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孽债中的准大学生

白海鸥

十年孽债中的准大学生

——《折腾岁月小记》之三十

        1967年“八一”建军节刚过，我去了一趟哈尔滨公出，并受托去哈工大（哈尔滨工业大学）看望我的一位被称为大姑的老街坊的儿子，伯瑜弟。他是1961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入这所中国十大名校之一、国防系统老大的高等学府中的佼佼者，按常规他应在1966年夏季就毕业，但赶上“文革” 一律留校参加运动，至今已一年有余还没毕业分配，家里每月还得定期给他和在六三年考入北师大的妹妹寄生活费，用大姑的话说：“真叫他俩苛啦（大连方言累死了）。”
        那天正赶上全市十多万人在人民大厦广场集会，声讨哈尔滨港务局“大红色”造反团和哈工大学生的“红色造反团”之间的武斗，据说这次武斗当场打死三人，伤了一百余人。听到这些真为伯瑜捏了把汗，匆忙赶往学校，见面时他却显得很悠闲，好像这一事件不曾发生在他们学校门前。
        在谈话中，我知道了他哪一派也没参与，用他的话说，“我是爷爷不亲，奶奶不爱的孙子。”由于两派都不信任，所以被迫与另一位同学搬出寝室，住在一楼堵头一个被封闭不用的门厅间里，细瞅瞅这里倒也肃静，只是那两扇用木板封死的破门，呲牙裂嘴的透着亮，我问他每天都干啥？他说：“除了看书就是解题。”
        我知道他非常钟爱数学，常说：“数学是一切学科的‘晶核宫’，这里有享不尽的乐趣。”在初三他就开始自学“高等数学”，进入哈工大数学系后，在这方面的天分尤显突出，在大二时就在全国性的《数学通报》等杂志上发表过多篇论文，特别是他提出的“应将‘线性代数与空间解析几何’从‘高等数学’中独立出来”的观点，引起著名数学家、中国数学会副理事长，陈建功的赏识，并邀请他考杭州大学研究生，从此他更加执著地追求事业上的目标，一心想毕业后再读研究生。
        我说：“去年全国就停招研究生，今年也够呛。”“我想总会有招的那天吧，现在正好时间有的是。”看到这些我就比较放心了。
        是年十月份，我听说中央下发了一个《关于一九六六年大专院校毕业生分配问题的通知》的２９０号文件，就立即写信告诉了伯瑜，不久他回信说，这次分配他们这一届共有几十人没分配，就是按这一文件的其中一条规定：“对个别问题确实严重的毕业生，经省、市、自治区分配领导小组批准，暂不毕业，生活上仍按学生待遇，留待运动后期处理。”所以仍在等待，详情见面再谈。
        不久他来到我家，才告诉了我这次没被分配的原由。
这些同学是因其家长是单位被打倒的“走资派”的“黑帮子女”；或有一部分是文革中发现有海外关系或家庭出身由“红五类”变为“黑五类”的同学，而他则是因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件，被通知“尚在调查核实，待分配。”
        当年“五一”节，我邀他到家过节，临走时他又去了家在昂昂溪（齐齐哈尔市的南大门，距该市南出城口16公里）的一个同学家，从那里通过这位同学在火车站工作的哥哥关系，上了从莫斯科开往北京的国际列车，想在哈尔滨下车返校。途中他俩与苏方的一位女车长，唠了几句关于莫斯科天气的闲嗑，没成想被人盯上，到校后第二天即被公安局传去隔离审查，硬说他俩这是在与苏修特务接头，关押审查了半个月，后来军代表又到校调查一番后，就通知学校暂时取保放人，但留有一纸匪夷所思的结论：“问题尚需调查核实”塞进了他俩的档案里，从此这条“尾巴”就长在了他们身上。
        到1968年，运动又向纵深发展，提出“刮十二级台风”，全面展开了规模最大，时间最长的“清理阶级队伍”工作。十月中央下达了《关于分配一部份大专院校毕业生到解放军农场去锻炼的通知》，随后伯瑜就因那条割不掉的“尾巴”，被分配到鹤岗135师部队报到，然后分在北大荒某部队农场劳动两年，那位同学分到一个军马场。
        到1970年底农场劳动结束时，伯瑜已年逾三十岁了，这时又再次分配，没成想竟分到了我所在的这个城市——齐齐哈尔的一个机具厂。
        这是一个以生产大锅和菜刀起家的集体性企业，他拿到的“派遣证”的“职务”栏上，还是写着“工人”两个字。看不出“哈工大”—— 这个被称为工程师摇篮的高等学府，摇来摇去，却摇出来了一批批工人来，据说这期间的大学毕业生享受这种“劳动锻炼”一直延续了五年。当时，伯瑜很愿意接受这个称呼，因为终于从“臭老九”这个圈子里划了出去。
        他报到后就被分去烧锅炉，转年开春又改为搬运工，一天他跟车到我们厂子送锻料时被我看到，只见在那顶退了色的工作帽下，是一张胡子拉碴消瘦的面孔，可能是衣扣掉的太多，还用根麻绳扎着外衣……此时若用“叫花子”来形容一点不为过。
        还没等我张嘴数落他的这种邋遢的生活方式，他就神秘的附在我耳旁说：“我研究的‘极大值原理求解目标函数的一般表达式’已完成，又寄给了华罗庚。”看着他那在数学王国里，象高飞的鵾鸟在空中独自翱翔兴奋的样子，我也羡慕地问：“是不是那个‘间接选优’？”“对呀，就是它。”
        我知道这几年他在应用数学方面研究颇丰，与当代自学成才的科学巨匠，世界著名的数学大师，中国的爱因斯坦——华罗庚教授学术交往频繁。他还告诉我不久华罗庚教授，就要亲自率领“推广优选法、统筹法小分队”来黑龙江讲学。
        一次星期天，在街上我看到他由新华书店出来，只见他的头上缠着白纱布，额前还隐约渗出血迹，我吃惊地问：“你这是怎么了？”他苦笑道：“让扈三娘打的。”“谁是扈三娘？”他向我讲述了来龙去脉。
        上周五我到材料室去交票子，刚要拉门就听到里面有人吵架，是我们车间大张的大嗓门：“没见过象你们这群兽，耍戏人都超过了流氓，特别是你——小李子，我要是再看到你欺负焦大学，可别说姑奶奶对你不客气。”“你，你，是是不是看上哪个小白脸，脸了。”一听这结巴声，就知这是平日总好耍逗我的李廷，正在这时就听到大张一声怒喊：“我让你胡说八道！”话音刚落，那扇门的玻璃就被抛过来的什么东西击碎，这不我就挂了彩，随后大家将我送到卫生所进行了包扎。
        事后大张跟我说：“以后这帮犊子再问你姓啥，你不要理他们。”“为啥？”“你不知他们在耍你玩吗？”这话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咯咯地笑道：“你真是个书呆子，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问你：大学，你姓啥，你回答姓焦，知道吗，这是在出你洋相呢。”说完撂下一句话“好好寻思吧！”就跑了。到现在我也没寻摸出来，你帮我想想。
        我反复念叨“姓焦”这两个字，突然醒悟这不是与“性交”谐音吗？在那个无知的年月颟顸的小青年常常以耍戏知识分子为趣已司空见惯。
        我问这个大张是谁时，伯瑜说：“是我厂篮球队的，别看比我小五岁，可长的五大三粗能把我装下，平日对我挺好的。”“怎么个好法？”“她家里做点好吃的就给我送来，经常把我衣服拿去洗……”“打住，打住，她是不是看上你了？”“不可能吧，在这个函数的解析式中，我可是那个不变量。”
        俗语说“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这话一点也不假，不久他俩就成双对的到我家串门了，我与爱人一致认为，伯瑜真应有这么一位既主内又主外的女强人罩着，大张不但能干还很贤惠，就拿吃饭来说，从他俩结婚后，细粮就是伯瑜的专供，我们也劝过大张别这样过分惯着他，大张却诙谐地说：“俺家就这么一个男孩不知不觉就娇惯上了。”背后却偷偷对我说：“大哥，以后伯瑜若象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里的三排长陈喜，进城后看不上农村媳妇春妮时，你可要象指导员路华那样出山呀。”我笑道：“你放心，别看咱伯瑜在数学方面的心眼不少，其它方面绝对是个缺心眼的人。”
        1972年底，华罗庚带着他的“双法”推广小分队来到我们铁路局，在文化宫举行“优选法“大型报告会，这时我发现伯瑜也端庄地坐在主席台上，会后华罗庚同老工人、技术人员、革新能手一起交流了经验，同时还特别将伯瑜介绍给大家，并对市里的陪同领导说：“这就是我说的你们黑龙江的一枝独秀，在‘应用数学’方面很有建树。”
        至此以后，听说伯瑜就要被调到市革委会科技领导组，筹备成立“市优选法推广小组” 工作，但终因那条“尾巴”问题而搁浅，但他被几个单位看好争相抢他，最后他选择了机床厂，因为对方答应给他解决房子。
        伯瑜的这条“尾巴”一直影随他十一年，劫后孑遗，到1978年才获得平反彻底割掉；在这年五月五日，他和全国63500名考生，同一时间走进不同的考场，参加研究生入学考试。焦伯瑜轻松的以最优异的成绩，成为我国恢复硕士生招生后的第一届研究生，这一年硕士生全国共录取10708名，这时的他正好刚跨进四十岁不惑之年。
        无神论者的政治一旦被宗教化了，紧跟着就是靠恐怖来维持的极权专制，它使整个社会价值观发生逆转：真才不被欣赏，实学不容立足，个性不许伸展，将知识分子打入社会的最底层，至于因言获罪、因疑获罪，比比皆是，在这其中有多少个带着“尾巴”的焦伯瑜，在社会的夹缝里忍辱苟活，真是——天作孽犹可活，人作孽不可活。整整十年红尘俗事，可怜孽债难偿还。

                                                       2010.4.22

hexiaohu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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