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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文军 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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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30 21:04: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002-12-01)
中午前偶得闲暇,匆匆扒完快餐,准备独自在办公室休息。刚要迷糊就有朋友来电话,除了谈事还有问候:“最近怎么样?”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还不错,我还活着。”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一贯玩世不恭,也就只当是我又开一次玩笑。放下电话,倦意全消。我自己却为刚才的回答想了许久。没错,生命是极其短暂的,生生不息,终究都要归于尘土。活着本来就是很荣幸的事情,问题是如何才能活出点滋味。

其实这句话,我是从宙宙那儿批发来的。有一天,他从他那个“青年点”到集上去,路过我这,把我也捎上了。到集上恰好碰见公社管知青工作的李副书记,他给我们打招呼:“咋样,过得不坏吧?”宙宙迎上前晃晃:“没瞧见俺们还活着吗?”这句话当时就引起了我的思考:如果我来表达这层意思,一定会说:“俺们还没死。”这便类似哲学比喻的一个例子,乐观主义者面对着半杯酒说:“啊,真好,还有半杯酒呢!”悲观主义者则说:“唉,糟糕,只剩半杯酒了。”我与宙宙相比,大约算悲观主义者。

我那时确实是很悲观的。那年,我插队回原籍,没在青年点。本大队三个郑州知青点,同龄人看过来的眼神都怪怪的。我自己也明白,他们认为咱是回乡知青,比他们要低一个阶级的。还有一个致命因素:我头上戴着顶“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帽子。

没几天,我在队屋,也就是我的宿舍门口拨拉那把吉他,一个瘦高个知青闻声寻了过来。于是我们认识了,他就是宙宙。接下去他几乎每天都来,说是跟我学弹吉他,其实我也是一个蹩脚的初学者。没几天宙宙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我担心他频繁地来我这,会引起麻烦。便警告他说,本人可是戴着现行反革命帽子的。意思是提醒他别因为我受牵连。他笑起来说:“不用你坦白交代,我们都听说了。现在除了那些顺二蛋的属于蒙混过关之外,凡是没戴帽的,都是漏网的。”他非但没有跟我“划清界限”,反而要帮我摆脱孤独,硬是把我带进那些知青的圈子里,因为他的首创,我便有了一个新名字:“老大。”

突然想起一件往事,不禁哑然失笑。

那次,他们知青点不知从哪儿抓了一条大“乌巢”。宙宙认为我从广西来,两广人吃蛇是有名的,就把我请了过去。其实我非但没有弄过蛇,就根本没吃过这玩艺。盛情难却,只好硬着头皮充内行。这条蛇真大,足有两米长!我指挥几位男知青,剥了蛇皮,宙宙把蛇皮撑在一条尖担上,说那是要晾干做胡琴用的。我把蛇肉切成片,下锅。我让弄点儿姜,还有绿豆和豆腐,宙宙都弄来了。

还在烩着,已经香飘几里。足足装了两个大脸盆。宙宙宣布他还有节目,宣布所有知情人都不许说蛇,就说是乌鱼,大家伙。放工时,隔壁的女知青都回来了,男士的风采便开始显现:端了半盆过去。再过一会,宙宙请来了大队书记、会计几个。没粮食吃的时候,这几位都用得着。这几位见着如此美味的大乌鱼,便从小点弄了几瓶“宝丰大曲”。

吃着夸着,俺的手艺搏得极高赞誉。白吃,饶两句便宜话应该不难。接着宙宙被女生叫了过去,再接着听见那边传来尖叫。宙宙跑回来,大家问咋回事?他学着《列宁在十月》里的姿势和腔调:“小姐们都昏过去了,都、昏、过、去、了!”知情者立马哈哈大笑,那几个大队干部酒正半酣,莫名其妙不知我们笑什么。

吃到下午快四点,大队会计去出恭,进了茅厕也尖叫着提着裤子跑出来。书记忙问咋回事?他结结巴巴地说:“蛇!长虫!乌巢!”我们全都又一次大笑,大队干部们都聚集到茅厕去看,原来宙宙不但把小姐们吓得“都昏过去了”,还把那蛇皮盘在茅厕的屋梁上,特地耷拉一截。里边黑,外边亮,不蹲一会是看不见的。当干部们知道中午吃的正是此物时,一个个在知青点外作呕。只是那家伙已经滑进他们的大肠了,什么也呕不出来。

宙宙本来就是个痴迷动物的家伙,从小热衷于喂养各式小动物,甚至喂养蛇类动物,曾经惹出祸事来。我对他的爱好毫无兴趣,他对我的兴趣也从不关心。但我们都尊重对方的意愿,并不乏“屈尊”协助的举动。1977年听说神农架有野人,他马上拉我一块去考察神农架,甚至不知从哪儿弄了块货车篷布,准备搭帐篷用。筹备差不多时,他的老胃病突然发作,住进医院,咱俩的计划便泡了汤。后来我发现我内弟也有类似嗜好,便把他俩拉扯到一起,果然他俩很快便热火朝天了。1993年他俩甚至跑到中越边境,买下一对大蜥蜴,千方百计弄回郑州,终因邻里抗议等原因,送给郑州动物园了。宙宙曾说,他以前做梦都想学动物学。我想,如果没有阶级斗争的狂热泛滥,如果没有文革,他一定会成为出色的动物学家的。

那次公社开知青大会,台下知青们开小会,一片嗡嗡声。我和宙宙坐在一起。咱俩叨咕些啥早就忘了,台上作报告的副书记忍不住指着谈兴正浓的宙宙:“那位同学,就指的是你!”宙宙站起来。书记问道:“你姓啥?”答:“姓王。”书记又问:“叫啥名字?”宙宙挺胸答道:“王连举!”会场里一片大笑声。书记似乎想起什么:“王连举?这名字怪熟,听说过。在哪个大队?”会场上响起暴风雨般的笑声。

坐在一边的管知青的干事忍不住了,如此放肆地耍弄公社领导是他不能容忍的。他当然知道我们这些知青的许多情况,等暴风雨般的笑声过去,他义正词严地指责:“焦宙!”“到!”“你知道你爹为啥挨批斗?”“知道!”书记露出一丝笑容,他的部下为他解脱了尴尬。于是挺和气地说:“知道就好。你说说,你爹为啥挨批斗?”宙宙立正,大声说:“革命需要!”

宙宙后来告诉我,他爷爷叫焦裕堂,中华民国最高法院院长,甲级战犯。我当然知道这个人物,书上说就是他把云南白药的掌门人迫害致死的。也知道他是孙中山的战友,老同盟会会员的。宙宙说,抗日战争,国难当头,他坚决不肯扩大生产,更不肯交出秘方,抓他是应该的。

梦幻般的思绪在记忆的海里飘荡,每次想起宙宙便会有许多欢乐的回忆。我当知青的每一件事,几乎全都离不开他!没有宙宙,我也没有当知青的日子。宙宙文革前拿过河南省中学生运动会的撑杆跳冠军,我曾讥笑他说:恐怕只有两三个人参加这个项目。他笑哈哈地答:哪呀,就我一个,其他的都淘汰了。

那天,我们几个知青窜到马黄队,看望另一伙郑州知青。马黄是个富队,一个劳日价值五角,这是全公社的标杆队。说笑声过后,宙宙跑来:“老大,生产队碾米房里有好些鸡。”我明白他的意思,想偷鸡吃。但农民们养鸡也不容易。毛华说,那是队里的,农民的鸡要是进了碾米机房格杀勿论。宙宙笑了:“俺队里伟大的贫下中农教导俺:‘偷公家的不谓偷!’机房里没人,咱快去。”于是三个人来到机房,毛华一看:“可不敢,那是队长家的鸡。”宙宙命令道:“你俩放哨,我进去。”

我真没料到这家伙学公鸡吊膀子的叫声如此像,那几只母鸡显然愣住了。没多会儿,全被他拧了脖子。顺手从里间捡了个旧麻袋,装上鸡便跑。还交代我们暂时别动,等他走远再说,到平原队知青点集合。后来我们都到了,跑十六里地就为吃这七只鸡。上次“都昏过去了”的女知青们这次没上当,坚决抵制来历不明的鸡。宙宙说,咱不抵制,吃!再后来毛华告诉说,队长在马黄知青点转悠了三天:“咋也不能把鸡毛都吃干净吧?!”他根本想不到,鸡毛在平原大队。

1970年金秋十月,我正在宙宙的平原知青点,公社来人把我带走了。宙宙明白我这一去就难得回头了,道:“老大,俺这没酒。临行喝咱一口水吧!记着,出来找我。”

这一去就是四年,关押着直到“清查五一六”不了了之。

回到故乡,早已不见一个知青的踪影,他们都招工走了。大队学校的汪校长给我一张字条,那是宙宙的笔迹:“老大,要是见这字条,千万来找我。”后边就是他家在郑州的地址。

一丝暖意从心底涌上眼角,泪珠儿在眼眶里晃悠,我努力不使它流下来。

后来,我去了。到了郑州,几年没见的宙宙,见面头一句话便是:“啊,老大,我该结婚了!”我说:“也该。”他道:“不是也该,是咱那儿子沉不住气。再不办事,孩他娘憋不住了。”于是咱俩都会意地哈哈大笑。接着我给他打了两件家具,再接着他愣让我给孩子起名,我随口嘣了俩字出来:“亦乐。”他问:“啥意思?”我说:“也像你一样,穷乐呵。”他马上拍板:“就这么定了!”

我们继续着插队时的交往。那是我的又一个家。

忽然,如同一个霹雳,思绪立刻僵住了:今天好像是宙宙的忌日!我立即翻出那年断断续续的工作笔记,我记得当时我记过这事的。

1998年,许久没有想起的宙宙却突然冒在我的牵挂之中。于是往郑州挂了电话,虽然我忙于自己的生意,但内弟不时告诉我关于他的动态,他已经办病退在家了。我猜想他接到我的电话一定会很高兴。但是没人接。隔了一会儿,再挂,仍旧没人接。我知道他是个“三脚猫”,不在家是经常事,但心里老是有种放不下的感觉。第二天上午,一连挂了几次之后,终于有人接了,是他的儿子亦乐。

亦乐24岁了。接电话后声音低沉地说:“钱伯伯,我爸他刚走了。”我好一会没回过神来,喃喃道:“什么?咋回事?”亦乐说:“昨天下午肚子疼,挺厉害。送进医院就昏睡了,今早走的。”“什么病?”“医生说,是亚急性肝硬化什么的。”这世界什么都缺,唯独病不缺。医学进步的显著标志就是病的花样越来越多。这算什么名堂,叫起来都拗口,也会要人命!

我瘫坐在藤椅里,脑子有些不听使唤。这么久没想过要跟他联系,我怎么昨天就忽然想起要打电话呢?而且就这么执著地老打呢?我甚至怀疑,要是我没想起来要打这个电话,他应该不会犯病吧?说不清楚,想不明白。旧小说里有托梦之说,我历来认为那是无稽之谈,而且怎么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昨晚或前晚或更前一晚我是否做过梦。这年龄,已经不是做梦的年龄了。那么是一种心灵感应?玄乎又玄的猜想。

今天果然是他的祭日!一种莫名的惶恐使我打了个冷颤,一句话从记忆的死角蹦出来:“其实你内心很怯懦。”这是宙宙说的,在我表示不想让他继续为我的招工奔走的时候。他那时是如此地执著,到处寻求每一个机会。我自己却不屑于这样的努力,也忘记了他的批评。这话是怎么讲起来的?对了,我俩从他的一位高干亲戚家出来,他为我刚碰了个钉子,我劝他放弃这种徒劳的努力。他说:“注意,现在有个别人变成软蛋了。”然后责怪我不应该放弃寻求工作的权利,再接下去就说了这句话。直到今天想起,我才体会到这句话的深刻与正确。

一晃眼,宙宙辞世已经四年了,我已经忘记了许多许多故事,也忘记了宙宙。只是不时会想起,他依旧那么年轻,还是那个模样。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许久没有流泪,索性让它流吧!以前想起宙宙,总是快乐、喜悦,只有这一次,我确实很伤心。

宙宙,你知道我在想你吗?

我真的十分悔恨。你始终在分担我的忧伤与烦恼,我却没有在意;我更期望你分享我的成功与快乐,却难寻让你分享的业绩。到今天,我忽然想跟你述说一切,这才发现我已经永远失去了你!四周里到处是一片空空荡荡,拥有你的时候我并不知道珍惜。我为什么如此虚荣与俗气?分享中显示着施舍的狂傲;而分担里却浸透了奉献的真诚。

鲁迅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只能说:人生失一知己痛也!

宙宙死了,我还活着。

我知道,他一定在什么地方等我,见到他的时候,我该说什么呢?

(本文刊载于2002年12月香港出版之《今天》文学杂志总第5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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