简单,事如春梦了无痕。它在形成一代人的价值观上起过很大作用。所有的地主都是坏人,它自然的引伸必然是所有的富人都是坏人。这个粗暴武断的推想和文革追求平等的盲动联系到了一起,在相当程度上抹杀了共产党建政后给我们带来不平等的特殊意义并转移了文革中对这些不平等的注意力。其结论当然是共产党、主要是毛主席使得人民获得了解放。同时,它还帮助建立了十分病态的一系列价值。关于贫穷和富裕,美和丑,仁慈和无情,奢华和勤俭,享受和勤奋,等等,无不嵌入在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大框架之下,进一步构成人们对生活基本看法不可再分解的基本元素。

老师当然会利用这一大好形势来推动班里的革命进程。班里呈现出的新面貌也让老师吃惊。经常提醒同学们要记住旧社会的苦还是比较见效的。自然,时间久了,我们也开始觉得没什么了,并没有注意到这样极度扭曲的教育在我们身心留下的巨大影响,以至于它在多年后不时跑出来的时候,我们不仅认它不得,反而沾沾自喜。

九、说说九大。

讨个吉利,凑到九,说说九大。

早在九大之前很久,就听说要开九大。一扫听,才知道敢情以前那个八大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即便是再蠢不过的人,也会猜到天翻地覆之后的九大一定会重新摆置中央各位的牌位。

底层众多傻瓜帮人数钱的手法很多,但归了归齐就是一句话:向党的九大献礼。无论什么都能连上。搞卫生大扫除是献礼,挖土打坯修防空洞是献礼,大批判是献礼,积极参加反对新沙皇的示威游行(那年特别冷,三月北京还下大雪,游行比较艰苦)也是献礼。就没有人想想,一个胆敢收这么多礼品的家伙将是多么地贪婪。

九大,给如火如荼的革命叫了一个小歇。这个歇其实早在筹备九大时就开始叫了。一个代表大会最终要落实的是组织安排。但各地打个不停,所以毛泽东只好到南边走动协调,九大迟迟不能召开。

这期间,最让人议论的是谁去做九大代表。据说是层层讨论,推举,最后由上面选出符合几条过硬的条件,经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风雨考验的革命战士来做九大代表。所以被挑选上的人光荣无比。可到最后谁去了我们事先还是不知道。如果毛泽东是老佛爷的话,一个九大代表也被传成了个半仙。如果我们去回顾九大纪录片,会发觉会议上有不少看上去巨傻,见了毛泽东就只会泪流满面的半仙。

我以后看到了一本记录毛泽东在九大上比较小范围里的一个讲话的资料。看见了当时就流传出来的毛泽东让陈毅做右派的代表的说法,也看到了毛泽东特有的天马行空云山雾罩的风格。这都算了,真叫人恶心的是旁边的那些人插话时那副下贱德性,和一个小学生在学习向毛泽东宣示自己的忠心没有什么区别,显得极其笨拙却也极为朴实。一个正常人,如果听到对自己这样肆无忌惮的吹捧,恐怕会产生一点恐惧的。但毛泽东安之若素,可见他早就习惯了。豪情万丈的他,正在检阅文革的伟大成果和收获一个老迫害狂的喜悦。

如果有人能够从九大代表的产生过程中以鸡蛋挑骨头的精神找出党内民主的契机,读过这个讲话之后会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民主。如果我们这些因为蒙在鼓里对九大怀有神秘崇敬的老百姓知道这伙子人其实就这个操性,知道这种努力在君王面前充当奴婢的人怎么会去想起自己的代表责任,也许就不帮着他们数钱了。

九大,是个连孩子们都注意的事件,可以说是盛况空前,几年之后的十大根本就比不上。为此社会上编出了许多专门用来歌颂九大的歌曲。九大开幕,我们游行,闭幕,我们也游行。那些天我们除了喜气洋洋地跟着瞎起哄故作深沉地听广播以外没干什么正事。早在此之前我还和三四个同学准备开夜车在窗纱上绣出一幅毛泽东画像--那时候很兴这一套,那个画像当时极其著名,毛泽东身穿一身军大衣戴着军帽呈微笑状。我见过的最大的绣像比真人还高,当时的绣像大多出自于这幅画像。我们想做的当然是最小号的,可以在游行的小班单位里挑出来招摇一下。结果闹得鸡犬不宁,几个家长那天不知道我们上什么地方去了。几个笨小子怎么能做完这个活儿,对工作量估计严重不足。后来还是姐姐接过去和她的朋友们把这个工作完成了。所以说,我也是为九大献过礼的人,挺让人害臊:-)。现在想想,要是那东西能在出殡仪式挑着招摇一下就好了。

九大会议期间,各个地方学习文件安排得十分紧凑,每天的内容变换要跟上最新的新闻,让人不得闲。成年人们回来得很晚,好像也都挺兴奋的,其中混有对结束混乱的希望和庆幸。关于毛泽东让陈毅做为右派代表的说法就是父亲没有多久以后跟我们说的,我们无不为毛泽东的宽大和风趣所折服。帮压迫自己的人数钱的愉快是由愚蠢和懒惰构成的。傻是真的,懒是真的,因此愉快也就是真的。那时没有人会想到--包括毛泽东,两年之后的9。13事件把曾经万众嘱目的九大打得支离破碎,以至于到了十大的时候大家耳边就清静多了,再也没有谁吵闹着要给十大献礼了。

我听朋友给我讲过一段笑话,也说明了九大意义非凡。到了74年开始批林批孔的时候,北京某学院的一班工农兵学员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评法批儒。当时课堂气氛比较冷清,学员们不知道毛泽东为何与孔夫子叫上劲了。老师引用毛泽东对秦始皇高度的评价之后,想活跃气氛,于是他问大家:秦始皇是什么人,哪位同学知道?一个家伙勇敢地战起来回答问题:九大代表!
10。抄家和批斗

我见过不少次红卫兵们把抄家的成果装上汽车后在市面上招摇过市,但细致地观看抄家的整个过程也只有一次。被抄家的那户人家里有一个院子里大家都熟悉的孩子。

这孩子比我略小,大家叫他鹿鹿。他人太聪明,而且从不四处抖落。在请求之下会迫不得已给出自己的意见,无论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几乎总是切中要害。下棋有人让他支招,他就看着另一方不说话。直到另一方说你支招我不怕,他才说话。不听他的,他也不争。他是那种既不偷驴也不拔橛儿却在大家不知如何享受驴肉的时候告诉你有做驴肉火烧的一个选择,进一步他会建议不要忘记找些芝麻酱。几乎所有的狼,都喜欢他这条狈,这条狈的特殊之处就是他从不要求和狼分享任何战利品。

抄家到他家头上的原因显然在他富有智慧的揣测范围之外。他一家人里,我看到了他的外婆,舅舅,。。。,站在一边,无声地看着红卫兵们把他家的一些东西,最后是被褥(!实在搞不明白要人家被子干什么,那东西能搞破坏吗?)搬出来送上卡车。他们都低着头。没有红卫兵动手打他们,也没有喊口号,整个过程很像搬家。鹿鹿偶尔抬头看我们一眼,就低下头去,脸色通红。我们也不自在,好像在看着一件让我们也尴尬的事情。可好奇心还是战胜了尴尬,还是要看。没有人问到底是什么罪名。肯定有事嘛,红卫兵是不会错的。

最终我还是走了,其原因说来十分好笑。当我看到把他家里的一些质料很好色彩鲜艳花色好看的被褥搬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怎么会有这么花的被褥,太丢人了。好像看到不该看到的事情一样觉得不好意思。当然,抄家已经到了尾声,好在天气还比较热,鹿鹿家应该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在市面上找到一些比较朴素的被褥度过寒冬。

以后,鹿鹿不再迫不得已地为任何狼出主意了。再往后不知什么时候他就走了。大约在这之后的一年(?)多,他外婆自杀了。我又恰巧在一旁看到从屋子里抬出覆盖着白被单的尸体,鹿鹿没有出现。在场的人们默默看着,自杀的说法就是从这些人那里悄悄传出来的。好在他外婆不在组织,否则自杀的罪过还是会影响后人。多年后想起与他年龄不符的早熟早慧,应该和家庭教育有些关系。黑五类们绝对灵敏的感觉远远形成于文革之前,哪能像老王司令, 被家传的革命文学和革命道统鼓舞得那样气宇轩昂。老王们想着黑五类,叫大度宽宏仁慈公正。黑五类自己不宜忘乎所以受那诱惑。做狼的日子鹿鹿不曾想,眼瞧着连狈也做不踏实,。。。,多好的一条狈啊。

我至今也不知道他的大名(知道我也不会说:-),那时候没有叫大名的习惯,大都是外号和小名。我想,像他这么聪明的孩子应该后来上大学了吧。试图想象一群人闯进来把我家洗劫一空甚至不给我留下被褥的情景已经有些难度了,但是我曾近距离看见过一个孩子的噩梦。我很久以后慢慢理解了“槐树庄”里那个老地主记变天帐:“民国三十七年十月初三,贫农团成群结队闯进我家,。。。”,应该反问的倒是:除非你把他杀了,他凭什么该忘记?

在院子里的成年人开始批斗几个他们的同事。不晓得为什么把战场扩大到住宅区。由一个职务不高的成年人主持。学生们却可以在一旁围观。大约因为都是机关里的成年人,没有打人骂人的现象。毛泽东语录构成批判发言的基本内容,出口成章但都不是自己的章,因此语气更加激烈。能记得的就是很多语录,精致的罪名却记不住了。一个因为是国民党大官的侄子(不说是谁了,口碑很不错的一个)。因为他从外国回来,大约有里通外国之嫌疑。另一个说是历史反革命可没听出来是因为出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历史反革命和他太太后来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他的儿子则在很短时间里成了闻名于方圆若干公里的新顽主,成为院子里的孩子敢于走州过府四处招摇的守护神。虽然都知道他不一定出面为谁撑腰,但狐假虎威的诀窍不教就会,而且的确管用。这老虎是条独虎,身边没有母老虎陪伴。从来不结伙儿,经常是别人找他帮忙。动身赴约时,书包里一块城砖,一把菜刀。据说曾有一人扑过去追杀一群人的壮举,赢在不在乎自己死活因此更不在乎别人死活,后来据说是因为将两人砍伤被抓走判了。前两年回家时居然有远处的人向我说起他来(多少年前的事了),谈到一段我都没有听说过的江湖故事。人在特殊环境下的变化速度不可低估。早先我曾亲眼看到过他曾在老江湖面前服过软,哪里预料到他在江湖上迅速撅起成为新星,可见文革的不幸对他恩同再造。

以后看到的一些回忆录,大多都谈到抄家批斗对孩子们的严重伤害。孩子们终于亲眼看到什么叫做打土豪分田地了。不过还是有些不同。到了文革,农村的地富早就被土改分光了不说,城里的成分高的也大多没有什么显赫之处,你抄的又是什么呢?抄的就是你过去的名,把它抄出来就是把人类一些不言而喻的基本道理抄出来公然踩在脚下。说到伤害,伤害的何止是黑五类子女,那些参与暴行的人自己受到的伤害同样致命。打土豪者为自己沾沾自喜的时候,人基本就废了。暴行不但伤人而且还腐蚀人,它会让人在迫害造成的高潮快感里变得更加无能。说到底,老混蛋没抽疯算路精确可这些狗东西跟着发什么薏症呢,丫能尿的不就是这几丈吗,改个地方换个玩儿法准让丫要饭去!77,78级大学生里,很多都是出自在文革中应该“谦卑”的家庭,不少家庭更曾有直接受到迫害的经历,可那些迫害狂的后人们就不好说了。这个事儿说来再简单不过:毛泽东不会万寿无疆,他的歪理也不会。认理还是要找些普适的道理来认,妥当。

11、挖防空洞

我们在应该学习点儿知识的时候,开始挖防空洞。以前说到了把偶然挖出的死尸点着火来烧的情形。毕竟狂欢不是日子,哪有那么多尸体让我们碰到玩火。一般说来,还是井然有序的。大家都很卖力,比上课要好玩多了。以后俺玩板锹一流,跟车装车不输老乡太多,知道用腰劲儿,能倒手,启蒙得早是主要原因。不过,挖到一人之高以后,土便甩不上来了,进度就下来了,士气马上就下来。幸亏曹刿不是苏联人,不然这时候打过来正好。

院子里也挖防空洞,好好的一块平地挖了一条很宽且深的深沟。老少爷们儿,叔叔阿姨,姑娘媳妇,一起上阵,挑灯夜战。夜深,有些孩子边干边大声喊叫:“夜战马超!夜战马超!!夜战马超!!!”,此起彼伏,瞬间把其他革命的口号压住,疯狂从古代文学里吸取巨大力量,苏修纵是马孟起,奈何到处是燕人。不久这条大沟成为我们游戏的好耍处,在沟两旁蹦来蹦去,不能蹦过去的在追逐的游戏中就要绕远,极为不利。以后在大学跳远达标时有人发觉我跳远从来不会踩过线,也从来不去寻找起跑距离,远近都行,羡慕。我心说了:那怎么比,这沙坑跳远太容易了,防空大沟两边一脚踩空没准就摔残了,干粮毕竟不是豆包,童子功耶:-)。

孩子没有个长性,趣味转移得很快。不过没关系,新的玩法来了,防空洞的加深需要大量的砖坯。我们就学起了和泥打坯。以后到了农村,老农告诉我们农村有四大累:和泥,打坯,拔麦子,XX。前三样,我们都在下乡前干过,知道滋味儿,的确累人。开始是用铁棍子在黄泥上打,俗称“打泥”,后来先进技术传了进来,光脚来踩,俗称“踩泥”,道理与和面相仿,但用脚和地球吸引力,可见劳动人民的智慧无穷。这下女生就派上用场,踩泥不很累,但她们终归是爱干净,因此总是斯文得多,不像男生里有的要用一身泥水表示自己的积极热情。男生要用“摔坯”将泥砸入砖模内,然后将两块泥坯在平地处从砖模中倒出,很累人。但由于有竞赛,必须蛮干,有一次我所在的小组说要打破纪录(其实是建立纪录),最后累得胳膊上的肌肉乱跳,没劲儿“摔坯”了,就把揉好的泥团往砖模子里面按。

院子里每户也要上交砖坯,虽然规定数目不是很大,找黄土和一般的工具却不容易。都听说过合作化运动的好处,于是互助组应运而生。我那时已经算是打砖坯老手了,便让外婆不要着慌,就差说皇帝的儿子不愁娶了。还好,什么都凑齐了正要开干,上头主意又变了,说我们民间的砖坯不合格,这才作罢。

以后有人参观过那些耗时耗资的巨大人防工程。有的地方被人当作厕所,臭气熏天。有的地方被没有房子的苦鸳鸯们用来寻找安慰。还有的地方被孩子与家长发生冲突后用来做“刷夜”(过夜)的居所。我也看过那些外行烧出的砖,颜色五花,且不少变形,用来搭个鸡窝还行,非用来做防空洞就是砌坟圈子呢,和大跃进时炼出的黑坨坨总算是接上轨了,当作今天山寨的长辈可也。这些劣质砖以后不少被用来做了私房扩建,让更以后的房屋开发商破费了不少银子。

对孩子们说来浪费的时间成年累月,再跑回教室里,七魂已经走了六魄。什么都可以聊,除了文化知识以外。我也如是。趁老师自顾不暇不会找上门来,经常假惺惺出门上学,转身便与几个朋友找好耍处游玩,反正没有作业,也没有考试。以后在外婆不在北京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整天不上学也不在乎,尽情消费阳光灿烂的日子。不长的时间里孩子们个个都变得十分粗糙,敢打敢骂,成帮结伙。那时候有句话常说--用来表达羡慕/佩服/妒忌/不服的复杂情感--经常是总和:“豁,哥们儿你丫够匪的呀”。孩子们急于用自己对于最时尚的语言/姿态/衣着/兴趣的掌握来表示自己如隔三秋后的成熟,要求别人的刮目相看,如能引起有利于自己地位的无端猜测(例如:谁给丫戳着呢丫这么狂?),那便更好。坚决不澄清,深沉,就是这么培养出来的。

12、样板戏的“艺术启蒙”

样板戏发展到后来就上了电台,由各个角色的A角来教你学唱(绝对是九大之后的事情了)。这时我和几个好朋友们对几个样板京剧已经了然于胸,暗地里嘲笑别人,说名家嗓子把着嗓子教他们都学不会,我们则很早已经不仅会了主要唱段,次要唱段,台词也都熟练到可以开始改编了。终归无聊,便无意中将女角们的唱段也一并操练熟了。

很快,我们就不去努力发掘样板戏主角的精神境界了,但仍旧会被艺术形式吸引。这说明,艺术与政治可以无关,在自然领悟里它们就是两码事。打探关于样板戏有关的七零八碎就说明我们已经不关心学做革命人了。

我们看出八个样板戏是不平等的。比如奇袭白虎团,播送的频率极低。其他的不是出自北京就是出自上海,要不就是中央乐团算是来自全国,对老区人民的创作不够重视。其实宋玉庆才真是个帅锅,比起谭元寿,浩亮帅多了,也不输给童祥苓。要是当偶像剧来演,当时怕是要拿头筹的。于是孩子间便有了一个竞赛,能唱奇袭白虎团的才是本事。因为你必须在极少的听唱的机会里学会。我在这上面输给了我的好朋友,但还是学会了几段。以后我再也没有碰到过能唱几段奇袭白虎团的人。而其他几个样板戏则几乎人人都会几段。

我们听说样板戏里演员们在艺术表演上都是一时之选,尖子里面的尖子,思想/出身却并不一定很“红”,可见专和红可以分离。刘长瑜其实是黑线下培养出的一等一的尖子;浩亮以前是演甘兴霸的高手,并不以唱功见长,但形象威武;袁世海要把持鸠山的角色,说即便设计要他摔出一个抢背(最后一场被游击队打死),他也愿意;原本设计了一只老虎来和杨子荣对打,但被江青毙掉了因为不要走武松打虎的老路;赵燕侠唱戏吐字清楚乃是一绝,但惹了江青,就不能演阿庆嫂了;。。。,真真假假,半真不假,民间消息总是源源不断,。。。,既然这些天天演英雄的都没有做成革命人,我们也不着急学样板戏做革命人了,还是看戏吧。戏就是戏,好看却当真不得。

北京的京剧艺术环境土壤肥沃。80年中期,在街道旁经常可以看到一伙人聚在那里唱,老戏新戏,男生女旦,都有唱的,气氛好极了。我骑车路过有时会停下来听一会儿,但对老戏不知其所以然。甭管你是谁,来者不拒,正是接受艺术该有的姿态。即便在文革,艺术传统也在慢慢浅削样板戏的革命威力。最后,我们眼里真正的艺术英雄是刁德一,应该是江青阿姨始料未及的。

马长礼,马连良的养子,出道上就占了一个先手。刁德一不多的几段唱腔美妙无比,而他又唱得极有特色,以至于我们中唱得最好的也承认只学得皮毛,唱不出他那个味儿来:音色圆滑无比,用数学语言来说整个一个exp(x),多少次求导还是它。他劝沙老太太那段,已成绝响,我要是沙老太太,他唱一次我就把阿庆嫂咬出来一次。为什么智斗一场流传甚广?因为那一场多少与京剧艺术沾边。艺术不去和政治讲理,它的活法自是不同。

当后来我们得知该剧改编之后把他一段唱得极好的唱段删除掉了(连带把胡司令的一段也砍了),因为不能突出反面人物,心中十分不满,又庆幸劝沙老太婆那段没改,大概是刁参谋长抢了那个阴险狡猾的老板娘的戏。以后听说刁德一工资是800元/月(估计是谣言)住得离我们不远,平常上班时骑着一个“电驴子”(简易摩托,就是那年头的法拉利),我们曾打算去他居所那个地方迎一下刁参谋长,像现在的粉丝那样,如果让刁参谋长亲自教一嗓子,我们吹牛的本钱就大了,最后苦于消息不足又不便守株待马作罢。

顺便说说,YOUTUBE上“三家店”里的“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有三种唱腔,最多见的是于魁智于老板的唱法。于老板名气大但过于随意,千曲一面,就其在梨园的身份说来,唱得很一般。马长礼马老板是另外一个唱腔,范儿还在且足,但已不是他的颠峰之作。我觉得唱得最好的是上海的李军李老板。唱腔变化很大,独树一帜别开生面。据说他曾经拜过马长礼为师,听他那句“实难舍街坊四邻与我的好朋友”,能依稀听出当年刁参谋长的特色。因为这段唱,特别地喜欢李军,他拉京胡伴奏的水平也很高。

http://www.youtube.com/watch?v=D-6g9GU6_F4&feature=relmfu(于魁智)
http://www.youtube.com/watch?v=nd8xK5bNmHI&feature=relmfu(马长礼)
http://www.youtube.com/watch?v=yBSvtzuscH0(李军)

喜欢京剧,不能不说是文革的副产品。以后,当看到葛优演的袁四爷被我党镇压时心中引起的不平便不一般。懂不懂的先别论,你先要尊重这些戏痴子。早年间梨园里的人都有些不合时俗的地方,可大清,北洋,民国,都没对他们开刀。四爷他老实巴脚,最大的罪过就是视京剧为无国界的艺术--算是对外宣传国粹吧,你把他杀了为什么?

文革时大批四郎探母。只要稍微深入思考一下你就看出祖先们的艺术水准和价值观比共产党的要强太多了。从艺术上说,没用多长的时间,在戏台上就把国恨,家仇,母子之情,夫妻之爱一起端给你,让你从人性这个万理归宗的地方上思考感叹一番。这让人纠结万分,愁肠寸断的故事就是放在现代也是作家艺术家难得的题材。可它说谁对谁错了吗,没有,谁都是对的,没有人错!它描述的是人碰到的困境。老祖宗在这里很宽容,把个辽国公主写得那么富有人情,可见早在那时候涉外婚姻就不算大逆不道。京剧中的价值观,是当时占统治地位并在民间有丰厚基础的价值观的一部分。它固然有不少问题,但并不穷凶极恶。谁能从老戏里找出打土豪,分田地的伤天害理,能找出杜鹃山,红色娘子军,白毛女那样的歌颂主题来?我就不信了。能演四郎探母的社会,能鼓励踢断老子的肋骨吗?能鼓励夫妻之间互相揭发互相斗争吗?而文革中由毛泽东倡导的价值观,就表现在这些样板戏里。一半是穷凶极恶,另一半是丧心病狂。

最后,为黑暗年代俺真心赞赏过的第一个艺术偶像刁参谋长(80多岁了),俺把被以革命的名义删除的一段抄在这里纪念一下,为黑暗年代的夜色下不能彻底遮蔽的艺术力量:

(西皮流水)
我虽然读书在东洋,
沙家滨毕竟是故乡。
这春来茶馆我毫无印象,
也不曾见过这位老板娘。
............

http://www.chinainperspective.com/ArtShow.aspx?AID=20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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