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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岁月
文革热血
1966年3月,批判“邓拓(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吴晗(北京市副市长)、廖沫沙(北京市委宣传部部长)三家村”的政治运动在全国开展,《五·一六通知》全面展开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1966年6月,北京大学聂元梓《宋硕、陆平、彭佩云在文化大革命中究竟干了些什么?》的大字报贴出,6月2日《人民日报》刊出“欢呼北大的一张大字报”,6月清华大学附中“红卫兵”诞生。
自1965年下半年在船上开展的四清运动中,政治指导员李炳茂说:“小李长在红旗下,没经历过腐朽的旧社会,没有沾染旧社会的恶习,是可以依靠的。”于是我就成了船上的政治宣讲员,在政治指导员和船上政工员的领导下,我主持十四个船员的政治学习和宣讲党的政策和方针。我积极地执行指导员布置的各项工作任务,利用船舶待装待卸和航行中的间隙时间,强行组织船员坐下来学习,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照本宣科地读报刊文章,宣读单位上级下发的各个文件,建立黑板报刊登国家和单位的政治时事大事。
1966年8月,毛泽东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把文化大革命推向极致,挑起十亿人造反与保皇的残酷内斗。不理解毛泽东行为的中央和地方党政领导,试图将运动限制在文教卫范围里。大学学生如决了大坝的洪水,势不可挡,高喊“造反有理”的口号攻击所有的领导机关。
1966年8月17日我的船回到长沙,我马上到港务局政治指导员办公室向李炳茂汇报这个航班船员的学习和思想情况,李指导员交给我一份《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指示立刻上船组织船员学习,一定要学深学透。我感到无尚的光荣,因为这是党对我的信任,船队政治指导员是党派下来的,我不听他的还能听谁的呢?
对待政治学习,船员都打不起精神,学习会上都是撬口不开,用船员通俗的话说:我们只听鼓声下摇(听鼓点声下浆的意思),这些太远了不懂也不想懂。船员们闲谈时总会热火朝天,而大多都是些荤段子。我不同,浑身充满了力量,总感觉自己是新中国的新一代。我如饥似渴地学习新发下来的《毛主席语录》,阅读报纸上的所有文章,力图体会党和毛主席的精神。这次船回长沙,我又增加了一项新的任务,遵照政治指导员的指示,在黑板报上每天更新一条毛主席语录,同时在船上开展“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
1966年8月,长沙文革之火越烧越旺,学生和政府机关的对持逐渐公开化、白热化。8月19日,我站在五一路口,目送湖南大学土木系二百多名学生游向五一中路市政府,大路两旁站满了成千上万疑惑不解的市民。8·19大学生游行后,市委立即组织批判,说是“右派学生要翻天”,“匈牙利事件会重演”。动用公安人员暗中监视学生动向,立即组织工厂企业的工人成立“工人赤卫队”和“红色政权保卫军”,开赴市委大院来保卫市委,大学生们遭到几千人的围攻和殴打,打得头破血流并被赶出了市委大院。
1966年8月20日,长沙市委下达指令,号令全市所属企事业单位组织干部工人到湖南大学申讨一小撮右派学生疯狂向党进攻的反革命行为。
遵照市委指令,全市所有企事业单位和政府机关都组织人马参加游行,游行队伍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绵延十几里,游行队伍前锋到达湖大,后部还停留在五一广场,排队等候轮渡。市轮渡公司停开了银盆岭、三沙矶的航线,集中全公司的二十几条渡船,穿梭如织还是渡不尽游行者。从早上七点折腾到午夜十二点,渡船才把最后一批声讨学生的游行人员接回河东。
那时的湘江上没有一座桥,来往靠大西门的铁轮渡和灵官渡的木渡船。从大西门码头过河经水陆洲到湖大有八里路。清晨六点,我带领五名船员参加长沙港务局组织的游行队伍,机关干部和在港船员近五百人,集合在长沙港门前沿江大道上,局宣传科科长柳光明作了简单的动员:“根据市委指示,我们立即过河去声讨湖大少数右派学生,他们不好好读书,谩骂攻击校党委和院领导,攻击现在这得之不易的社会主义大好形势,他们的行为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行为。作为工人阶级必须站稳立场,与之作坚决的斗争。”说完四人一排整队出发。我们是第二批过河的,到达湖大办公大楼时还不到八点。
一到湖大,我和刘利国离开了长沙港的游行队伍,自行观看大楼内外的大字报,办公大楼里办公室间间紧闭,没有一个干部,走廊两边贴满了大字报,大楼前几个学生慷慨激扬地在演说着,他们劝说工人阶级千万莫上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的当,把矛头对准革命学生,他们说这是走资派挑动群众斗群众的阴谋。
新名词、新动向让我和刘利国深感惶惑,惶惑之余青春的热血也蠢蠢欲动。看了两个小时的大字报,我和刘利国便到荫马塘家里看望母亲。吃完中饭,我俩又回到湖大听辩论、看大字报,学生声嘶力竭的声音往往淹没在义愤填膺的工人群众的口号声里。我俩面面相觑更是惶惑,为什么天之骄子们会有这么多不满呢?
1966年8月23日,《人民日报》发表“工农兵应当坚决支持革命学生的革命行动”的社论,政治风向突然大转,社论成了长沙港青年船员的斗争号令,1962年一同上船的二十几个青年,以廖庆云、赵家林为首,齐聚吉福街海员俱乐部的舞台上,23日彻夜不眠,讨论着社论精神,讨论者湖大学生的演讲和大字报,一致认为应该听党中央的号令,决定成立革命造反战斗队投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实际行动支持革命学生。大家一致推举廖庆云、赵家林为战斗队正副队长,向志明提议的“海燕战斗队”在一片掌声获得通过。第二天,由胡正生起草的“海燕战斗队”成立宣言贴上了港务局大门前的宣传栏里。同时派出所有队员,奔赴大专院校和工厂矿山,抄录大字报和联系观点一致的造反组织,请来湖大学生传经送宝,指导运动。8月25日,长沙港大宣传栏完全被“海燕”占领了。
真是忽然一夜社论来,万户千家心魔开!
各级政府瘫痪了,整个社会处于无政府状态中,工厂停产,学校停课、机关关门、市场歇业,全民涌上街头,人人像中邪一样,高喊着“造反有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的口号,高举着形状各异、名称各异的红旗劲舞。造反组织如雨后春笋,二三个人一个战斗队,三五个人一个兵团,有兵团就有司令,一个笑话应运而生:“一根电灯杆倒下来,砸死五个人,其中三个是司令。”
此时的湖南大学俨然成了革命圣地,全市的造反组织都去那里取经。
我怀着誓死效忠毛主席的信念投身这场造反运动,怀着义无反顾的献身精神参加“海燕战斗队”,我深信只有经历了大风大浪才能真正脱胎换骨,才能成为名符其实的工人阶级。到8月底,短短几天里“破四旧立四新”的抄家风潮风靡全市,“海燕战斗队”也不例外,相继查抄了几个资本家的家,包括省航运局副局长彭六安的家,彭六安的家早被省局造反组织查抄得很彻底,我们去只找回几本认为不健康的国内杂志。刘利国的革命行动更坚决,他带着我们查抄了他祖父的家,他祖父的家已被街道造反组织洗劫了两次,我们去就是走走过场而己。当然我们更多的活动是四处声援支持各单位的造反战斗队。
我日以继夜不知疲倦地投身运动,张贴大字报、奔走在长沙各个工矿企业大院里抄录大字报、寻找拜访其他造反组织。并受“海燕战斗队”队长委派,进驻三叉矶湘江航道段发动指导他们成立造反组织,又同几个队员到长沙港务局第二作业区声援李铁凡、李慈顺成立的造反组织。我浑身是劲,自以为在经历电影《大浪淘沙》的大革命时期,一定要成为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者,成为毛主席的战士。
9月初,我和罗田径在长沙港大门外宣传栏张贴大字报的时候,遭到到长沙港众多干部的围攻,仅有初中文化程度的我们,一下就懵了,正在我们张口结舌狼狈不堪时,胡正生、张资明等几个能说会道的队员赶来,才平息了这场论战。
1966年9月上旬,长沙港领导们烦透了来串联鼓动的北京红卫兵,在党委副书记郭岐峰授意下,宣传科长柳光明写出一副对联,矛头直指北京红卫兵。
“今串明串、串再串,越串越少,完蛋了呀!远闹近闹、闹再闹,越闹越臭,过路瘟啊! 横批:万众唾弃。”
七米长幅悬挂在港务局大门两边,对联一出,顿时引起红卫兵组织和所有造反组织的愤慨,长沙港成了众矢之的,外地来长沙的红卫兵联合长沙的红卫兵组成“揪黑线战斗团”,杀气腾腾地进驻局机关,用一幅更大的对联覆盖住原联,条幅上书写:“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十个巨幅大字。局机关的正常工作停止了,主要干部和最高领导全都隐身了。红卫兵找不到批判对象,几天后收兵回营撤出港务局大楼,外地红卫兵又转战他方继续去传播他们红色的种子。
1966年9月中旬,长沙港大批判栏里出现了青年船员沈应陶的大字报,题目是“看‘海燕战斗队’的阶级成分”,大字报上写着:“大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儿子李宗凡,国民党大特务的儿子胡正生,大资本家的孙子刘利国……”我赫然名列榜首。大字报一夜间轰动了半个长沙城,各地红卫兵争相传抄,长沙港的“红色政权保卫军”不失时机地大举反攻,申讨的大字报覆盖了“海燕战斗队”的所有文字。这沉重的打击让年轻幼稚的“海燕战斗队”难以承受,在队部大多数成员的磋商下,大字报点名的三人和另外几个非红五类出身的青年立即退出战斗队,回到生产第一线。9月18日,我离开了战斗队,带着痛苦和惶惑、期盼和等待的复杂心情上了船,我认为这是反革命的阴谋伎俩,总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地再次参加革命的。
1966年9月20日,中央宣传部部长张平化从北京回到长沙。9月24日,张平化指示省委和各级党委“枪打出头鸟”。一夜之间,全省被关押反省、抓捕的造反者数万人,被围攻批斗的“右派”、“黑鬼”、“政治扒手”数十万人。
长沙港务局的第一个造反组织“海燕战斗队”解散了,廖庆云、赵家林被批判,责令检查交代问题。廖庆云从此退出运动,安分守己地驾船直到退休。
我暗自庆幸逃过了一劫,幸亏早早离开了战斗队,不然的话,就因为出身,难逃被加重处理。不过我内心总难以平静,日思夜想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张平化支持的“工人总部”、“大专红卫兵指挥部”等团体,成了长沙市文化革命的主要社会力量。被打成“右派”、“黑鬼”、“政治扒手”的人不甘失败,他们奋起抗争,上访串连要求平反。1966年10月,各高校造反学生成立“长沙市高等院校红卫兵司令部”(简称高司)。10月14日,在“首都三司”帮助下,长沙市一中老师叶卫东、长沙港干部李铁凡、李敬林等人,成立了湖南最大的造反组织“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湘江风雷挺进纵队”( 湘江风雷);赵家林带着几个海燕队员加入长沙港二作业区搬运工人李慈顺、唐绍其成立的“湘江风雷卷巨浪战团”,并成为该战团的核心成员。至此长沙市出现了泾渭分明的两大阵营,以“长沙红色政权保卫军”“八一兵团”为主体的和以“高司”“湘江风雷”为主体的两个势不两立的敌对阵营。
1966年7月底,北京航空学院附中的高干子弟贴出:“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的对联。“血统论”顷刻间风靡全国。1966年9月,毛泽东“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暴烈的行动”的语录,引导着一场规模巨大的“破四旧、立四新”运动,运动波及到文化教育、出版发行、文物古迹、宗教寺庙、民主党派、学术专家、戏剧音乐、民风民俗、街道名称、商铺名称、日常穿戴、化妆修饰、语言谈吐等方方面面,囊括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每一寸土地,在这土地上生存的每一个国民无一不遭到过迫害、打击、甚至毁灭。
1967年1月16日,《红旗》杂志发表《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一文。被打成“右派”、“黑鬼”、“政治扒手”的人再振雄风,“海燕战斗队”的成员趁势重新聚集,推举赵家林为队长,长港大楼再次飘舞起“海燕战斗队”的大旗。正当工人造反派们弹冠相庆时,“长沙市高等院校红卫兵司令部”1967年元月与张平化达成“望江楼协议”,与号称百万之众的“湘江风雷”分道扬镳。于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两派阵营的观点,影响到千家万户,一时父子成仇、夫妻反目、兄弟相残的事比比皆是。真是个全民发疯的时代!
1967年2月,中央文革 “二·四批示”宣布“湘江风雷”“红旗军”等组织为反革命组织。是日凌晨湖南省军区派出部队配合各单位民兵抓捕“湘江风雷”和“红旗军”支队长以上头目,警笛声打破了长沙夜的宁静,到次日十时,全省被捕人数超过10万。从那以后之“高司”成了主导长沙文化革命的力量和智囊,“湘江风雷”和“红旗军”的漏网之鱼,纷纷逃离长沙聚集北京,通过各种途径向中央伸冤告状。
1967年2月8日,“高司”和“公检法”等12个群众组织成立“湖南省红色造反者联合筹备委员会”(省红联)。3月29日,“省红联”上报中央“三结合”(军队代表、领导代表、革命群众代表结合的省革筹)名单,拟定《夺权公告》,军方龙书金、刘子云等7人,省府领导干部万达、华国锋、孙国治、李照民、郭森等人,工人代表刘秀英、刘正良、唐兴国,农民代表毛泽容、罗迭开、欧国轩,“高司”学生领袖詹先礼、黄绍贤、谌善山,民兵、政法、新闻、省委机关干部代表5人,共24人组成新的湖南省最高领导临时筹备机构。
1967年4月15日,长沙汽车电器厂“造反有理总队”、曙光电子管厂“联总”、长沙机床厂“3·31造反团”、红旗内燃机配件厂“红总”、建湘瓷厂“红色造反团”、长沙船舶厂“文革筹委会”、市搬运公司“六号门”、湖南橡胶厂“总队”、市总工会“东方红观察哨”等造反组织,联合成立“长沙市革命造反派工人联合委员会”(简称工联),对抗“省红联”。“工联”领导核心小组由五人组成:组长胡勇(汽电工人)、副组长唐忠富(曙光),成员有:许新宝(汽电)、雷志忠(汽运)、孙源泉(红旗厂)。1967年4月22日,章伯森(省委书记处候补书记)、梁春阳(省经委副主任)等干部公开发表声明支持“工联”,带动了各级大批领导干部支持“工联”。“工联”遂成了长沙造反派的核心。
1966年底,我船运大米到武汉,因武汉的文化革命同样呈现白热化,长江航运局码头搬运工人因两派斗争而停工,船停泊在武汉待卸三个多月,1967年3月,武汉的造反组织“钢工总”被镇压解散,码头生产才稍事恢复,4月初,我船运盐返回长沙,离家乡近半年,长沙造反形势纠结万分,“高司”和“工联”相互攻讦,群殴事件频频出现。“2·4”的恐怖、4月的反攻我都在外地,长沙港“海燕战斗队”虽受到冲击,好在不是“湘江风雷”,战斗队仍在,赵家林仍为队长。
社会经历了许多的动荡,我的家同样在劫难中挣扎。
“革命造反风暴”瞬间打破了人与人之间的友善与和谐。岳麓山天马山下往日和睦相处的几十户人家,也随文革大势分成两派,以荫马塘居委会副主任余荫球为首,夺了居委会主任张二娭毑的权,成了响当当的革命造反派、居委会的红色当家人,牢牢掌控着几十户家庭的命运。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被剃阴阳头、批斗、游街,抄家的事频频发生,翻箱倒柜反复寻找莫须有的变天账。当时父亲不在长沙,母亲只能算五类分子家属,得以免去被批斗,抄家风盛行时,因为我家贫,余荫球轻蔑地说:“她家穷得打板凳,没东西可抄”,于是免去了一次重新整理的辛劳。
抄家、破四旧的风头刚过,净化城市阶级队伍的运动又兴起,一天清晨,五类分子家的大门上都张贴着余阴球等人的革命布告:
“勒令:XXX,限你家三天之内搬出我们的红色区。”
母亲见状,一时急得六神无主,身边只有个十四岁的小儿子宗平,能找谁去诉说啊!关上门母子相对哭了两天。第三天,母亲跛着脚走到岳麓山左家垅街道办事处,向正在礼堂里扫地的原党委书记哭诉,原党委书记忙将母亲拉到僻静处,悄悄地说:“我靠边站了,说不上话,这样吧,她再逼你搬家时,你问她哪里是黑色区,要她划个黑色区让你搬进去。”
母亲回家照着原党委书记的话对余阴球说了,果然让余等人一时哑口无言。
此计不成再生一计,余荫球又以支援农村建设为由,天天带三、五个人登门,个个冷面横眉,义正辞严。动员母亲下乡去,她威逼恫吓着说:
“你在郴县有三儿子李宗元,零陵县有老公,那里都能去。你不去,会影响到你的女儿、儿子的工作,要不然我们上他们单位去,让你们全家一起下放。”
母亲苦苦撑了几天,极度无奈中向原来的居委会主任张二娭毑哭诉,张二娭毑叹了口气,悄悄说:“上级没有这项政策,你问她们要文件看,坚持说有文件就马上走,一定要坚持。”
母亲似乎又找到了依靠,坚持要看文件,余荫球每天带几个人坐在我家中轮番恫吓,还让他的继子动员荫马塘一带的少年儿童不准同小弟宗平接触。
经不起近百次凶神恶煞的软硬兼施,受不了被彻底孤立的打击,母亲和小弟宗平整日以泪洗面,精神几近崩溃,最后母亲松口同意到三儿宗元插队的公社去,提出的唯一条件是等大儿子宗凡回来见上一面再走,余荫球以为大功告成,答应了母亲的要求。真是鬼使神差,我的船滞留武汉几个月,等回到长沙,这阵清理城市阶级队伍的风已经刮过去了。不然在那种高压态势下,面对压迫和凌辱,即便我在长沙,又有什么能力与办法去抗争呢?也许还会认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是上策也说不定。
1969年1月,刚满十六岁的小弟宗平,瞒着母亲和我,到办事处报名下放到华容县潘家公社潘家大队插队落户,临走前他对我说:
“哥哥,我下乡后,她们就再没有理由逼迫妈妈下乡了。66年运动中的那几个月,我天天做噩梦,夜夜哭醒来。白天,余荫球带着一帮人逼妈妈,妈妈整夜整夜偷偷地哭,哭声还不敢让人听到,生怕人家说是对文化大革命不满。余荫球读高二的儿子,勒令邻居所有的孩子不理我,开口闭口骂‘你这个反革命狗崽子,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还叫人轮流监视我家,我们家的来信都要经过他检查。我苦恼极了,真觉得死也要比现在好。”
可怕的时代、可怕的运动,让十四岁的少年产生出生不如死的恐惧。
文革武斗
文化大革命运动如翻烧饼一样,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反复数次:
1966年“8•19”湖大学生造反,“8•22”抓右派学生,“8•23”工农兵支持造反的学生“9•24”抓黑鬼全面镇压造反派,1966年10月“湘江风雷”成立对持长沙红色政权保卫军;1967年“2•4”大规模镇压“湘江风雷”,1967年“8•10”中央称“湘江风雷”是“革命群众组织”,“工联”是“革命左派”,否定省军区“支左”的大方向、“高司”派溃败、湘江风雷平反。到这个时候,长沙文革运动中的群众基本形成两派:一派是以革命左派自居的“长沙市革命造反派工人联合委员会”(工联)及其相同观点的组织,一派是新保皇派“长沙市高等院校红卫兵司令部”(高司)及其相同观点的群众组织。“工联”派的矛头直指支持“高司”派的省政府和省军区,两派间的对立越来越激烈,渐渐发展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1967年4月,我随船从武汉回到长沙,长沙正处于武汉同样的状况,码头上静悄悄,工人们都造反去了。自离开战斗队后,我的心一直躁动不安、愤愤不平,渴望再次投入这场史无前例的伟大革命中去。船锚泊后,我游荡在市区里的大街小巷,看着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遮天蔽日的红旗、火爆激烈的辩论场面,热血再次沸腾起来,走到五一路省航运局大门前,遇见局机关“主沉浮造反兵团”正在扩招队员,我没有犹豫就去报名领了个红袖标。走进熟悉的长沙港务局大楼,来到熟悉的造反队办公室,见到熟悉的战友,不由自主地又融合在一起了。
4月下旬,长沙“红卫兵长沙市中等学校革命委员会”(红中会)在省军区大门外发起静坐绝食运动,长沙市各造反组织大举声援,绝食现场人山人海、红旗招展,歌声、口号声此起彼伏,高音喇叭昼夜播放着毛主席语录,“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的歌声响彻绝食现场,气氛热烈而悲壮。我和刘利国等十几个“海燕战斗队”成员也前去声援,在军区门口静坐了三天。
1967年“6·6”恶性事件发生,位于长沙五一中路中苏友好馆(现长沙市口腔医院)的“高司”联络部遭市民围攻,“六号门”的造反派和“青年近卫军”的成员进攻大楼,大楼燃起大火,大学生四处逃散,遭到追打与围殴,导致多名学生死亡,我在中山路三角塘亲眼看见一名从中苏友好馆逃出的大学生遭到十几人的殴打。这次事件共打死10人,“高司”7人,造反派2人,无辜学生1人;伤215人,其中造反派19人,重伤17人,“高司”受伤77人,重伤43人,赤手空拳前来平息武斗的解放军受伤119人。砸毁省军区卡车2辆,吉普车1辆,摩托车1辆,市公安局吉普车1辆。中苏友好馆围墙、房屋损失约10万余元。
届时长沙市内的武斗逐渐升级,“高司”在河东的据点和湘雅医学院的学生组织相继遭长沙造反派组织的围殴,被迫全部撤回河西,并成立“高司武工队”相对抗。支持“高司”观点的工人组织以基干民兵为主成立“红色怒火”武装队伍,集中在河西高校园区,两支武装对厂矿的造反派群众组织伺机实施武装报复行动。河东的各造反组织迅速也建立自己的武装力量,抵御“高司武工队”和“红色怒火”的袭扰,长沙市武斗全面升级。
“长沙工联”组建“直属兵团”(政委周国强、团长朱香桂),这是一支长沙市最正规、组织纪律性最好的以产业工人为主的造反派武装。
长沙港务局党委、行政和工会工作完全停止了,依赖着少数行政业务部门人员自觉维系着全港码头和船舶的生产。四层楼的局本部,一大半被局里的造反组织瓜分,“云水怒”和其他组织占据三楼,“海燕战斗队”扎营二楼,每人发一杆自制的梭镖,“海燕”成员以驳船队团支部成员和积极分子为主体,扩大到三十多人,全是1962年一道参加工作的青年。
1967年6月11日,“海燕”的第一次行动是支援被“高司”、“红色怒火”袭击的长沙船舶厂,我们乘船赶到船厂时,“红色怒火”的人员早已撤退了。我爬上船厂三层楼高的瞭望台,看见靠瞭望窗口下方的地上,依墙半躺着一名护厂的“工联”队员,他身穿汗衫,面色惨白早已气绝身亡,心脏部位清晰可见一个被长矛刺穿、有乒乓球大小的洞,地上没有多少血迹。
6月12日,我领了工资便请假回家,河西是“高司”的根据地,刘利国怕我有危险,陪我同行。我们坐轮渡从荣湾镇上岸,河西的气氛异常紧张,处处可见持梭镖和扛枪在路上巡逻的小股队伍,师大和湖大的办公大楼前用麻包垒筑起工事,壁垒森严严阵以待。我俩一进家门,母亲斜靠在床头,面容憔悴,小弟宗平哭着说:“妈妈咳嗽了好多天,昨天还咳出了血,我是六神无主了。”
我和刘利国急匆匆到湖大卫生科借了一副担架,二人抬着母亲一路小跑送进长沙市第四医院,幸亏医院没有因为派性争斗影响治病救人,医生细心地诊治后,责怪我为什么不早送来治疗,马上安排了住院。我回到河东告知了姐姐,姐姐闻讯立刻请了一天假去医院照看母亲,姐姐的客轮航班在正常营运,照顾母亲只能由我奔走在河东河西之间。6月16日,武斗升级,轮渡停摆,两岸的交通隔断了,我被困在了河西,心急如焚地守在四医院,母亲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6月19日病愈出院,我陪着母亲一路走回家,叮嘱母亲和小弟宗平:“不要对任何人说我是造反派,只说我在抓革命促生产。”我掏光口袋里的钱,安顿好母亲和弟弟,出门沿岳麓山山路走到荣弯镇,因没有了渡船,我想只有到长沙船舶厂就有办法回到河东,从荣湾镇走龙王港的小路,一口气十几里路到银盆岭长沙船舶厂大门,大门前同样壁垒森严、工事林立,我向守厂的工人讲明身份,他说:“太巧了,你局里有船过来了。”就这样我顺利地回到了“海燕战斗队”本部。
武斗升级,为了装备,盛行抢枪风,先是地方各单位人武部、后到各级地方部队机关,全国只是正规的野战部队没有受到抢枪的冲击。
长沙港的各造反组织联合成立“护港指挥部”,但是谁也指挥不了谁,依旧各行其是、各自为政。1967年6月19日,“海燕”和“云水怒”瓜分了长沙港务局人武部的二十余条老枪,全是三八大盖,没有子弹。
1967年6月20日下午,我们二十余人开一艘拖船奔赴湘阴县,午夜洗劫了湘阴县人武部,收获颇丰,三十几支三八式步枪,一挺日式歪把子轻机枪,二百余发子弹,十几个手榴弹,全是射得出、拉得响的真家伙。回到长沙,“海燕”已是一支装备精良的武装力量了。
1967年7月上旬,赵家林把我叫到长沙港务局大楼二楼走廊东头,低沉地问:“零陵来了电报,说你父亲去世了。你要回去么?”我一时无言以对。
赵家林关切地说:“现在零陵一带很乱,要问清楚情况才能下乡去。”
1967年初夏,道县出现“斩尽杀绝黑四类,永保江山万代红”的口号,到处张贴着“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的杀人布告,血腥恐怖的屠杀事例时不时传到长沙,零陵县与道县毗邻,赵家林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回家与母亲商议,母亲哭着决然地说:“好久没收到你父亲的信了,一来就是噩耗,还不知究竟怎么回事。你不能回去,我马上把所有的钱寄回去,要你弟弟宗亮安葬你父亲后马上来长沙。”
我遵从了母亲的意见,写信寄钱,刚办好这两件事,合肥的姑母(舅妈)风尘仆仆地闯进家门,见面和母亲抱头痛哭,哭罢坚毅地说:“我知道现在乡下很乱,宗凡肯定不能回乡去,我马上回乡下,安葬小哥哥,再把十八岁的宗亮带来。”我看着满头白发的姑母,悲生心底,忍不住大哭起来。
姑妈走后,妈妈一连哭了几天,她担心造反派听见说她同情反革命,只好蒙在被子中哭。姑妈回乡处理好一切,带着弟弟回到长沙,十八岁的宗亮又瘦又矮,我真担心他会是个矮子,两年后再见到他,已经长成一米七的汉子了。
从二弟宗亮的口中我知道了父亲最后几年的生活情况。
父亲1962年回乡,同辈的一些人还健在,囿于他多年对老家乡亲的扶持和帮助,公社安排他教小学,十二岁的弟弟放牛,两人一年的工分能分到五六百斤谷,加上母亲每月寄去的八元钱,生活较之于土生土长的农民要过得好些,村里所有的喜事乡亲们都会请父亲坐上席,能吃饱饭和暂离歧视,心情随之开朗,父亲的身体逐渐胖了、健康了。1964年,农村四清运动开始,父亲被辞退回家,没有了工分,好在宗亮的工分加了,十五岁的少年,学会了一应农活。父亲日子过得还算清闲,他酒、烟不尝,常常走十几里山路去会友喝茶聊天。
1966年9月,公社、大队的青年农民组织起贫下中农文革造反军,开始全面对地富反坏右分子进行批斗,老土改干部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也被纳入批判对象。父亲的厄运也随之开始。最初几个月,父亲只受到小范围内的学习检查批判,到1967年6月,斗红了眼的后生给父亲挂上“国民党反动派大官”的木牌,在禾场批斗后游走村落,父亲在第二次批斗后,身体和意志崩溃了,7月初病倒,因为无医无药,一日重过一日,终于卧床不起。
弥留之际,他把宗亮叫到床前,断断续续地说:“我经历了两个社会,国民党派系林立,各自为政且贪腐成风,失败了;共产党组织严谨,作风正派,能领导好国家的。这些年我没能支撑家庭,也是政府的宽宏大度,安排你的姐姐哥哥在国营单位工作,才使我们家衣食无忧,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党的政策好,现在的情形是一些不懂政策的无知青年干的,原来的领导都被打倒了,这种状况肯定会得到更正的。我看不到了,大限将至,告诉对你哥姐,相信共产党,跟共产党走!”讲完这番话后的第三天,父亲便离开了这个他永远没弄懂的世界。
父亲的全部书籍和文字被农民造反派抄走了,劫后余生的一点点文字,在父亲第一次被批斗游村时,宗亮彻底将其付之一炬,堂弟李兴隆比二弟宗亮大三岁,在他的回忆下,还原了父亲的两首七绝:
山居旷野乐陶然,独愧悠悠待岁遷。
多病少闻人世事,余生只合枕头眠 。
怕将往事忆从前,检点平生总不然,
解放自知觉悟晚,只期莫负再生天。
在父亲的后一首诗中,字里行间充满着自我反省,他的自我反省是完全自觉的,是对共产主义的阶级斗争的一无所知和对共产党的盲目信任,无奈政治不容他。悲哉!
1967年7月中,先是湖南省军区被抢,我们认为其中一定有阴谋,就按兵不动没去参与,我和几个队员跑到军区门口打听消息,见冲击军区的组织和人员全都安然无恙,回队部向大家介绍情况,人人面呈后悔之色。当一听到163军医院的武器库被打开了,我们立即登上解放牌卡车开赴浏阳河,到达东沌渡桥头,浏阳河十里长堤上停满了汽车,我们下车后直奔163医院,在渡口处是人山人海,三条能载20人的木划子在河中艰难划行,我和队友二十余人干脆游过浏阳河,跑进163医院后面的丘陵地带,五六座军火库,没有一个军人看守,我和刘利国敲开第一座仓库的大锁,里面堆满了几米高的长木匣,我俩从中各挑选了三支有撞针的苏式骑步枪。回到“海燕”总部,清点战果,枪支增加了几十支,一大半虽有撞针,却没找到一颗子弹,拿回的全是烧火棍。
7月22日,毛泽东夫人江青说:“‘文攻武卫’,这个口号是对的。”社会同时广泛传诵着林彪的话:“好人打坏人,活该;坏人打好人,光荣;好人打好人,误会。”武装和武斗合法了,“海燕”扩大、优化武装的信心更坚定了,开始了理直气壮、肆无忌惮的新扩张。7月23日,“海燕”全体成员乘坐一艘拖轮、一艘客轮,沿资水、澧水航行,沿途抢劫了沅江县人武部、茅草街镇人武部、南县人武部、津市镇人武部、澧县人武部,返回长沙时人手有两支货真价实的枪和数量可观的子弹,同时拥有捷克式、加拿大式、苏式转盘轻机枪各一挺,马克辛重机枪一挺。
我拥有一支苏式43式冲锋枪和一把中号左轮手枪。
1967年8月10日,中央支持“长沙工联”,批评“湖南省军区”犯了方向性、路线性错误,中央定性“工联”是革命左派,“湘江风雷”是革命群众组织,军区支持的“高司”顿时土崩瓦解,两岸的交通恢复了,我立即赶回荫马塘家看望信息隔断五十余天的母亲和弟弟,看到她们都安然无恙,放下两个月的工资又离家返回长沙港“海燕战斗队”。
“工联”趾高气扬,“湘江风雷”不服气了,又一轮群众相残开始了。“工联”排斥形形色色的社会群众组成的造反组织,这些造反组织是“湘江风雷”的主要力量,于是昔日同生共死的造反派便分裂成泾渭分明的“工派”和“湘派”。
1967年8月初,湖南省革命委员会筹备小组成立,以四十七军军长黎原为首,省委书记处书记华国锋为副,结合“工联”胡勇、唐忠富,“湘江风雷”叶卫东,“长沙工人”张楚梗,“井冈山红卫兵”谢若冰,“大专院校红总司”朱顺祥六人。其他社会造反组织“东方红总部”、“高校风雷”、“红中会”、“青年近卫军”等全被排除在省革筹外。名单一经公布,被排除在的群众组织立刻张贴大字报,称省革筹名单是“中国赫鲁晓夫搞的”,说省革筹是“中间派与投机分子联合夺权的资本主义反革命复辟的新形式”等等。他们要求重新成立大联合的革委会。
“海燕战斗队”赞同“工联”观点,1967年5月初正式加入“工联”。与局机关干部肖毅昌、白松、赖宇明等人的“劲松战斗队”联合成立“长沙港造反联合体”,坚持维持全局的正常生产工作。结果被“湘江风雷卷巨浪”等组织视为新的保皇派,而且“海燕”的影响在航运系统内部逐渐压倒“卷巨浪战团”,这是战团司令李慈顺不能容忍的事。1967年8月11日,“卷巨浪”趁“海燕”武装人员悉数外出之时,洗劫了“长沙港造反联合体”,五花大绑捆走留守文员肖毅昌,抢走了留在家里的全部有用和无用的枪支,以及宣传文具用品。黄昏大家回到港务局,听到白松的控诉,个个气愤地高喊“踏平‘卷巨浪‘’”,“活捉李慈顺、唐绍其”。
面对文革造反以来桀骜不驯如野马般的这群年轻人,稳健的赵家林最终说服了大家:“你们看见李慈顺和那些一起造过反的老工人能开枪吗?打得下手吗?还是想办法先救出肖毅昌,再考虑下一步的对策。”我素来反对内讧,自然站在赵家林一边,极力说服和我交情最好、脾气性格最暴躁、踏平“卷巨浪”最坚决的易双贵和罗国华,他俩一转弯,海燕的队员全都平静下来。冷静地派人去交涉,肖毅昌回来,他也为我们分析了两派力量,剖析了交战的结局:“‘卷巨浪’里的所有成员都很紧张、害怕,大多数人后悔抄了‘海燕’,主张讲和。就是司令李慈顺霸道,他说原本‘海燕’原来隶属于湘江风雷,现在叛变投靠了‘工联’,他说一山难容二虎,‘海燕’要么回‘卷巨浪’,要么解散。我主张尽量避免再起冲突,发生流血事件,因为造反派自相残杀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权衡再三,赵家林为避免与湘派的任何武装组织发生枪斗,率领‘海燕’全体武装人员和全部武器装备加入了“工联直属兵团”。留下“长沙港造反联合体”里的肖毅昌、白松等原机关干部主持全局的文革和生产工作。
1967年8月13日,我们一行三十多人全副武装开进长沙市一中“工联直属兵团”所在地,装备精良的队伍,让近二百人的兵团司令梁甘宁喜出望外,将我们编为第一连第一排(一连仅设长沙港和省建六公司武装一、二排),成为“工联直属兵团”的主力。我们在一中教学楼学生教室里打地铺睡了两天,“工联直属兵团”整体移师三四一工程兵学院(现为国防科大),学院自1966年文革开始,彻底停了课,学员都回了自己部队,唯教师留在冷清的学院里,经“工联”总部与学院领导商议同意,空空如也的校园成了“工联直属兵团”的驻地。
“海燕”离开长沙港局后,长沙“湘派”武装人员与湘潭“高司派”武装人员从8月10日至9月20日,在长沙南郊暮云市、白马垄和湘潭易家湾发生剧烈枪战,湘潭方面动用了湘麓机械厂制造的轻型装甲车。40天大战后双方死亡92人,受伤百余人。武斗中双方都有虐杀战俘的恶行,湘潭“红色怒火”枪杀了7名“工联”人员来祭坟,“长沙青年”和“青年近卫军”则将抓来的战俘活活垫棺殉葬。
和我1962年一道参加工作的彭金榜,从岳阳回来加入“青年近卫军”,参加了长沙南郊保卫战,在战斗中被机枪打死,他的灵堂设在黄兴路司门口市公安局里,市公安局1967年7月被“长沙青年近卫军”占领为其大本营。
接着发生的是“湘派”与“红色怒火”在长沙县丁字湾的枪战。枪战中,长沙港“云水怒兵团”成员沈应陶和郭纳初在夜幕里中弹身亡,两人均是1962年和我一道分配上船工作的青年,沈应陶从未参加过运动,唯一一次就是贴出攻击“海燕战斗队”阶级成分的大字报,贴完大字报他就回船航行去了。郭纳初更是本分,连大字报都不去看。真是生死有命啊!这次他俩恰巧船到长沙,一起走进港务局大楼,见“云水怒兵团”1962年入职的同事在发枪,经他们鼓动,一时心动各自领了一支枪,鬼使神差地跟着队伍到了丁字湾,伏在小山岗简易工事里,对着一里外的黑夜盲目地放着冷枪,半夜时分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子弹击中胸部,双双气绝身亡。挨在他俩身边的丰达明事后说:“只听见他俩叫了声‘哎哟’,然后是一阵轮胎放气的哧哧声,我把郭纳初背下阵地时,他的身子已经僵硬了。”
赵家林,1946年生人,初中毕业,为人厚道、老成持重,处事中庸。要不是他的掌控,几十个血气方刚的“海燕”青年绝不可能在疯狂的文革中毫发无损、全身而退。是他力主加入“工联直属兵团”,从而避免了与本局造反组织的决裂武斗,也避免轰动长沙的那几次血腥的武斗,今天细细想来,此决定的确是上上之策。
1967年8月16日,我们刚吃过早饭,“长沙工联”总负责人胡勇在工联直属兵团司令梁甘宁的陪同下,来到我们排的住处,传达省革筹的指示,根据中共中央决定,湖南省以四十七军军长黎原为首,结合革命干部和造反派代表组成的湖南省革命筹备委员会,于今日中午抵达长沙,经省革筹全体人员研究,决定由“工联直属兵团”派出武装人员负责省革筹的安全警卫工作。经“兵团”研究报请省革筹领导小组批准,决定由“长沙工联直属兵团”担任这一任务,兵团司令梁甘宁指派一连来执行,具体分工是一连一排直接负省革筹的贴身保卫,二排(省建六公司)负责省革筹驻地湖南宾馆外围的安全。
8月16日上午八点,我们一排荷枪实弹乘二部四十七军的嘎斯六九,随一长溜小轿车驰到长沙黑石铺飞机场,十一点左右飞机徐徐降落,接到大腹便便的一行人,上车直接开进湖南宾馆。我平生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么多、这么大的官:黎原、郑波、华国锋、章伯森、梁春阳等人。看着身穿便装、高挑白面、文质彬彬的黎原,我怎么也不敢把他与金戈铁马的将军相提幷论。
进入湖南宾馆,赵家林、梁甘林等人陪着黎原、华国锋走进宾馆大门,从电梯直上了八楼。我们则集合在大楼前门草坪上,五分钟后,四十七军钱参谋长在队列前布置警戒和哨岗:“围墙收发室为第一道门岗,一米外画道警戒线,四人一班,一小时一换;军队派一名徒手军人和一名省直干部随同站岗,他们负责接待来访的群众和各地干部。围墙里到宾馆楼厅前五米处设第二道警戒线,两边建立工事各架一挺机枪。后门岗哨二人,流动哨四人;八楼电梯门岗哨二人,徒手军人二名。武装人员安排你们自己负责,我会随时查岗的。对持有枪械武装者,不听劝阻强行冲击到第二道警戒线的人,第一次朝天开枪警告,不止步者,你们有权开枪击毙,绝不能让任何人冲进宾馆大楼。”
接着郑波副军长讲话,看着那五短身材的军人,圆圆的脸上崁着一双圆圆的透出军人杀气的眼晴,真是不怒而威,这才是我想象中的军人!他讲话极其简洁扼要,他说一是要高度警惕,服从命令,坚守岗位。二是要严格执行政策,决不允准擅自开枪。三是所有安保人员除开餐时间外,任何人不得在八楼逗留。
我和刘利国分配在宾馆一楼东头的107房间居住,第一次走进长沙市最高档的(时湖南宾馆是长沙市最好的宾馆)住房,真如刘姥姥进大观园,格外的新奇、兴奋,第一次睡席梦思的滋味更是让人终身难忘。
湖南宾馆的内部餐厅设在八楼,我们一日三餐非得三次往返于八楼,餐食非常精细可口,早餐稀饭、雪白的馒头和卷子,几碟咸菜,不限量。中晚餐四人一桌,四菜一汤、荤素各半。这是我有记忆以来平生第一次享受到的优厚待遇,至今回味起来,乱世中能得到如此享受,真是不枉此生。早餐时一般难见到军人,军人黎原、郑波从不到餐厅,餐饮全由生活秘书安排在自己房间里享用。华国锋、章伯森等其他省委干部则按时在餐厅用餐,我们如果准时上八楼吃饭,每次都能见到他们,有时还能同桌吃饭。第一天吃早餐,我与华国锋、章伯森就同过桌。廋小的章伯森匆匆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一小碗稀饭离席而去;高高大大的华国锋一连吃了三个馒头,喝了三碗稀饭,才心满意足地走了。回到一楼,我向“海燕”的弟兄们炫耀看到的情景,谁也不相信,约定第二天如时在八楼就餐,结果十几双眼睛见证了我说的话。
在湖南宾馆惬意地享受了四天好生活,1967年8月20日九时许,长沙“工联”胡勇气急败坏地闯进宾馆大楼,怒气冲冲地乘电梯直上八楼。见此,我知道一定有大事发生,几分钟后伺机上到八楼,出电梯门就听见省革筹办公室里传出激烈的争吵声,我悄悄朝门里一瞧,只见“工联”的胡勇和“湘江风雷”的叶卫东面红耳赤地在互相指责。胡勇说:“今天凌晨你们‘湘派’骨干‘东方红造反兵团’袭击抢劫了‘工联’总部,损失虽然不大,这口气实在难咽。”叶卫东说:“我一直在省革筹,他们抄你总部关我什么事?”气得胡勇捶胸顿足,大骂:“什么鸡巴大联合,尽在背后搞鬼!不搞了,‘工联’退出省革筹!”叶卫东也毫不相让地说:“你不搞大联合关我鸟事,哪个想和你联合!”黎原和华国锋几乎是在哀求双方“莫破坏大联合的大好形势”,胡勇不管三七二十一,噌地一下站起来大叫:“散伙,不联合了!我走,我的人全走!”他不顾黎原华国锋等省革筹成员的劝阻,边走边对梁甘宁、朱香桂说:“叫上直属兵团一连的人走,还警卫个屁!”
就这样我们奉令撤出湖南宾馆回到三四一工程兵学院。1967年8月21日清晨,“工联直属兵团”一连兵发五一广场,“工联”前线指挥部命令我们一排(“海燕”)进攻位于解放路的“东方红造反兵团”总部,二排(省建六公司)拱卫五一广场银苑茶楼和湘绣大楼,以保证一排的后防和退路。
我们三十多人在五一广场南端列队,一辆汽车改装的装甲车开路,钱竹生等四人上车,其他人分成两队沿黄兴路左右两侧尾随装甲车向南挺进。装甲车开得太快,开出不到二十米,车子已经没有了踪影。我和罗国华沿黄兴路西侧冲在最前面,跑到司门口中行储蓄所门前时,只听见后面焦急的呼喊声:“回来,快回来!”我俩止住脚步,将身子贴在储蓄所外墙上,刚回头张望,“哒哒哒”一梭子子弹打在头顶上一米多高处,墙灰和打扁了的子弹头落在我头上,我顺手拾起两颗弹头,弹头还烫手。我俩转身跑进“姊妹花服装店”,我们的人已在二楼做好了掩体。赖宇明说:“现在工湘两派的组织几乎全部参加了武斗,形势太乱了,省革筹和四十七军在努力调解,我们刚接到命令,停在进攻,固守在现有阵地等候通知。你俩不知道,再冲过去二十米就没命了,那是市公安局大门,‘青年近卫军’在市公安局大门口架着两挺重机枪,幸好你俩退了回来,真的命大!”我这才知道“工联直属兵团”一连七十多人面对的不光是“东方红造反兵团”刘定安的人马,还在面对“湘江风雷金猴战团”、“长沙青年”、“长沙青年近卫军”等社会武装力量,整个黄兴路上没有工联的驻点,全是湘派武装。
上午十点,“工联直属兵团”一连遵照上级命令,退守司门口东北角的长沙手工业联社和西北角的姊妹花服装店,由此保障到五一广场东南的银苑茶楼和西南的湘绣大楼的退路畅通。司门口东南角的长沙妇女用品商店是“湘江风雷金猴战团”的阵地,西南角二十米市公安局是“青年近卫军”的据点。两边人影清晰可见,双方的枪却是毫无目标地射击着。几个小时过去了,省革筹和四十七军的调解毫无成效,责令双方停火的命令迟迟不见下达。刚吃完后面送来的干粮,下午二点,市里的枪声渐渐稀少,黄兴路上从南面大步走过来一群人,有徒手的、也有持枪械的,佩戴的红袖标有“湘江风雷”、“红中会”、“青年近卫军”、“井冈山”等各个组织的。走在最前面的是十几个“井冈山红卫兵”的女中学生,她们边走边齐声高喊:“缴枪不杀!”她们身后时不时有人向我们开上几枪,子弹打在服装店二楼木天花板上,冒出缕缕轻烟。
直面楼下活生生的人,我们谁也不敢向人群开枪,见此状况,赵家林果断下令全体队员后撤,此时,湘派武装已经占领了姊妹花服装店到五一广场途中的多处建筑,退路被切断了,我们只能翻墙越顶,向五一广场的湘绣大楼和银苑茶楼撤退。守卫姊妹花服装店的“海燕”人员由我和谭可成断后,前面的人刚攀越过太平洋小百货商店,商店的后门就被踢开了,几个全副武装的人冲了进来,情急之中,我和谭可成赶快翻墙进入太平洋商店售货大厅。大厅里只有一名姓朱的守店青年职工,他将我们藏匿起来,自己出去应付,半个小时后他回来说:“‘工联’负责守卫五一广场到韭菜园的‘六号门’撤走了,你们的人都没能走出去,被包围在湘绣大楼和银苑茶楼里。现在到处是‘湘江风雷’和‘青近’的人,见到‘工联’的人就抓,你们这身打扮是回不去的。”执行任务时,我们统一着工作服,带上“长沙工联”的红袖标。为能安全避险,小朱拿来他的衣裤,我和谭可成换好,将枪和工作服全部留在太平洋商店,等到下午五点,听见街上的吵闹声渐渐平息,我俩出后门经岳王街回到长沙港务局。
几个小时过去了,听着五一广场传来的零星枪声,被包围在五一广场的同事们一直杳无音信,这让我十分担心。谭可成晚饭前回家去了,我草草在长港食堂吃了饭,走出大楼,站在五一路西头惴惴不安地朝东观望,晚上八点半,五一广场西南角湘绣大楼顶部冒出滚滚浓烟,十几分钟后形成熊熊烈焰,火光印红了半边天,市民纷纷朝五一广场涌去,整个广场沸腾了。我的心揪得更紧了,死盯着广场方向的几个路口,约半个小时后,见罗志荣、罗田径等几个人走来,我高兴地迎着他们,从他们七嘴八舌的讲述中,我知道了这场战斗的许多精彩故事。
上装甲车的钱竹生和史胖子受伤送进了医院,其他的人员撤进广场东南角的银苑茶楼,晚上八点钟,对面一连二排(省六建)驻守的湘绣大楼四楼起火,广场东北角长沙五金采购站楼上的“长沙青年”,用高射机枪燃烧弹扫射湘绣大楼,击中四楼成品仓库,成堆的绣织品燃烧起来,一连二排人员去救火,却发现整个大楼都停了水,只能任凭火势漫延,直到烈焰冲天,围观的市民冲开了包围大楼的湘派武装人员,进入火场,双方武斗人员和广大市民搅合在一起。“工联直属兵团”的人员趁机弃掉长枪,混入人群走出五一广场。在五一路广场北的五一路至韭菜园一线停着许多辆军车,一些军人在车边询问来往行人,凡见到从湘绣大楼和银苑茶楼逃出来的“工联直属兵团”战士,不问人数,见一个送一个,军车立即启动护送其回三四一工程兵学院。谢天谢地,“海燕”的所有成员钧安然无恙。
这场武斗使湘绣大楼变成了一片瓦砾,里面上千万元绣品和原材料被彻底焚毁,成为长沙市武斗中损失最大的一次。湘绣大楼遭枪击燃烧的原因,1970年一打三反中,社会组织“长沙青年”司令夏菊初枪毙前作了如实的供述。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庆幸和炫耀自己命大,子弹离头二尺与死神擦身而过,我还轻蔑地嘲笑对方枪法太差,不到三十米的距离居然打不中。直到1970年11月,离开闹了几年的“革命”被发配到三线,经过痛苦的反省,我才深深明白:他们也和我一样,是不敢更不愿意枪杀站在自己面前活生生的生命,让自己的双手沾上鲜血呀!这时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把人教育成杀人的工具,非得有泯灭人性丧尽天良的霹雳手段啊!
1967年8月22日,一早我匆匆赶回三四一工程兵学院,只见“工联直属兵团”驻地里一片狼藉,精良的武器装备几乎丧失殆尽,从战场上带回的短枪也寥寥无几,此刻,若有任何一支“湘派”武装前来挑衅,我兵团一百多赤手空拳的人必将遭全歼。
随黄兴路的枪声停息,长沙市内所有“湘派”组织联合抄砸了“工联”的基层单位,人员纷纷被抓、物资被洗劫,分散在各工矿企业和机关的“工联”基层组织相继撤进长沙汽车电器厂。长沙汽车电器厂位于东风路9号,是市内知名的大中型企业之一,文革中成为“长沙工联”的大本营。1967年1月6日上海造反派夺取市党政大权,成立“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全国刮起“1月革命”的夺权风暴。1968年4月8日湖南革委会成立,气电造反派的主要负责人胡勇出任省革委副主任,许新宝出任长沙市革委常委。
形势严峻,司令梁甘宁和政委朱香桂当心“工联直属兵团”遭“湘派”的武装剿灭,率领残败不堪的队伍溃退到气电厂,我随着人群散漫地走着,沿途景象像极电影里大溃退的场景,一个个散兵游勇垂头丧气、狼狈不堪。气电厂大门两边各垒了一个较大的掩体工事,摆放着几挺轻重机枪,严陈以待。进入大门,场景异常混乱,人群川流不息,很多人如无头的苍蝇四处乱窜。气电接待处的人个个手忙脚乱,全乱了章法。最有组织的还是“工联直属兵团”,我们进入气电厂集合在操坪上,听“工联”铁嘴周国强慷慨激扬的演说,一百多年轻的心重又振作了起来,个个激起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随即按建制雄赳赳地返回三四一工程兵学院。
1967年8月24日,经过省革筹的调解,长沙市反“工联”的风潮逐渐平息,随后省革筹统一组织了“文攻武卫指挥部”,将工湘两派的武装力量重新纳入省革筹领导之下。四十七军也对“工联直属兵团”重新配备了清一色的五六式步枪、冲锋枪和轻机枪。并派军人进行军事培训,“海燕”排来了个易排长,上级介绍说他是战斗英雄,参加过南越的丛林战,是军中有名的拼刺高手,怕他牺牲在越南,经历了几次战斗后调他回国。尽管社会上仍出现许多大大小小的武斗,我们住在三四一工程兵学院里,每天无所事事,要么带着机枪、步枪到学院打靶场练习射击,五六式的机枪和步枪,五四式手枪,我无一不会;要么三五成群私藏几个手榴弹,溜出工程兵学院,到烈士公园湖里去炸鱼。
这段时间我如置身桃花源,安全而宁静。一有时间,我就在工程兵学院的教室和办公室里寻找书籍,学院的图书馆、教研室、办公室早已封存保管,谁也不能随便冲击,我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找到一本《林彪轮军事》,什么一点两面、三三制等战术全部囊括书中。
就在我们最清闲的时候,1967年9月4日中午至5日下午,长沙“湘”派武装与“高司”派在长沙县莲花桥、九江庙、坪塘镇的长沙市第二十四中学一带发生大规模武斗,双方294个单位的3954人投入了混战。
自1967年中央“8·10”决定后,长沙“高司”总部和同观点的组织一起撤退到湘潭,“高司”和观点相同的组织联合组建“长沙地区自卫抗暴指挥部”,制定以坪塘为跳板,“解放河西”(长沙湘江西面)的战略方案。“火烧湘绣大楼”事件发生后,“高司”更是高喊“打回长沙去,解放长沙市”的口号。8月10日“高司”在易家湾的进攻被长沙“湘派”武装遏制。8月22日,“高司”和湘潭“革造联”开辟第二战场,挺进坪塘,控制长宁公路。8月26日,“高司”派200多武装人员进驻坪塘二十四中学、九江庙、含浦一带。9月4日上午,“湘派”武装在莲花桥遭遇“红色怒火”,将其击退围追堵截在坪塘二十四中校区里,5日凌晨总攻,上午校区枪战结束,双方伤亡惨重,“高司”死亡30人,“湘派”死26人。双方被俘遭枪杀者21人。其中“湘派” 2人,“高司”19人(含负伤后补枪至死的8人)。1962年和我一道参加工作的长沙港青年船员周国伟(长港云水怒兵团),因在坪塘拖轮船上枪杀了一名俘虏后来被判处了七年徒刑。
省航运局、长沙港的“湘江风雷”和其他造反派组织组成“坪塘抗暴联合指挥部”,请出原四十七军参加过湘西剿匪的军官,现任省航运局局长的刘春发担任总指挥,分乘多艘客、拖轮开赴坪塘码头参战。9月4日,“工联直属兵团”“海燕”武装人员奉令固守长沙县莲花桥,我们在莲花桥小山上喂了一晚的蚊子,没见到一个人来进攻,9月5日上午接到通知,警报解除可以返回三四一工程兵学院了,因为知道航运系统的大批人员在坪塘,我们便驱车下午到达坪塘。战场上一片狼藉,我走近二十四中,校大门外左侧躺着个死人,天顶盖被掀去一大半,右手五指弯曲扣在脑袋里,脑髓散在身旁,真惨不忍睹!到第一间教室又见两具尸体,我不想再看下去了,随人群登上中学教室后面的小山,山沟里横七竖八躺着六、七具尸体,我赶紧离开人群到轮渡码头客轮上找寻熟悉的同事,正遇刘春发局长,他苦笑着说:“船一靠岸,我就成了光杆司令,正好,我也落得个清闲。”
一生中唯一见到的惨烈场面,让我从心底里痛恨战争!祈祷世界永远和平。
出差北京
1967年9月9日,解放路武斗中受伤的几名伤员,向“工联直属兵团”团部强烈要求去北京治疗枪伤,经“工联”总部研究,同意由伤员所在单位派人护送,经费亦由其担负。“海燕”一排负伤的人员有两个,是最先钻进汽车改装的装甲车中的钱竹生和史胖子,装甲车开到南门口被子弹射入车厢而负伤。史胖子后背一道弹痕,不深,十天痊愈了;钱竹生被子弹打在右小腿肚子上,挖走了一大块肉,经湘雅医院二十天的治疗,伤口愈合,小腿肚子永远凹平,走路一瘸一拐,他请求到北京协和医院做康复治疗。赵家林说我是去北京的最佳人选,就将护送钱竹生到北京治疗的任务交给了我。同行还有长沙西区房屋维修队和省建六公司伤员两名及陪同人员两名,其实伤员的伤早已痊愈了,只有钱竹生的康复情况差点,他们无非是借口到北京游玩罢了。“兵团”指定我负责六人到北京的一应事宜。
北京,是全国人民心中至高无上的圣地,谁都会把在天安门前照的像片拿到人前炫耀。那时工人和机关普通干部工资低,又没有假期;乡村的农民靠工分度日,一年到头难得看见几块钱,从没有旅游一说。当时城镇职工工资低,如我,1962年当学徒,工资15.5元。1963年出师,工资加到31元,1964年提一级,工资为34元。34元工资一直拿到1974年,整整十年工资都在原地踏步。因为是计划经济,地方所属工矿企业画地为牢,没有几个单位与北京有业务上的往来,单位出差轮不到工人,就连干部出差到北京的机会也很少,谁也没有余钱和时间去朝拜心中的圣地——北京(当然大串联时的红卫兵例外)。
听到能去北京了,我受宠若惊,喜出望外,就连母亲也高兴得彻夜难眠。1967年9月11日下午,我穿上干干净净的工作服,中午到“工联直属兵团”总部拿到六张卧铺票和介绍信,约钱竹生和西区房管局小黄等六人,乘“工联”总部的卡车到车站,长沙铁路工务段的“工联”战友送我们上火车,他说:“北京直达列车已经停开,短途火车没有卧铺,你们只能乘车到武昌,我与武昌站联系,给你们搞卧铺。要么别走了,等恢复了长沙开北京的直达快车再走。”
我问:“到武昌能拿有卧铺吗?”他说:“武昌开北京的车多,我先联系,你们到武昌转票,应该没问题的。”我将情况告知另外五个人,大家一致同意从武昌转车。他送我们到一站台,上了硬座车厢,留下武昌联系人的方式便匆匆而去。
硬座车厢里挤满了人,三人座位上挤着五六个人,座位下人挨着人睡在报纸上,行李架上也一个挨一个佝偻着头半坐半躺,一双双臭脚在座位人头上晃动。我们在又脏又臭的车厢里坐了十四个小时,次日七点到达武昌。长沙车站的人没有食言,我们在车站顺利换好当天下午五点的卧铺票,几个人便走出武昌站直奔长江大桥。钱竹生右因小腿的伤,行走缓慢,我扶着他走进大桥桥头堡,乘电梯到桥面,叫他看看大桥和长江就回车站去,他依着桥栏一瘸一拐地前行。我带小黄等人在汉口六渡桥吃了豆皮,看了江汉关。
9月12日下午三点我们登上火车卧铺车厢,昨晚一夜没睡,四点就昏昏入睡了。半夜突然被人挤醒,抬头一看,卧铺车厢里又是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我的卧铺挂边坐着三个人,见我醒来,挤在身边的一个年轻姑娘歉意地笑笑说:“几天没睡了,能让我在脚头睡一下吗?”我侧身向里挪挪,蜷缩起双腿,她侧身卧下,两条腿放在了我的身上,呼呼大睡起来。13日上午到河南信阳,不知又会停留多久,我离开卧铺挤出人群下车到月台,早就嘴馋信阳的烧鸡,我在月台提篮的小贩手中,花0.6元钱买了一只烧鸡,又花0.1元钱买了5个熟鸡蛋,还是昨天中午在汉口吃了东西,我迫不及待地就着辣椒酱狼吞虎咽起来,除了辣什么味道真说不出来。
火车9月13日晚上十点抵北京,从武昌一路走走停停爬行了十七个小时。下车我们一行人找到北京协和医院,已经近晚上十二点钟了,医院挂号大厅没有长凳,几个人挤成一堆就地而眠。第二天,我拿着湖南省革筹开具的介绍信,直接找到医院办公室,医院马上安排了会诊,得出的结论是:“三个伤员的伤口基本愈合,根本无需住院,康复治疗在湖南同样可以。”没开一点药,就打发了我们,前后用了不到半小时。我很高兴,伤员却个个垂头丧气。
六个人来到湖南省驻京接待站,站长给我们安排到小旅社,三人一间房,旅社开在四合院里,清雅整洁。在这举国混乱的环境里,能找到这么一处净地,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1967年9月15日,穿着工作服,斜背黄书包,赶赴梦寐已久的圣地——天安门和人民英雄纪念碑参观游玩、照相留念,身临其境心中充满骄傲和自豪。在专门设置的照相点,填写好统一印制的信封,1元钱于天安门和人民英雄纪念碑两处,照二张相片,底片和十张冲洗的相片,包邮到家。
离开人民英雄纪念碑,我们六人来到前门大街32号赫赫有名的北京烤鸭店(全聚德),1966年文革初,北京的造反学生破四旧砸了全聚德的招牌,迫令其改名为北京烤鸭店。我们上二楼点了一只烤鸭,烤鸭重五斤左右,鸭架做成冬瓜汤,分盛二个海碗端上来,另点了二荤一素,六个年轻人风卷残云三下五除二吃个精光,几乎连骨头都吃掉了。烤鸭2元钱一斤,素菜0.1元一份,荤菜0.20元一份,米饭0.03元一两,结账共12元,他们每人把二元钱交到我手中时,我一直叹息烤鸭没吃够。
回到旅社,越想越觉得没吃得过瘾,第二天约上钱竹生再到烤鸭店,买了半只烤鸭,点了一荤一素,两人又痛痛快快大吃了一顿,每人花费了3.5元钱。
北京的菜不合我们南方人的口味,餐馆里无论什么菜,都放上浓浓的芡粉汁,勾对成糊糊的汤,为了口味,我们总是买2元一斤的熟酱鸭来下饭。
钱竹生似乎沾染了北京的圣气,走路明显比来时好了许多,基本能跟上我们的步伐,在北京的日子里,我们游遍北京大学、清华大学、长城、故宫、天坛、北海公园、卢沟桥等名胜古迹,那个时候所有的公园和名胜古迹都不要门票。
1967年9月22日,我们到颐和园划船,凭介绍信租船不需要押金,每小时0.1元象征性的收费,登记后给了我们两条船,我们兴致勃勃地在昆明湖里划船竞技,玩得不亦乐乎。小艇划到十七孔桥时,我看着清澈的湖水,吟诵起毛泽东的诗句:“莫道昆明湖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吟完诗一时豪兴大发,首先跳入湖水,长江的激流我都不怕,这区区如死水的昆明湖又岂在话下?我接连用蛙泳、侧泳、自由泳等各种姿势翻滚在湖面。接着也有两人跳下来和我一同戏水追逐,游兴正浓时,岸边跑来几个带袖标的人,厉声高叫:“上来,上来!这里不准游泳!”昆明湖里戏水,这又是我一桩骄傲的记忆。
湖南省革筹驻京接待站软硬兼施地劝我们早日回长沙,我带的差旅费不多,好在住旅社不用自己出钱,看看口袋里的钱一天天减少,我找到站长说借点钱,他说借钱可以,但你得带大家在国庆节前回长沙去。我没答应,已经无忧无虑地玩了十多天,再过几天就是国庆节了,在北京过新中国的第一个圣大节日,是我梦寐以求的夙愿,岂能轻易放弃?所以对站长隔三差五的劝说置若罔闻。
9月27日,站长请我们吃饭,一脸苦相地说:“上面有规定,外地进京的人必须在国庆节前离京,你们玩了半个多月,该回去抓革命促生产了,滞留在京的湖南人不少,请你们帮忙带个头,你们是省革筹介绍来的,只要你们一走,其他的人我就好处理了。”吃完饭,他把我叫到办公室,拿出一本登记薄说:“在上面签个名字吧,你领一百元做差旅费吧。”苦苦哀求加上金钱收买,我松口了,同意带头回长沙,站长很高兴,立刻为我们买到六张卧铺票,票价24元一张。
9月28日下午离开北京,二十八个小时后回到长沙。
一下火车,我便见到长沙“工联”陷入与“省无联”的争斗中。
悲哉省无联
1967年7月以后,工、湘两派产生意见分歧,进而日益加深。“工联”派认为“文革”取得了初步胜利,必须紧跟党中央实现大联合,建立省、市革委会,革命造反派在权力机构中理应占有一席之地。“湘江风雷”派思想激进,认为“文革”任务远未完成,搞大联合、成立革委会是穿新鞋、走老路。
1967年8月3日,湘派“高校风雷”、“红旗军”、“红中会”等23个组织在红色剧院开会,反对“工联”派的观点和策略,商议成立以“湘江风雷”为核心的省会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筹备委员会。8月16日,不满中央文革小组确定的省革筹小组名单,从“湘江风雷”阵营中分裂出来的“湘江风雷接管委员会”首领张家政,串联成立独立于省市革筹之外的群众性“文攻武卫指挥部”,将矛头指向“工联”和省革筹的华国锋(原省委书记)、章伯森(原省委书记处书记)等人。
湘派中的“高校风雷”、“红中会”等组织还公开宣传“新思潮”,“新思潮”认为:“科学社会主义面临着现实的严重挑战。解放十七年来,中国自下而上形成了与人民群众严重对立的特权阶层,造成中国的不民主和不平等,阻碍了生产力的发展,成为社会向前发展的桎梏。第一次文化大革命的任务是推翻以周恩来为代表的红色资本家、实现巴黎公社的民主选举。”
1967年8月12日,受北京反周恩来思潮的影响,“红中会”长沙一中“齐卫东战斗队”与“夺军权”战斗队,分别在大街上张贴《打倒党内最大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周恩来》与《誓死揪出周恩来的严重声明》等大字报。他们的反周行动,遭到“工联”派的坚决反对。反周活动在省革筹与“工派”组织、“湘派”内的许多造反组织指责下,很快偃旗息鼓了。
1967年8月30日,“高校风雷”等组织起草《八·三○声明》,串联了25个“湘派”组织签名公开发表。声明不仅批评省革筹,而且提出“誓死揪出‘二月镇反’的黑主帅”的口号,公开指责“工联”领导人是“修正主义”、是“右倾机会主义”。
我的观点和所有“海燕”成员的观点同属于“工联”派。1967年9月5日,我亲眼目睹了坪塘二十四中的武斗劫后的惨状,心中产生出一种莫名的惶恐和疑惑,常常自问这究竟是为什么?这些战死的年青人真就该死吗?第一次用自己的简单幼稚的思维来度量我参加的这场革命。
1967年9月29日,“湘江风雷接管委员会”、“青年近卫军”、“红中会”、“高校风雷”等组织在“东方红总部”开会商议组织“省会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委员会”一事。当晚,发表由23个组织署名的《九·三○》声明。
1967年10月7日《湖南省会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委员会成立公告》贴满长沙市的大街小巷。公告上署名的20个组织是:“湘江风雷、红旗内燃机配件厂的东方红战团、湖南红旗军、长沙农联、东方红总部、青年近卫军、湖南省红工会、省直联络站、长沙财联、长沙虎山行、体委红旗、北区工联、红导弹、高校风雷、矿冶井冈山公社、师院永卫东兵团、红中会、红专会、九中重上井冈山。”署名中的“湘江风雷”,实际是分裂出来的“湘江风雷接管委员会”。
“省无联”横空出世,不遗余力地地宣传他们的“新思潮”和主张。“省无联”是群众造反组织联席会议式的松散联盟,对加入者没有任何约束力。“省无联”没有总部,没有专属办公地,没有职能部门和专职人员,活动无规律、无计划,由加盟组织的人员随时势变化而举行活动。
长沙街头出现的署名杨曦光、张玉纲的《中国向何处去》《我们的纲领》等文章,并非“省无联”的纲领文件。文章初现时,“省无联”大多数骨干都不知道,直到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反响,他们才对文章进行仔细研读,然后匆匆表态支持。
1967年10月9日,周恩来总理在武汉对湖南发出“长沙《九·三○》声明是错误的”指示,给“省无联”定了性,因此长沙极左派组织议定的1967年10月11日举行盛大的“省无联”成立大会胎死腹中。1968年1月2日,中共中央文革小组也关注到《我们的纲领》、《关于组织和建立毛泽东主义小组的想法》、《中国向何处去》等文章,立刻将“省无联”与北京出现的“中共中央非常委员会”地下组织等同起来。党中央认为,“省无联”的幕后“黑手”是:蔡爱卿、吴自立(退休解放军少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杨第甫(省农垦局局长)、刘凤祥(《湖南农民报》社的右派分子)、湖南大学教师陈光第等人。
1968年1月24日、26日和2月1日,中央、中央文革宣布“省无联”是“反革命的大杂烩”,宣判了“省无联”的死刑。省革筹领导小组副组长华国锋,批判杨曦光《中国向何处去》一文:“思想反动,就是反革命!”将该文与“省无联”挂钩,“是‘省无联’的黑纲领。”接着湖南省革筹立即取缔了“省无联”,抓捕并判处其主要骨干成员:
张家政(湘江风雷)判刑20年,宋绍文(省文艺界红造团)判刑15年,毕健(湖南红旗军)判刑10年,杨曦光(红中会、时年18岁)判刑10年,周国辉(高校风雷、中南矿冶学院学生)判刑7年,张玉纲(中南矿冶学院学生、井冈山公社)判刑3年,陈本望(金猴战团司令、出身黑七类)直接被判处了死刑,幕后黑手右派刘凤祥初判15年、后于1970年严打时被枪毙。其它人员如李仲昆(湘江风雷)等,则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被长期监管。
写到“省无联”,就不能不说说我的同学易启昆,一个特别健谈的“文革”受害者。我俩同岁,1958年同进师大附中读初中,我在初44班,他在初45班,两班教室相邻,又同住在棉花厂、杜家塘一带,上下学相伴同行,不久我、何其真、易绍嗣等几个人便玩在了一起。
易启昆父亲是大学老师,母亲是小学老师,舅舅是湖南知名的教育家,易启坤家学渊源,从小就打下厚实的古文功底,初中上文言文课我从他那里获益匪浅。他母亲常埋怨因从小溺爱,养成他暴躁执拗的脾气。但我和他的交往中,从没见过他暴躁的一面,留给我的印象始终是坦荡直率、侠义热情。他个子虽小,却豪气冲天,机警灵活,天不怕地不怕,特别健谈,同他一起玩,从不会感到寂寞,心里还很有安全感。
他年少的执拗我记忆犹新,少年的校外游戏,多是打游击战、打掸子之类,一分钱二粒的花色玻璃球是我的最爱,因为家境我没有玻璃球,每次看着他们玩,易启昆便递给我二粒,一上场就被同学击中赢走了,他对我说:“我要成为一流射手,赢光他们的弹子。”果真,几天后,他就练就了百发百中的射技,半个小时就把几个同学的几十粒弹子全赢到手。他抓了七八粒给我,剩余的全部(连同自己的弹子)返还给了同学,并说“今后不再打弹子了”。于是我们送他一个外号“弹子脑壳”,初时喊他,他不高兴,叮嘱我们在他家里千万莫喊外号。
1959年春季开学,一场大雪后,教室外的绿地上铺了一层晶莹剔透的白雪,我们站在教室窗前,欣赏着南方少有的雪景,讨论着雪地里会有多冷,同学刘瑜说:“谁敢在雪地里睡五分钟,我奖励他五块钱。”易启昆应声答道:“这有何难?我就敢!”又说:“你把钱放在李宗凡手里,没睡到五分钟,我赔你十块钱。”见钱真的放在了我手里,易启昆麻利地脱去衣裤,只留一条内短裤,回头说:“你们记时喔。”说完赤着脚跑进教室对面雪地里躺下,五分钟到了,我们齐声叫他,他却一动不动,说了声:“再睡五分钟,我要他输得口服心服。”十分钟后,他回到教室从我手中拿过钱,豪爽地对大家说:“放学后都去吃面,我请客。”还有件事在“初中二年”章节里说到的,是为体验吊颈的滋味,不惜真的上吊,解救下来他第一句话是“寻死不能上吊,太难受了。”
1960年初,我从师大附中退学后就再没见过他,直到1967年4月,长沙造反派炮轰“二·四”抓捕“湘江风雷”骨干的指挥者省军区,长沙中学生“红中会”发起静坐绝食运动,我在省军区绝食现场碰到了他,久别重逢,且有相同观点,自然更显得亲密,我随他到他曾就读的长沙城南湘江中学,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易启昆热血沸腾,天真地把文革当作自己终生的事业。他自豪地告诉我:1967年的“二月逆流”,镇压革命造反派,是军队里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的杰作,只有彻底打倒了他们,才能保证文革的顺利进行,才能保证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最后胜利。他得意地说:“你知道吗?我写的‘寻人启事’引导了这场绝食运动。”这时我才知道,影响巨大直指省军区司令员龙书金的大字报是出自我这位同学之手,心中的钦佩和羡慕油然而生,恭敬地听着他的叙述:“附中初中毕业后,休学了一年,1962年进‘湘江中学’读高中,没上大学的原因你是知道的。没上学我就找事做,干了最辛苦挑土的活,这一年的经历对我教育巨大,‘土夫子’地位之低下、劳动强度之大、文化之浅薄、思想之落后我闻所未闻,等级、贫穷、愚昧真的与新中国的宏伟目标格格不入,每念及此,我坚信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消除这些格格不入的弊端,文革就是要消除社会上一切不平等的制度和现象,我衷心拥护文化大革命,自觉自愿地投身革命,一定做个最坚决、最无私的毛主席的战士。”
通过他我认识了叱咤长沙的张家政(湘江风雷)和他们的几个笔杆子,易启昆是这班笔杆字里最犀利最具文采的人,故而在这个群体中极具影响力。由于他为人低调不愿抛头露面,即使在“湘江风雷”最风光的时候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大名。渐渐地,因为我不赞同他“彻底打破十七年来的旧社会,才能建设红彤彤的无产阶级新社会”的观点,以后俩人见面少了,见到了也有意避开文革观点的话题。
1967年“八1三0”声明出炉,长沙的观点偏左的组织成立了“省无联”,接着“九·三0”、“十·三0”声明使长沙造反派内部的矛盾白热化,长沙以产业工人造反组织为主成立“长沙工联”,与“省无联”针锋相对。“省无联”极力宣传他们的“新思潮”:他们认为解放十七年来,中国自下而上形成了一个特权阶层;这个特权阶层与人民群众严重对立,造成中国的不民主和不平等,成为社会发展的桎梏。文化大革命的最终目的是彻底推翻一切走资派、实现巴黎公社的民主选举。现在大联合为时尚早,成立革委会只会是穿新鞋、走老路、培养一批新官僚。“长沙工联”则主张落实中央为实现“全国山河一片红”以及针对广西、陕西的“七·三”、“七·二四”布告精神,坚决维护三结合的“省革筹”权威。
1968年1月24日,中共中央宣布“省无联”是反革命大杂烩,湖南省动用国家机器抓捕“省无联”头目、“黑手”和骨干分子。因为“省无联”所有声明易启昆均参与并执笔,他被列入第一批抓捕人员名单,好在机警,逃过了这次大抓捕,一年多时间里四处逃窜,逃窜期间他挑过土方、拖过板车、甚至背过尸体、掘过坟墓,为了躲避警方追捕,他常常藏身于古墓中栖身。虽然观点不同,我仍时时忧心着他的安危。
不过他终未能躲过1970年的“一打三反”,1月30日中央发出《中共中央关于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指示》,明文规定:“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和反对铺张浪费。”文件下到了地方,运动的重心侧重在“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一点上,而且是专以文革中的造反派为主要对象。接着中央连发3、5、6号文件,提出杀一批、关一批、管一批,并将死刑权限下到省革委会。
我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进了学习班,自顾不暇,无力也无心去关注易启昆了。
1973年春节后,我在荫马塘家里遇见前往何其真家的病态怏怏的易启昆,两人相见分外高兴,互诉经历,我才知道他在1970年“一打三反”中被捕,一直关在株洲的监狱里,因为只写了点文章,没参加过任何社会活动,单独禁闭不审也不判,心情抑郁加上营养极度不良,他在狱中生病了,肠子出了问题,一日重似一日,终至卧床不起奄奄一息,1972年监狱方怕他死在牢里,急切报上级,得以批准保外就医。出狱时,原来一百多斤的汉子只剩下六十斤了。出狱时得一纸文件说“不再追究”,他的问题也就不了了之。提起监狱生活,他竟眉飞色舞、绘声绘色,把我迷住了,我甚至懊悔自己没有这样的经历。说到自己的病,他似乎有几分得意,说肠子烂了个洞,监狱和医院都说活不成了,真的是天老爷保佑,肠子上的洞一直溃烂到肚皮,形成一个新的管道,将污秽物排出体外,这才保住了命,就是在右肚皮下始终要挂一个袋子,接住体内流出来的腥臭的液体。
易启昆在家医治修养一段时间后,身体渐渐康复,他便自学中医,他自嘲说“上医医国,下医医人”,我是无能之人,就学医人吧。1974年,易启昆参加长沙市主办的中医资格考试,获西区考区的第一名,区政府立刻安排他到银盆岭卫生院当了一名中医师。于是我们又多了中医的话题,什么伤寒论、汤头歌、寸关尺、望闻问切等等常识都是他传授的。他行医不久,医术却在长沙河西一带名声鹊起,以致常有人远道而来登门求医,他总是来者不拒,不收脉金,耐心剖析病源,彻夜研究医治之法。
1982年11月,我侄女李晓晶出生,离家前我对弟弟宗亮说,家里人有什么病痛,就去学堂坡找易启昆。弟媳在月子里高烧不退,宗亮记起我的叮嘱,晚十一点匆匆找到易启昆,他二话不说,步行六里立刻到我家,诊脉开方,二个单子就痊愈了,一点不影响奶水。他的医术可见,为人亦可见。
我们同学何其真的弟弟何其美,精于数学,参加了1977年高考,分数极高却因出身问题落榜,易启昆努力为其奔忙,动用其父亲和舅舅的关系,联系到长沙铁道学院侯振挺教授,易启昆嘱何其美写论文送侯教授审阅,该论文名“论从零到无限小”为易启昆所定,其文亦经易启昆润色,优美的文字加缜密的论述,让侯教授赞叹不已,何其美得偿所愿,从侯教授学习数学,直至留美读博。我俩都帮过何家兄弟,我曾为他们的薄情而感慨,易启昆却说:施恩不望报乃大丈夫也。
自从1973年见面后,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和易启昆交往不断,大弟宗元也成了易启昆最喜欢的知心谈友。很多时候,我们谈天说地,怀古论今,谈诗谈文,就是不再说文革。他读到宗元写的小说《平凡的一天》,大加赞赏说:“刘心武的《班主任》顶多只有十年的生命力,《平凡的一天》至少有五十年生命力,只可惜是无处发表。”《平凡的一天》是以小人物的一天为引线,为生计小心谨慎繁忙的素描。看到我的诗句有“自古成灾因仕宦,国贫民贱两千秋”,他笑着说:“君非吴下旧阿蒙,我自负古诗写的好,你将来一定写得比我的好。”
易启昆嫉恶如仇,从不给人留情面,当年行医时,有朋友劝他“上门求方子,应该收费,哪能那么雷锋?”又说“别太直白了,稍稍夸大病情以显你的能耐,那样才能多赚钱。”易启昆听后大骂“小人一个”,从此与之断交。宗元的知青朋友谢几何家搬到学堂坡与易启昆成了邻居,谢几何家购房是易启昆提供的信息,开始两家相安无事,二个月后,他看不惯谢家多有九流三教的人员来往,心生厌恶便老死不相往来,他毫不掩饰地对我说:“我就想不通,一个志大才疏、好高骛远、自私专横的人怎么会成为你们李氏昆仲的朋友?按理说,忠厚务实的你们不可能喜欢这种人啊。”
1982年5月,我上岸后一直忙于单位上的工作,还要花大力气学习管理,便少有机会到河西去见他,倒是宗元,只要回到长沙,必定去学堂坡与他聚谈、讨论。后来他弃医从工,自己开办了个小型印染厂,四十岁时和自己曾经治愈的有些残疾的病人万迎春结婚,育一女名展眉。经济条件好了,他的情绪却十分低落,他自号“易叶秋”,常写诗自遣。最后一次见他是在1991年,我去俄罗斯之前,昏暗的房间里,他坐在床上,床头柜上放着大半碗饭和菜,看着他忧郁的神情和虚弱的身体,我着实感到了心痛。1993年我从东北回长沙,便听到易启昆病逝的噩耗。
易启昆身体素质特好,思想敏锐、聪明好学,记忆力和接受力均是一流,他的古文基础秉承家传,中学时自号“小放翁”,我喜欢格律诗很大程度是受他的影响。也许是看透了世事、看透了人生,自结婚以后,他不再珍惜身体,有时甚至有意作践自己的身体,我想若不是那场文革和文革留下的阴影,他也许不会自暴自弃,以致英年早逝。那样的话他一定能学有所成,大放异彩的,也会留下更多精美的诗篇。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下面这两首诗:
咏石
抱朴肝肠形磊落,撑天骨象气峥嵘。
胸中块垒难抒写,风风雨雨过一生。
斑竹诗
贾生当日哭长沙,泪洒湘山化此些。
无术穷通因有节,有心傲世故无花。
恐伤斤斧留精瘦,怕堕尘嚣任石崖。
自有一番高格在,护持梅菊作篱笆。
1981年,湖南省高院重新审理了“省无联”案件,撤消原来“反革命罪”的指控,除个别人因武斗获罪外,大部分人得到“宣告无罪”的改判。同时,湖南省委作出决定:文革中对“省无联”这样的群众造反组织定性为“反革命大杂烩”是错误的,予以平反,撤消原定性结论。1983年,湖南省高院复审结论:“原判认定的事实是在‘文革’特定历史条件下所形成的,属于思想认识问题,不具有反革命目的,不构成犯罪。据此,原一审、二审定性判处不当,均应予以撤消,对杨曦光宣告无罪。”
最后说说杨曦光。其父杨第甫1952年任中共湖南省委秘书长,母亲陈素1952年任湖南省总工会副主席,受1959年彭黄张周庐山反右倾案的牵连,屡受打击、降职降薪,1966年文革初被打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1968年2月,受杨曦光案件的牵连,母亲陈素不堪批斗悬梁自尽。
杨曦光,1948年出生,长沙市第一中学高一学生,文革中参加一中红卫兵组织。因“省无联”事件被判刑十年,出狱后进省新华印刷二厂当校对工。1980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1982年获计量经济学硕士学位。1982年被武汉大学聘为助教、讲师。1983年,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复查判决:“杨曦光所写的《中国向何处去》属于思想认识问题,不具有反革命目的,不构成犯罪。椐此,原一审二审定性判处不当,均应予以撤消,对杨曦光宣告无罪。”
1983杨曦光年赴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学习,改名杨小凯,出版经济学方面的中英文专著有:《专业化与经济组织》、《经济学:新兴古典与新古典框架》、《发展经济学:超边际与边际分析》。此外还撰写了《牛鬼蛇神启示录》,详细记载了狱中的所见所闻。2004年在澳大利亚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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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逍遥
1967年,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九·五命令”发布几天后,“工联直属兵团”率先上交了全部武器,解散该组织,所属人员回归本单位,“海燕”的三十几个年青人于9月下旬回到长沙港务局。
我们这些经历了四年多驳帆船漂泊、孤独生活的青年,都不想再回船工作了,期盼文革结束,港务局大联合指挥部能重新分配一个在陆地的稳定工作。新的长沙港务局大联合指挥部,遵照中央三结合的原则,由军代表为指挥长,原局党委副书记王荣学、局长宋毅,以及“海燕”赵家林为副指挥长。
1967年9月30日,我从北京回来,这时“海燕”队员已离开三四一工程兵学院,十几个人住进港务局大楼二楼东头的第一间办公室,我们将单人木床叠钉成三层,一间二十六平米的办公室里搁置了18张床。
在等待分配的日子里,我们过着游手好闲的集体生活,自由、随意、任性,每天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完全不顾忌这里是机关,丝毫不顾及一直坚持工作的业务干部对工作环境的需求,更不顾及“海燕”中正常上班成员的感受。上午九、十点叫食堂大师傅蒸馒头吃,半夜敲开炊事员房门让他给我们做夜宵,大白天的上班时间里,十几个人在办公大楼二楼扯开喉咙唱歌,还乐滋滋地取名为:“海燕霸蛮合唱团”。
整天无所事事,寻找着新的刺激。
1967年11月底,我和刘利国、易双桂、陆军勃、龙有根、王伯纯以及“红中会”的李四川七人,一人带一个“红中会”袖标,乘客轮到常德游玩。常德的局势是一边倒,“湘派”力量占据绝对优势,常德港务局的造反组织“海总造反兵团”在当地颇具实力,社会影响面较广,有他们作为后盾,加上“红中会”又是闻名全省乃至全国的中学生左派组织,我们自以为在常德可以横行无阻。
客轮航行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停靠码头,我们上岸后在常德海员招待所定了两间住房,放下简单的行装,首先去拜访常德“海总”,他们很客气地请我们吃饭,问了许多长沙文革的情况。吃完中饭,七个人带着“红中会”袖标趾高气扬地走上大街,行走在建设路上,看见一栋大楼的二楼窗口,飘扬着一面“湘江风雷”战旗,刘利国一时兴起笑着说:“上去看看,去指导指导他们的革命。”我和刘利国、李四川三人上楼直奔挂着兵团招牌的办公室,一位中年男人很客气地招呼我们坐下,在友好的气氛里,他自我介绍姓李,是这个兵团的司令,然后相互介绍些长沙、常德的运动情况,告辞后,他热情地把我们一直送出楼下的大门。
正是这次无意间的访问,拯救了我们晚上的一场大灾难。
游荡在大街小巷,到处传说晚上常德工人俱乐部有文艺节目演出,还是远道而来的新疆中学生文艺宣传队。晚饭后,我们早早进入剧场,不料别人来得更早,剧场里挤满了人,四处无空位,只有正中前四排的位子无人坐,我们毫不客气地坐上第一排。不一会儿功夫,后面三排座位拥上来没带袖标的三十几个青年,他们中有两个人走到前面,看看我们、再看看袖标,没说话退回到第二排坐下了。我侧耳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他们看中了新疆文艺宣传队的乐器,策划着演出结束后怎样将全部乐器抢下了的方案。私语中,我听出他们是常德“青年近卫军”。“青年近卫军”是恶名满常德的一霸。看到在台前台后忙碌的新疆学生,我和刘利国、李四川、易双桂耳语交换意见,一致认为必须尽早通知新疆学生,让他们迅速逃离虎口,我和刘利国登上舞台,掀开厚厚的幕布,在后台悄悄将此隐患告诉文艺宣传队的队长,他立刻与接待文艺队的常德中学生“红造会”商议,在常德中学生们的掩护下,这班新疆学生分批带着乐器迅速从后门撤走了,我和刘利国回到座位上,招呼大家立刻离开剧场,我们还未起身,常德“红造会”的学生在舞台上宣布晚会因故取消,我预感到大事不好,忙叫大家迅速离开工人俱乐部,转脸却不见了王伯纯和李四川,我们五人分头去找,就在这迟疑的五分钟里,听到嘈杂的高喊声:“封锁前后门,别让那几个管闲事的人跑了。”
剧场里的观众纷纷朝外涌去,我随着人群挤到大门口,大门已经紧闭,只开着一扇八十厘米宽的侧门,门口里外站着十几个常德青年近卫军的小伙子,个个凶神恶煞,口口声声说:就是那几个长沙“红中会”伢子坏的事。人群在他们的过滤下渐渐减少,我和易双桂、刘利国硬着头皮朝外挤,在门框下被外面的七八个人堵住,那两个曾在我们座位前晃悠的家伙指着我们吼道:“就是他们!”我和易双桂、刘利国立即被十几个人包围起来。我正极力试图辩解,那边易双桂出手了,他一拳砸向正面围他的人的鼻梁,再飞起一脚踢翻他,冲出了包围圈,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又涌出二三十个人,十几个人去追易双桂。我和刘利国被人群完全隔开了,我的颧骨挨了不轻不重的一拳,打得两眼冒金花,情急之中,我全力朝正面冲去,突出了人群的包围,飞奔上大街朝下南门的常德港务局跑去。我清楚知道只有到了“海总”才会安全,后面七、八个人穷追不舍,奔跑中突然发现马路上迎面走来下午刚见面的“湘江风雷”李司令,我急忙向他求救。李司令和他们相互认识,我焦急地告诉李司令,我的同伴还在工人俱乐部一带,遭到大批“青年近卫军”围殴。
我领着李司令急忙跑到工人俱乐部,这时大门已打开,老远看见有两堆人在吵闹,李司令立刻喊散了人群。刘利国是毫发无损,龙有根的右眼角留着二寸长的血迹,棉大衣的后背撕开了一尺多长口子,棉花全坦露了出来。李司令向“青年近卫军”解释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完全是一场误会。于是“青年近卫军”的人向我们赔礼道歉,送我们到常德中医院看伤。折腾到回招待所已是次日二点半了,我主张趁他们还不知道我们“工联”身份的时候,立刻离开常德这个是非之地,龙有根坚持说要留下找他们赔棉大衣,经不住六张嘴的分析劝说,我们登上四点开往长沙的客轮。
1967年12月,为尽早安排我们这些无所事事还常常搅乱机关工作秩序的“文革功臣”们,经长沙港大联合指挥部研究,第一批九名人员分流到港装卸机械厂,我名列其中,能当个技术工人,心中的满足和高兴不可名状。可是没高兴上半天,由于我们内部没有分配的汤继高等人上门责问装卸机械厂厂部(厂部负责人同属“工联”派):“为什么李宗凡那种出身的人能进工厂,我们就不行呢?”被他们吵烦了,厂部只得以出身为理由,将我和龙友根等四人退回长沙港大联合指挥部。我终于尝到了被“战友”出卖的苦头,“海燕”的同事们平常好像亲密无间,开口闭口称“内河子”,真到了关系自身利益的时候,一切友情都化为泡影。我第一次感到人性的自私,没人愿意别人比自己好啊,哪管是内部还是外部。后又经历了二次分流,一批人上了客轮,一批人上了拖轮,我始终因父亲的历史问题太显赫,没被分配出去,同一些出身红五类的“海燕”战友暂时留在了局本部。
经1967年7、8、9三个月的“天下大乱”,大治难见踪影,小偷、流氓、劳改劳教释放人员趁火打劫,过去的流氓居然公然结团危害社会,长沙最有名的团伙是“五虎十三太保”。小偷和流氓盛行,被偷去财务和被侮辱的人个个敢怒不敢言。港务局小西门客运站是重灾区,原来的客运派出所,仅留民警一男一女守办公室,既无执法权又无警服、徽章和警具,更导致了小偷和流氓的横行霸道,半偷半抢旅客财物的事几乎天天发生,候轮厅外沿江花坛里出现了二起妇女被强奸的恶性案件,发生的案件直接影响到航班晚点。客运站负责人天天告急,为保证水运交通的正常营运,保障客运站的安全秩序和旅客的财产不受侵犯,长沙港革筹决定派遣谭可成、易双桂、安湘洲和我等八名原“海燕”队员,进驻客运派出所维护客运站的社会治安,确保客轮的正常营运。
我们八个人加上留守的二位民警分成两班,日夜保护着客运站,首先端掉了长期盘踞在小西门客运站的扒窃团伙,他们的首领是我同学的弟弟,这次行动对震慑经常出没客运站侯轮室的小偷起到决定性作用,客运站的发案率立减百分之八十。在维护旅客上下船的秩序中,因为年轻气盛,也常因误会而引起斗殴,一次长沙热水瓶厂组织青年去铜官参观,下午2点上船,几个青年不遵守排队秩序,强行插队,引起我们的误会,双方一言不合动起手来,我们占据地利和人和,他们四个青工在群架中被打伤,解释清楚后,我和民警黎得明大姐代表客运站提着水果去慰问道歉,平息了这次纠纷。我们自认为是正义所在,也有人认为我们就是法律,因此捉住小偷暴打成家常便饭,仔细回忆在客运派出所值班的二个多月里,抓的小偷、流氓不下百人,没有挨打的恐怕只有一、二个。
小偷真可恶,我在值班时发现一位老婆婆,空着双手,眼睛木讷,面无表情地验票上船,她趔趔趄趄下台阶,我觉得有问题,马上跟了下去,她走过跳板,不进客轮舱门,径直朝趸船的空档走去,我一把抓住了她,差一步她就跳下湘江河里了。一个女服务员也过来好劝歹劝,将她带回客运派出所,她哭诉着说:“自己在广州当保姆十几年,快六十岁了,主家送了好些衣裤和自己积攒的四百元钱,回常德老家养老,现在两个大包裹和钱被偷了,以后没法活了。”我指天指地地向她保证一定帮她追回财物,我们立刻去找那些曾经抓过的小偷,恫吓说:不提供线索,让我们抓住这个小偷找回失物,就抓你们。狠话真见效,人没抓到,第二天有人托客运站服务员将包裹和钱原封不动地送来了,老婆婆千谢万谢地留下常德大河街的地址回去了。1971年我到常德看望她,她煮了十个红糖荷包蛋,直吃得反胃。
我们的进驻,确保了1968年的内河春运安全。
1968年春节前,我和初中同学廖时杰组成“初44班筹委会”,组织邀聚了二十多个同学,相聚在师院附中我们初一的教室里,我特意邀请被打倒在家的李迪光校长参加聚会,想听听他的鼓励,他语重深长地告诫说:“莫荒废了书本,任何时代都需要知识!”临别合影留念,相片上题词:“我们珍惜少年时代。”遗憾的是李校长怕连累我们婉拒一起合影的请求。在这个活动中,我曾卖弄地对同学戴松娥说:“我不耻下请,来邀你集会。”感谢她,没有嘲笑我,以她的热情对待我的热情,那相片上的题词就是她的杰作。后来在清楚了这个成语的正确用法,我为自己的无知深感羞愧,便抓紧了自学的进度。
1968年1月18日,分配在客轮工作的谭懋森和客轮船员谭德和以及“云水怒兵团”到益阳游玩的周运泉、汪保光四人,被益阳“青年近卫军”抓走生死不明,“云水怒兵团”在益阳的逃脱者急切打电话到长港大联合指挥部求救。赵家林接到电话后,立即组织在机关工作的十余人,抽调已上客轮和拖轮的原“海燕”成员十余人,临近大寒,天气特别冷,每人在港务局仓库借一件黑色棉大衣,二十几个青年连夜驱车赶到益阳。第二天上午,在“云水怒”成员的带领下找到“青年近卫军”总部,这里已是人去楼空,谁也不认识“青年近卫军”的人员,没有了目标,也问不到谭懋森四人的任何消息,临过小年只有四天了,能不能救出他们回家过年,心中实在没底,茫无头绪的我们焦急地游荡在大街上。
益阳“青年近卫军”由社会闲散青年组成,在益阳市横行霸道,早已丧失民心,不时有人偷偷地给我们提供信息。第二天下午在市民的暗示下,我们抓获了“青年近卫军”的一个小头目,得知“青年近卫军”因为害怕,将所有人马撤离市区,栖身郊外一个隐秘的地方,他告诉我们,谭懋森四人是他们的人质,只要不进攻就不会危及他们的生命。有了准确的消息,我们想通过当地造反组织从中斡旋,找了几家谁也不愿意同“青年近卫军”打交道。第三天上午在一家百货商店门口,又是一个市民悄悄告诉我们,站在里面柜台前的人是“青年近卫军”副司令,我们如获至宝,刘利国率先冲进商店,我紧随其后,那个副司令拿出一颗手榴弹,打开后盖,右手指扣住了拿环,幸亏刘利国眼疾手快,紧握他的两个手腕,刘利国力大,副司令双手无法挣脱,我冲上去,小心地夺下手榴弹,然后几个人拳打脚踢一顿暴揍,半拖半架弄上船来,他的随从逃了回去,下午四点,两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上船代表“青年近卫军”求和,后天就过小年,大家急于回家,立刻答应了他们的请求,约定第二天上午在码头前交换俘虏,清早,封锁大街两边,腾出一块空地,我们二十几个人分散在码头四周,九点钟,“青年近卫军”的卡车驶入空坪,二对四来了个走马换将,腊月24日前我们回到了长沙。
经历了一年多群众组织的反复倾轧更替,特别是经过1967年的武斗,政府公器“公、检、法”在1967年6月后基本瘫痪,无政府状态笼罩着全社会,沉渣泛起,社会秩序越来越恶劣,偷扒抢劫的现象大量发生。鉴于这种情况,1968年3月中旬,湖南省革命委员会筹备委员会指示各地方成立治安指挥部来维护一方的社会秩序,长沙市革筹会和军管会立即指示以原直属兵团人员为基础,成立长沙市治安指挥部,分别设东南西北四区治安指挥部和水上治安指挥部,代行公安局维护市内社会治安的职责,长沙市治安指挥部总指挥是原“工联直属兵团”司令朱香桂。
以原“海燕”队员为基础,抽调少数港务局青年工人组成水上治安指挥部,设外勤、内保、后勤三个组。赵家林调我到水上治安指挥部,指定我负责指挥部的后勤和内务,我们的主要任务是保障港口各码头仓库和客运侯轮室的治安。
治安指挥部只管现行发生的治安问题,抓的是现场偷盗抢劫流氓作案者。没有条列,没有法律,没有章程,抓进来一顿打,让其招供、退还赃物,问题小的关在水上治安指挥部拘留室里一、二天,严重的立刻送交市治安指挥部。水上治安指挥部设在中山路福胜街2号,这是栋二层的旧公馆,一楼七八间房做水上治安指挥部的各部门办公室。
我一人一间办公室,保管指挥部的手铐和警棍,配备了个大保险箱,用来存放收缴来的贵重物品和金钱,最多时保险箱里存放几千现金(那时一千元是我二年半的工资)和几十件金银器和古董字画,都是队员们出勤收缴查没的赃物,回指挥部上交给我,东西的出进,没有严格的登记制度,没有任何经手人的签字,没有任何监管,全由我一人查收、统计、保管、上交到市治安指挥部。
我的大弟宗元和小弟宗平从河西进城常到指挥部来玩,我会给他们看我们的战利品,多年以后宗元常说起这事,他不无骄傲地对人说:“我哥哥正直,没有一丝一毫贪念,能自觉抗御任何诱惑,非常人能及。”
为使治安指挥部的工作正规化,我拟定了一系列审讯、外勤条例以及内勤纪律,拟定了严格的赃物进出的三人共同监管制度,并立即公布执行。从此以后,我们的出勤和审讯逐渐走上正规和文明,被捉小偷流氓挨打的现象大幅度减少。我建立的物品保管明细账本和上交人签字、管理人登记、保管人查收三人监管的制度,为市治安指挥部采纳和推广,我部查收的赃物和现金来龙去脉一清二楚。
长沙治安指挥部成立后,成效立见,社会秩序明显好转。
在治安指挥部工作了十个月,看多了权力下的暴力,看多了惩罚、哀嚎、求饶,也看多了颂扬和感激,我对这种使用群众来执法的结构,产生了强烈的疑惑和反感,茫然不知社会及个人的路究竟该如何走?同时又深深依恋这种安定的工作。
1969年1月1日,两报一刊发表元旦社论《用毛泽东思想统帅一切》,传达毛泽东关于“清理阶级队伍”的指示。几天后,赵家林将我撤出治安指挥部,安排到港务局基建办工作,办公地点在西湖桥供应科仓库内。
回头再说长沙市里的文革情况,文化大革命运动在省革筹的统一领导下向稳定过渡,摧毁“省无联”后,按照中央部署,取消了各种跨行业的群众组织,实行产业工人大联合。1968年1月17日长沙工代会召开,“工联”、“湘江风雷”等所有群众组织即刻自行解散。2月28日,长沙市革命委员会成立。不久,长沙港务局革命委员会成立,赵家林结合进领导班子,当上革委会副主任。几个红五类出身的“海燕战斗队”骨干进入革委会下属各部门。
港务局的各项生产和工作在革委会的领导下逐步走上正轨,机关办公室不能再住人,我家住河西,不可能每天隔河渡水上下班,赖宇明邀我住进他家,我搬进了小西门赖宇明的外公家,外公极慈祥随和,不光接纳了我,后来左宗成当兵复员回长沙也住进他家。一住数年,到我上船为止。很庆幸,这场运动,我结交了赖宇明、易双贵、罗国华、罗中光、赵家林等终生的朋友。
1968年4月8日,湖南省革命委员会成立,省革委会主任黎原(47军),龙书金(省军区)、华国锋、章伯森等为副主任,形成军队、干部和群众代表(主要是“工联”)联合掌权的局面。革委会中的原省政府老干部梁春阳、尚春仁借中央“3·30指示”(反右倾机会主义、右倾分裂主义、右倾投降主义和右倾翻案风),掀起批判省革委右倾运动,在省革委的反击下,梁、尚很快倒台,主要骨干被关押、批斗、反省,一般骨干分子下到各地市以及“五·七干校”。
“海燕”的同事们大部分配上了客轮和拖轮,除进入长沙港革委会和各基层革委会的人外,只剩下少数几个没有分配,出身好的易双桂、邓永忠、赵炳炎、安湘洲不愿上船,强行滞留在机关。我和龙有根由于出身差,没单位愿意接受,只有回原来的驳船一条路,我们心有不甘,也留滞在机关。不久革委会责令龙有根回船去了,好在我工作勤奋、性格随和、与世无争,一时相安无事。
1968年2月,港务局革委会将我和邓永忠、赵炳炎、安湘洲分配到长沙港基建办公室。我很快与港建工程师潘广孝、大陈等高级知识分子建立起良好的关系,陈工教会我描图,潘工带我在长沙南站码头监督河岸挡土墙的施工。2007年前,我负责描图晒制、施工监建的挡土墙一直屹立在南湖路油铺街一带的湘江东岸,长沙沿江风光带建成,挡土墙掩埋在新的雄伟如霞的护城赤壁中了。
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刊登毛泽东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25日,《人民日报》社论强调:“愿意不愿意上山下乡,走不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是忠不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大问题。” 长沙城里再次掀起上山下乡运动高潮,根据政策,我家已经有两个弟弟在农村,母亲身残多病,完全可以留下小儿子在身边照顾。1969年1月13日中午,刚满十六岁的小弟弟李宗平在港务局食堂里找到我说:“哥哥,我要到农村去,已经在左家垅办事处报了名,到华容县插队落户。”
我吃惊地看着他问:“为什么不同我商量?你可以留城的哇。”他说:“1966年进初中就停课闹革命,没读过一天书。留在城里,没书读又没工作,无所事事难以度日,而最要紧的是怕再来运动,又会逼妈妈下乡,我走了妈妈名声会更好,坚决响应毛主席号召支持三个儿子上山下乡。居委会就再没有理由逼妈妈下乡,妈妈能安稳地同你一起生活在长沙。”
1969年1月19日,我和姐姐宗明在长沙港客运站辛酸地送小弟登上开往岳阳的客轮,当轮船汽笛拉响时,哭声震天,码头上数千送子女的父母和亲属,轮船上四百多少男少女,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那种情景就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得不动容,姐姐哭成泪人,我强压着泪转身跑着离去。从此,我的家七零八落了,母亲孤身一人居住在岳麓区麓山南路荫马塘7号,日夜忍受着对儿女们的刻骨思念和牵挂;我和姐姐虽同在一个单位,却如隔天涯海角,难得见上一面,只有在48天年假中见面和与母亲相聚。大弟在郴县板桥公社,二弟在零陵县珠山公社,小弟在华容县潘家公社,六人六处,离愁别恨永远缠绕着苦难的一家人。
1969年3月初,因工作需要,局革委调我到长沙港清产核资办公室,二个月后,再调我到局供应组担任采购员。因为文化革命运动,几个老采购员被查出或多或少、这样那样的问题被挂了起来,人手不够。供应组(从前叫科)在局机关南五里路外的西湖桥码头上,办公室和仓库合为一体,进仓库大门左侧用木板隔出四间办公室。组长是文革前的老科长彭顺璜,他不看出身,重在能力和表现,就是他向局革委会点名要我的,要不是后来发生的政治运动,我肯定会在这个岗位上一直干到退休的。配合上级布置的各项政治任务,彭顺璜将组(科)里的政治学习、大批判专栏交由我主持。我在供应组外的沿江大道西侧,树立几个大红油漆书写的毛主席语录牌,建立一个二米宽五米长的大批判宣传栏,每天更新毛主席语录和中央、省、市的文件精神,更新科员们写的大批判文章。
全中国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越演越烈,渐渐走向极端形式化:早请示、晚汇报,跳忠字舞、唱语录歌。机关工作人员必须流利背诵毛泽东《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和《纪念白求恩》这三篇文章;人人必须手擎《毛主席语录》,胸前佩戴毛主席像章,身背自制的“忠”字牌。推广到全社会日常生活里,形成讲话发言先朗诵一段“毛主席语录”,这个格式,商店购物也得如此。各地党报上经常登载把像章别在自己胸肌上的年青造反派的威武形象,登载一字不识的农民流利背诵全本《毛主席语录》的热烈场景,登载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跳忠字舞的劲爆场面。
我们供应组(科)也不例外,每天上班前,全组人员毕恭毕敬地站在毛泽东画像前,右手挥舞着《毛主席语录》,齐声三呼:敬祝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然后由组长彭顺璜向毛主席汇报,总结昨天的工作,讲述今天的任务,早请示仪式结束,他再将任务分配给每个组(科)员。下班后的晚汇报,无论多忙都必须参加,开始的仪式与早上相同,不同的是各自汇报一天的工作和思想活动,没有自我肯定、只有自我批评。
我年轻记忆力好,能流畅背诵老三篇,能背诵所有发表了的毛泽东诗词,能背诵常用的大量语录,能流利地讲述党中央新发文件和两报一刊重要文章的大意。我是自觉自愿地真心投入,还把这些引以为骄傲的资本。采购员工作不好搞,特别是我,多年的压抑养成我性格上的懦弱,对这种频频求人的工作很不适应,虽然当年一切物资都是计划分配,因为文革两年来生产的停顿,各种物资相当紧缺,有计划分配单也难按量买回货物。
1969年5月,奉彭顺璜的派遣,我拿着湖南省电焊条调拨令和单位付款委托书,独自一人到指定的邯郸电焊条厂提货,厂供应处的话是:“没有电焊条,你来干什么?”我好话讲尽、磕头作揖终不见效,于是打听到厂革委会副主任的家,晚上赖在他家软磨硬泡,最后还是因为文革观点相同,他爽快地批了张条子,电焊条有了却只是分配计划的四分之一,我垂头丧气地回到长沙向彭组长汇报,他却高兴地说:“不错,任务完成得很好,派人去了两次,一根电焊条都没捞着,你一去就搞回了十二箱,立了大功。”河南邯郸城市很小,我从车站出来,就一条大点的马路,其他的路都是沙土盖面,说它是个市,就像湖南的小镇,比不上我去过的洞庭湖小镇注滋口。我想远在战国时,它是华夏文明的楷模,如今怎么就没有一点点长进?邯郸人的返古精神真令人啧舌。
1969年8月,彭顺璜组长说:“三季度船舶和码头机械修理任务很重,急需电焊条和漆包线,小李去市物资局,无论如何多买点漆包线回来。”接到任务,我拿上配购证和付款委托书,一清早赶到长沙市物资局办公楼。在业务大厅电线电缆专柜台前,一个衣着时尚的男青年,对我递进去的物资分配证看也不看,头不抬地说:“没货,下次来。”要是在平常我会立刻离开下次再来,历史的经验证明,多跑几次在同一个人手中办理是能买到一些货的。今天不同往日,一则彭科长一再嘱托,二则太气愤他那傲慢的态度。我暗下决心今天不买到漆包线誓不罢休!我默默地站到柜台一米外,静静地等候着机会,心里盘算着用什么办法。真是天意,几分钟后,来了个他们相互熟悉的采购员,那人笑呵呵地递上一根烟,两人嬉笑打趣着办好了业务,我靠进偷眼看他的配购单,他是西区五金厂的采购员,批购了我需要的同等规格的漆包线。我长吁了口气:没货?总算让我抓住了把柄!我重新把物资分配证递进柜台,他依旧头不抬、眼不看、声不吭,顺手将分配证仍出窗口,抛在柜台面上。
我抓起配购证再次塞进窗口,大叫:“我要货!”他吓了一跳,抻地站起了身,打量我一眼说:“说了没货,你吵什么!”
“啪!”我一巴掌拍在一米五高的柜台上,大声吼道:“吵?今天就吵给你看!我只是没开烟给你噻,人家区办的五金厂有漆包线,我们国营大企业就没有,你想害我们停产啊!谁是负责的,我要找负责人!”
我一声高过一声,口口声声叫嚣说要几千个工人来买,业务大厅里回旋着我的喊叫声,那业务员完全被我的气势压倒了,眼神胆怯、手足无措地坐在凳子上一声不吭。大厅里围拢来几个男女办事员,一位中年女业务员做了和事佬,给我批购了平时要十次才能购回的货。回到局供应组,彭顺璜高兴得手舞足蹈,连连夸我有办法,说以后凡紧俏物资就让我去买。
我常对人炫耀我的胃是特殊材料构成的,这是缘自到常德裴家码头购买水泥电杆的经历。我带着省物资分配单和付款委托书,乘自家的客轮到常德,没搞清去裴家码头的走法,想当然地第二天早七点,从下南门过河到汽车站,谁知开裴家码头的班车每天只有早六点一趟,看看车站里悬挂的里程表,十八公里。决定步行去水泥电杆厂,下午一点半走到,早餐吃了二两馒头,肚子早打鼓了,进厂先找食堂,食堂里冷火秋烟,没有一丁点食物,只好饿到下午二点,到厂部办好手续,再问回常德的路,厂长说到我们这里主要交通是你们的客班轮船,下午三点有趟船回市里。告别出来,河堤荒凉,临时码头旁开了个小商棚,商棚里饼干屑都见不到,买了半斤花生,狼吞虎咽填进了肚子。回到常德港务局,晚餐时,买四辆米饭,刚吃了一口,肚子里翻江倒海起来,痛得满头大汗,忍着痛再吃一口,肚子更疼,那种痛令我终生难忘。我推开碗,乘当晚十点航船赶回长沙,想到职工医院去就诊,谁知船停靠码头,一上岸肚子就不痛了,试着在小西门面店买了碗粉,吃下肚也不痛了,还舒服得很,好像昨晚的一切没有发生过。
后来,我的胃挺争气的,一直恪守着它的职责,无论是在俄罗斯过海关整天不喝水只吃一片干面包,还是在打捞事故客轮的六天六顿饭的特殊情况下,始终同体内各部件一样保持着正常运转。
在供应组(科)平静而无歧视的日子里,我更相信毛泽东“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政策,无数次兴奋地憧憬着自己的美好前途。
发配沅水(一)
1970年1月31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指示》,2月5日发出《关于反对贪污盗窃、投机倒把的指示》和《关于反对铺张浪费的通知》。一场声势浩大波及全国的以杀、关、管为主要内容的“一打三反”运动开始了,运动依靠原来的领导干部和持“保皇”观点的群众,专门针对1966年8月以来造反的干部和工人群众,在广大市民中进行了大规模的清查与清算。湖南省革委向省属各单位派驻军宣队、工宣队,各单位相应成立“三号办”,抽调专人设立办公室开展清查工作,第一步是抽调有问题的人员举办各种形式的学习班。
1970年中,中央陆续发出3、5、6号文件,提出杀一批、关一批、管一批,同时将判处死刑的权力,交省革命委员会批准执行。为落实中央指示精神,《长沙晚报》发表了杀气腾腾的社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正国法,杀、杀、杀、杀、杀、杀、杀出一个红彤彤的毛泽东思想新世界!”长沙市在短短二个月里杀了两批,每次处决近百名犯人,运动前原判“死缓”的政治犯全部改判死刑,立即执行。其中有一九五七年的右派大学生张九龙。两批中枪毙了“省无联”黑手刘凤祥、“青年近卫军”廖为政、罗刚人等人。
长沙市凡造过反的人,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正当长沙市拟定杀第三批人时,中央发布了17号文件,杀风遂止。北京遇罗克(1970年3月5日枪毙)、辽宁张志新(1975年4月4日枪毙)都是这场运动的牺牲品。
上级派来的工作组进驻了长沙港务局,经过摸底排查,将造反派成员分类举办不同形式的学习班,赵家林、李铁凡、李敬林等文革中的头面人物集中在港务局一作业区南站货场,全封闭学习和交代问题,派有军人和民兵看守。赖宇明等人在第二种学习班,集中学习只有星期天才能回家。我被分在大学习班里,大学习班由文革中造反组织的普通成员和历次运动里被定性为坏分子、右派分子的人组成。我的家庭出身再加上是造反派,自然成了学习班的重点,被指定的学习班班干部和工作组队员死死地盯着我,虽然没有限制人身自由,但一举一动都在其控制之下,每天都有工作组员找我谈话,规定每天必须上交检讨或检举材料。
运动中种种城头屡换大王旗的演绎,人与人之间的“义正词严”、冷酷无情的反复相煎,使我的热血渐渐退温,我开始思索,想搞明白世事。
在学习班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我终日惶惶不安,食不甘味、寝不安枕,三个弟弟上山下乡了,在农村只能勉强维持个人的生存,要是我被处理,丢掉了工作,身残多病的母亲今后的生活该怎么办?绝望又一次涌上心头,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二次绝望!是政治前途的绝望、生存的绝望一齐袭来!
1970年过完春节,不想让母亲看到我可怕的结局,借口让母亲换换生活环境,叫大弟宗元把母亲接到郴州山沟里去住一段时间。换环境、离开天天听着高音喇叭鼓噪阶级斗争,避开令人伤心欲绝的净化红色城市运动,母亲很是高兴。大弟宗元担忧乡下生活艰苦,不知道母亲能否承受。我没有向任何人说明坚持让母亲下乡的原因,只说让她下乡去住住看,受不了就立刻回长沙。我对宗元说每月我寄点生活费到乡下,你也可以一道改善伙食。宗元说乡下宰割资本主义尾巴,农村不赶集了,就是有钱也买不到什么食物,寄不寄钱无所谓。
1970年3月初,母亲高高兴兴随宗元去了郴县塘溪公社珠堆大队。母亲在乡下生活虽然清苦,精神却很愉快,生产队农民朱姓人多,都将母亲当成本家人,尊敬有加,没有一丝一毫的歧视。1970年11月,母亲终因乡下生活太艰苦,关节炎、胃病、痔疮等病反复发作,只得独自一人乘火车返回长沙。正巧,我随三线的船从沅水回到长沙,抽空去看姐姐宗明,刚走进姐姐上班的客运站物资供应站,抬眼看见骨瘦如柴的母亲从门外走来,我立刻扶着母亲回到荫马塘家中,途中买一只公鸡,让母亲饱餐了一顿。谁知第二天她的痔疮复发流血不止,我赶忙送她到河东中山亭老照壁痔疮诊所治疗,三天后,留下母亲在乡下积攒的四十元钱,黯然离开还在病中的母亲,让母亲独自奔走在岳麓山荫马塘至老照壁之间。半个多月后,我在常德收到母亲的信,她愉快地告诉我,现在病全好了,能吃能睡能跑,身体也胖多了,让我放心,好好工作。压在我心中的石头这才落了地。
我虽然参加了文化大革命,却并非骨干,许多事件不知内幕,检举揭发无从下笔,迟迟交不出有分量的材料,每次上交的材料全是千篇一律的自我贬损,什么世界观没改造好、私心杂念太重、离无产阶级先进思想还有十万八千里等等。经工作组调查,给我作的结论是“参加造反属思想认识问题。不凶不恶,文革中有制止过殴打干部的行为,在群众中无公愤。”二十天后我提前出了学习班,暂回供应组(科),不再担任采购员,听候组织的处理。原来是文革中靠边站的长沙港政工干部雷才兴和程甲东,被造反派殴打时,我曾极力进行了劝阻,使他俩少受皮肉之苦,工作组调查时有人说出了这两件事。这是不是好心有好报呢?
接着安湘洲、赵炳炎、邓永忠等人也相继从学习班出来了,同样等候处理。我们几个人无所事事,天天聚在一起,上天心阁喝茶,有时凑点钱在饭铺里吃一餐。我常把供应组的旧报纸拿出来卖掉,作为我们的茶钱,彭顺璜科长总是视而不见。我们解嘲的话是:“大河里洗澡庙里歇,饭铺里吃饭图潦撇(简单省事)。”虽然不上班了,却比挨批斗更难受,因为说不清楚将来的命运会走向何方。
“一打三反”运动还在尾声时,清查“5·16”运动接踵而来,清算文革中的极左派,根据中央新的精神,赵家林等一批文革造反骨干也相继“解放”。经历了三个多月的学习班审查,我们都有劫后余生的感慨,那天相聚时,在局机关后操坪里,我笑着对同伴们朗诵戏作的词:
懵里懵懂三年,
静坐思过百天,
他年再任性,
摸摸屁股厚茧。
厚茧、厚茧,
皆存故事万千。
大家听后哈哈大笑,只有肖毅昌连声说好。我回家后又临摹了首词:
初生牛犊不怕虎,欲寻虎路。
足迹虎路,却道是英雄气候。
而今方知虎可畏,急夺归路,
忍顾归路,秋风秋雨尽朝暮。
到这时我才真正开始思考,开始运用自己的经历和知识进行思考,我迫切地想读书,想明白世事,想对三年的运动作个总结,思考后我最大收获是知道自己无知无识,我第一次体会了“知识就是力量”的含义,于是立誓读书,真正地自觉读书。我终于明白自己应该走了,应该离开曾经梦寐以求的机关、离开自己懵懵懂懂参加的“革命”, 去找一个安静而有利于读书的地方,完成父亲和李迪光校长的教诲。
1970年9月底,港务局革委和运动工作组恢复了我的工作,我和安湘洲、赵炳炎被发配到湘西三线,上了甲板驳——225队甲号驳(一队二条船),参加湘黔枝柳铁路会战,担任三线物资的沅水运输,时间二到三年。接到调令,赵炳炎他们愁眉苦脸,我却喜笑颜开。一则我所一直担心被开除的警报解除了,还可以参加外人眼中神圣的大三线建设,母亲晚年生活的担忧终于可以彻底消除了!二则远离纷争的长沙,到沈从文笔下土匪盛行的湘西去,去体会《湘西剿匪记》中彪悍的民风。我顿时感到陌生与神秘、期待与向往交织于一身,大有被彻底放归大自然的快感。
我收拾好行装,到谢清明家借了几本哲学书、文学书、马克思恩格斯两卷集,又找谢伯伯借了本《沈从文散文集》,书的重量是被褥衣物的四倍,我挑着它们和同伴一起乐呵呵地赶到常德上了船。225号甲乙两条甲板驳船上一共八人,有 1966年“9·24”张平化抓黑鬼离开“海燕战斗队”的张资明,他年长我三岁,写得一手好文章,他是和我一道进单位的一百多青年中唯一挑着三十几本书上船的人,我对他倾慕已久,今日同船工作,想必对我的读书会有极大帮助,所以心境更是轻松喜悦。
湖南湘西位于绵延渝、鄂、湘、黔四省的巍巍武陵山里。从大山里流出来一条河,就是沅水。沅水又称沅江,是湖南第二大河流。沅水发源分南北两处,南源马尾河,又称龙头江,起于贵州省都匀的云雾山鸡冠岭,北源重安江,又称诸梁江,源出贵州省麻江县平月间的大山中,以南源为主干。两股水源在三汊河口汇合后,称清水江,至銮山入湖南省芷江县,东流至黔城与舞水汇合处称沅水(《湖南省志·地理卷》称“东流至黔阳县黔城镇与湃水汇合,始称沅水”,与民间习惯说法不同)。沅水流经湖南会同、洪江、中方、溆浦、辰溪、泸溪、沅陵、桃源、常德等县市,至常德牛鼻滩流入洞庭湖(是古时八百里洞庭时的入口)。沅水全长1033公里,湖南境内为568公里,是千百年来湘西数十万民众与外界物资交流的主要交通要道。沅陵县城上有酉水、辰水、溆水、舞水和渠水五条支流。沅水汇五溪流经沅陵城,沅陵自古以来为沅水流域上下船运的必经之地,素有“湘黔渝鄂交通枢纽”、“湘西门户”之称誉。
湘西是湖南省最贫困的地区之一,特别是近百年匪患猖獗,清朝、中华民国两朝政府剿之不绝,便一直采取招抚政策。1950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人民解放军四十七军进行清剿,不久,匪患平,湘西安定。
我第一次进入沅水上游,驰过兴隆街,满眼都是山连着山、山衔着山,千山万岭、重峦叠嶂,山环水绕、风光奇艳,头次见到如此秀丽异常的景色,我兴奋得忘却了一切烦忧,全身心地投入三线水上运输工作。
沅水礁多滩陡浪险,航道中有千百年船家谈之色变的“三垴九洞十八滩”,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依然烦扰着拥有动力工具的现代船员。沅水百吨级以上的船舶通航期只有七个月,几吨的小船可全年行驶。就是在深冬季节,湘西依旧遍地葱茏青翠,那条逶迤弯曲的沅水,四处裸露着礁石,河水清澈见底,流量骤减也丝毫不减它的狂野和急骤。
参加三线运输的船舶主要来自长沙港和常德港,一条拖轮牵引数条铁质甲板驳组成一个航班,最小马力的拖轮240匹,最新打造的内河马力最大的600匹拖轮,悉数投入沅水航线参运。240马力拖轮一次牵引四条120吨铁驳,拖重480吨,600马力拖轮拖驳吨位增加一倍。
因为航道狭窄,上下游落差大,水流湍急,兼之河道多弯曲,河底暗礁密布,航道自上瓮子洞滩后,水流湍急,处处凶险,船舶只能白天航行,晚上锚泊。一个船队上水航行,每过滩口,像蚂蚁搬家一样,将驳船一条条分批拖带上滩,同时还须借助设在河滩上头岸边的绞车,一个船队四条货驳船,上一个滩,快则一天时间,慢则二天。沅水中的瓮子洞、青浪滩、横石、九溪等“三垴九洞十八滩”,关关如此过,一百多公里的水路至少要航行十天半个月,如果滩头的绞车或滩道上发生变故,航行一个月的事也时有发生。由于沅水的自然条件限制,我们两个港口的参运驳船在十一月初必须返归常德,否则,没及时下来的船,就被关在湘西过年,须等到来年第一期桃花汛水时才能往返于常德了。
我工作的船是当时湖南最新式的铁质甲板驳,载重120吨,实际能载重160吨,它较之同吨位的木质货驳,最大优势是吃水浅、结实,载重120吨吃水一米,干舷在水面上还有八十公分;航行中一般轻的碰撞和搁浅、触礁,船身的钢板凹凸,不至于穿洞漏水,不似木船那样容易破损沉没。
我们参运的主要任务是运送大三线建厂、修桥、修铁路的机械设备、建筑材料、铁路钢轨、桥梁的各种钢架等物资,承运湘西农村青黄不接之际,国家计划分配的玉米、大米、灰萝卜等救灾物资。
我读到过沈从文先生的描叙:“山后较远处群峰罗列。如屏如障,烟云变幻,颜色积翠堆蓝,早晚相对,令人想像其中必有帝子天神,驾螭乘霓,驰骤其间。”“生平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好看的地方,气派大方而秀丽,真是个怪地方。我为了看山看水,也忘了手冷身冷了,什么唐人宋人画都赶不上。看一年也不会讨厌。”沅水两岸的景色,让人目不暇接,我忘形地想象自己已在世外桃源里,无比宁静和憧憬,看了三年没看厌湘西的山水,而且完全忘记了生活的艰苦和工作的繁重。
当年我们的生活物资是计划配购:每月食油半斤、猪肉半斤、粮食36斤,三线指挥部另给增加半斤肉和二两油。在桃源县城以下还能在自由市场里买到些鱼肉油之类的物资,桃源县城以上的所有县镇和农村,都买不到任何生活物资和蔬菜。所以我们每次在常德开航前,要买好三个月的柴米油盐和猪肉、瓜菜(蔬菜一般腌制保存)。工作在长沙或内河其他港口航线,生活比1963年前好多了,除定量配给的物资外,最重要的是在自由市场上能买到鸡鸭鱼肉和食油,1964年以后,船上的伙食不再是一人一钵的定量饭、单一的一个菜了。如今走进沅水,又回到了1960年,湘西各地虽有自由市场,市场上只有少许竹笋、板栗、柑柚等山里特产,鸡鸭鱼肉绝迹,食物菜蔬微乎其微,湘西人还在延续着昔日的苦日子。
1971年夏天,我和安湘洲、谭可成等人在沅陵县城下三十里叫潭口的地方待航,航行于沅水一个多月,没吃过肉,肚子里的存油早被刮得干干净净,心里老是慌慌的,嘴也馋得要命。几个人上岸,满山里转游,想寻找点东西来解馋,深入二十里,终于花5元钱买到一只骨瘦如柴的山羊回来,迫不及待地宰杀烹饪,可船上没有食油,我和安湘洲再次上岸去买油,走遍了潭口码头附近方圆十里几十户农家,也没能买到一滴油。山民说:油?我们一年到头就靠房前屋后那少得可怜的油菜籽榨点油,一年中大半年靠酱油炒菜。
我俩垂头丧气地回船,只好用酱油煮熟了那只瘦骨嶙嶙的半大山羊。
我在一次次、一处处沿途上岸的观赏中,却被另一种景象惊呆了:百孔千疮的农舍、衣裳褴褛难掩其体的农人、赤身露体骨瘦如柴的孩童、六七十岁的女搬运工等等……映进眼帘、沉入心底,令人扼腕、令人窒息。
发配沅水(二)
1971年9月,船运送国家从山东调拨来的救灾物资——灰萝卜到泸溪,灰萝卜水分少,吃起来有点像土豆粉粉的。船停靠码头后,一名副县长带队在码头上敲锣打鼓,近百名男女老少手中挥动着《毛主席语录》,在干部带领下引颈高呼:“毛主席万岁!”“毛泽东革命路线胜利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他们中很多人热泪盈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县里为感谢“工人老大哥”,特地每个船队(8个人)分配了五斤猪肉、二斤猪油。副县长略带歉意地说:“我们要借船为仓库,分别向各公社发放萝卜,在港期间,我会派民兵来协同你们值班,要辛苦你们了。”停在泸溪码头整整十天,240顿灰萝卜才分发完,十天中始终有四个荷枪实弹的民兵警卫着,防备哄抢。我问公社干部,萝卜怎样分配,她告诉我:大人十二斤,小孩减半,充一时之饥,还得指望国家尽快地接济。十天里,看着那些兴高采烈搬运萝卜的山民们,我心情惶惑而沉重。接着遇到的事更让我心酸、难以置信,却大增我学习的自觉性。
一天中饭后,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颤巍巍地走到船舱房门口,伸着看不见肉色的手,低沉的声音软弱无力,气若游丝地哀求道:“赏口饭吃吧。”
我把他搀扶进船舱房,他抖抖索索地从衣兜里拿出一张证明说:“这是大队的证明,公社盖了章的,我家世代贫农,因为年老才允许我出来讨饭。”还说:“我不是懒,真的是做不动了。”他吃完我递给他的四两米饭后,中气明显提高了,诉说着:“今年遭灾,生产队分给我五斤粮食一个月。队上的年轻人要上山砍柴烧炭救灾,粮食要保证他们,他们每月也只有十二斤,根本吃不饱。大队就允许我们这种人到城里来讨饭,我省下的粮食还可以接济儿孙。昨天,遇到大队干部,叫我回去,说队上发救济大萝卜,就是你们运来的啊,我想你们肯定是好人,就过来想讨口饭吃。”还说:“早几年生活还好点,粮食红薯加些山里的野菜,基本能吃个半饱,这几年光闹革命,生产没人管,哪来的粮食?就像六零年一样了。”
我无言以对,拿出五斤粮票和2元钱,在厨房里找出一钵蒸熟的米饭,一并递给他,他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嘴嗫嚅着,久久无语,我说:“你老早点回去吧,还有山路要赶。”也许我的赠与大大超出他的意料,他“扑通”双膝跪在我面前,泪流满面,我赶紧扶起他,连连说:“折杀我了,折杀我了!”他一直自顾自地喃喃自语:“好人啦、好人啦……”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话:这个国家怎么了?
船舶停靠在沅陵、芦溪和辰溪等地,我们还应邀参加当地公社、大队的政治学习和阶级斗争运动。在沅陵潭口公社的一次大会上,一位大队党支部书记介绍广东博罗县黄山洞大队的先进经验:党支部狠抓阶级斗争,他们大队有个地主叫刘少奇,“文革”前他的名字就是一条罪状:“你胆大包天!敢和我们的国家主席叫一个名字。”逼这个地主改了名字。“文化大革命”中,党支部又逼其还归原名,有的放矢地进行批斗:“你叫刘少奇!你和北京的刘少奇穿一条裤子!”经此批斗,社员们都认识到刘少奇就在他们身边,从而大大提高了阶级斗争觉悟。
在大江口公社参加农民的学习班,见识了山区青年农民的联想力和想象力,大大颠覆了我头脑里从前农民的愚钝形象,这些山区青年文化程度虽然不高,却经过“风雨”,见过“世面”,讲话很具时代特色。
年仅二十几岁的大队妇女主任说:“私字像苦菜,挖掉还会长出来;私字不倒,江山不保;私字扫出门,公字来落户。”还有位学“毛著”的青年积极分子,现身说法,联系自身宣讲学习经验:他说早先认为学“毛著”当积极分子吃亏,“学得通,荷包空;学得透,人要瘦”,如今学“毛著”成每天的必须,“一餐不吃饭肚子饿,一天不学毛著脑壳空”、“以前老子说了算,儿子跟着干;现在不看爹和妈,全靠毛泽东思想来当家”。两位青年的讲话,时代流行的“套话”运用得极为熟练,加上丰富的表情,极富感染力。
沅水三年,可称得上是一路辛苦,一路悲闻,不管怎样,我总能苦中作乐。航行前在常德开始自制酸菜,将买回三个月的配购肉腌制。在湘西时间呆长了,缺菜时就发动大家上山采野菜、毛竹笋。1971年底贵州省航运局派来四个实习生,我跟着他们白天在田里捉泥鳅,晚上捉青蛙……想方设法改善生活。
凡到一个新地方,我会独自爬山游垄,串门聊天。湘西沅水清苦的三年,留在我的记忆里的全是快乐和满足、激愤和清醒。
沅流中的辛女岩、仙人洞、狮子岩、白龙岩、马嘴岩、鹰嘴岩、响水洞等地名或物名,都是沅水历史的胎记,都有神秘而迷人的传说,等待人去搜集和整理。
记得第一次沅水航行,从常德开沅陵,出常德过桃源,东去几十里便是沅水凌津滩,凌津滩北上方不远处有三座品字型光秃秃圆形的小山,如倒长的萝卜,下粗上尖,目测不过百米高,传说是八仙之一的张果老沅水放木排,经此休息时架锅煮饭的垫石,山上那一条条白色的石缝是流出的米汤烫出来的。甚至传说沅水是张果老犁出来的,远古时这里只有沼泽地与乱石窝和一条吃人的孽龙,张果老犁出了一条河,将孽龙赶下大海。
过兴隆街夷望溪一公里,是沅水第一道险滩瓮子洞,滩道长约二公里,上游的水汇集在滩的上头,左岸是柳林汊,右岸是平岩,两边的地势高,拢住上游流下来的水,到此聚集成一个宽三百余米的积水潭,它高于滩下数米,一河的水挤向十余米宽的下水道口,水势汹涌澎拜如万马奔腾,声响震天如海潮裂岸,六百匹马力的拖轮独自开足马力,也上不了滩去。湖南省航道局在沅水各激流滩头建立起多个机器绞滩站,滩上头建一座机房,里面置一座大功力内燃机带动大型滑轮,滩下立一大桩,也安放滑轮,一根十二分粗的钢缆经由两头滑轮回旋,机器一开钢缆缓缓向上攀升,船上滩前,在滩下缓流处抛出船用钢缆,用绞战的专用挂钩一头挂在绞车钢缆上,一头系在船体前部系缆桩上牵引着爬滩。
瓮子洞滩头机器绞车设在右岸,钢缆挂上绞车后,我坐在船头,悠然自得地观看着两岸田地如画、山水如诗的风光,我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功,刀削似的岩壁,沧桑得天荒地老,看了让人激动震惊。
滩头右有座山,山腰处有个大大的、圆圆的穿山大洞,沅水的老船工告诉我,那叫穿石山,大洞是神仙张果老驾排时,一竹篙戳了个对穿眼。
河水沿穿石山脚而下,水面上是数十米高的悬崖,悬崖上人工开凿出一条羊肠小道,是为纤道。过去,没有机械,上瓮子洞全靠纤夫,几十个纤夫拉一条船。上行的船停泊在滩下,等到了七八条上水船时,船工们就会一起商议合作换工,集中七八条船的壮劳力,将船一条条拉上滩头。因为瓮子洞滩水特别湍急,所以穿石山下常常集聚许多专职打短工的纤夫,船家觉得人力不够会花钱请纤夫。过去这里是船工的最险恶的一道鬼门关,拉纤时,舵掌得不当的话,船朝外张头,就会横着船身接受下泻的激流,一旦出现那种情况,就是有一千个人出力也无济于事,船毁人亡的恶性事故是无法避免的。
穿石山纤道流传着辛酸的故事,说是一百多年前,有位死于险滩的船员的遗孀,省吃俭用,集自己几十年的积蓄,请人在山间纤道的崖壁上钉上铁链,供船员和纤夫攀手着力,此一功德,挽救了无数苦难船工的性命。我特意步行到纤道,抚摸着环扣在山腰石壁上,直径四厘米粗、约六寸长二寸宽椭圆形的一个个相连的铁环。这就是百年间沅水船工、纤夫代代相传、交口称赞的“寡妇链”。后来偏偏有无聊的文人编了无聊的故事,说是有个做官的孝子为寡母过江与小和尚偷情的行路安全,特意打造安置了此条铁链。
2005年8月,刚退休的我重走沅水路,第一站到凌津滩,拦河筑起了大坝,穿石、寡妇链被水淹没了,这些传说也随之永远淹没了。
上了瓮子洞,驰过五强溪(入沅陵县地段),就要途经十八里青浪滩,青浪滩河道狭窄弯曲,窄的地方宽不过八米,从船舷两边能一跃跳上岸。河水浅时深一米五,清澈见底,河卵石和游鱼清晰可见,深处则深不可测。我问过在沅水驾船一辈子的老船工,谁也不敢下深潭一探,所以无人知其深浅。后来常德港有条船在青浪滩深潭处翻覆,装载的桥梁钢架落入深渊,请省打捞船队打捞,他们的芮队长说,潜水打捞时放尽了打捞队的牵引线,再深的话就要新增设备,省打捞队能打捞一百米处的沉物。
青浪滩河床怪石巉岩雄峙江底江面,那些露出水面的嶙峋岩石上,密布着鸡蛋大小的洞,状如蜂窝,当地人称“蜂窝岩”,岩石上的小洞是船夫用撑船的竹篙硬撑出来的篙眼。急流中,船夫所依赖的是手中顶端镶生铁尖头的竹篙,当舟楫接近暗礁山岩时,将手中竹篙在礁石上倾力一撑,铁石相击的火星还未散尽,船已顺水下去数里。“水滴石穿”,经年累月,就成了青浪滩中的奇观。
青浪滩中段有一小镇,叫洞庭溪,就因为它的名字,我独自从上游的潭口步行六里,去看建立在山腰中的小镇,梯田式排列的几行吊脚木屋,错落有序,整齐貌似。走进人家,正厅当中一炉柴火,火上架着口大铁锅,无论是严寒还是酷夏,他们都吃火锅。当地传说,东汉马援西征,逆沅水至青浪滩,强渡不能过,终与数百部众困死滩边的壶头山上,当地有座伏波庙,传唱着“走遍天下路,难过沅水渡”的悲壮。五强溪水电站建成后,青浪滩的奇观,洞庭溪的吊脚楼,流传千年的古庙都沉入水底。
驰出青浪滩,是一片宽阔平静的水面,河道的右侧是下水船集中的港湾,叫鸦雀迴,木帆船越过青浪滩前都停靠在这里,一则是换工,集中几个经验丰富的船工分批将船送下滩去。二则是卜卦问凶吉,其方式特别,头天晚上煮一大锅米饭,捏成一个个小饭团,第二天清晨启航调转船头时,如有大批乌鸦在船顶盘旋,便将饭团抛向天空,乌鸦来抢食,船就可以驰入青浪滩,没有乌鸦盘旋抢食,则必须终止航行,回头等待再次卜卦。当然,这个习俗对我们机器航行的船无用。
逆水行舟,越过九矶滩,水面稍宽、水势较平稳,前行十余里就到达湘西门户的沅陵县城。清《沅陵县志》称沅陵:“怪石峋崖,绵亘江面,水石相激,如走风雷,壶头悬于岸南,庙阁峙于岸北,重滩迭岭,百数十里。”
我是从《湘西剿匪记》一书中知道沅陵的,书中剿匪的情节曾经深深震撼过我,一到沅陵,我就迫不及待地寻到古城南路胜利公园。1949年冬,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十七军奉命进湘西剿匪,为纪念剿匪中牺牲的将士,1951年1月,湘西行政公署将沅陵中山公园改为胜利公园,在公园上首正中央建筑一座正方锥形塔,塔总高16.96米,塔身高12.73米,塔座高3.23;正面刻“湘西剿匪胜利纪念塔”九个大字,塔座正面嵌铜碑,刻序文记载事由,另三面刻党政军要员的题词。塔台下方一尊2.5米高、持冲锋枪战士的雕像。纪念塔前两侧对称修建了四座纪念亭,四亭内共竖石碑六块,碑上刻着1005名烈士的姓名。
看过烈士陵园,再游黔中郡第一胜景沅陵凤凰山。
凤凰山位于沅陵县城东南,海拔约二百米,面积约0.6平方公里,西北临沅水,陡峭山壁,沿峭壁砌有石阶路,宛如彩带飘落江边;东南群山连绵,悠远广博。因其貌似凤凰展翅,故名“凤凰山”。凤凰山林壑幽静,村落暖暖,炊烟袅袅,山顶古树参天,修篁遍地,风光旖旎。隋朝(公元589)列为黔中郡第一胜景,明代诗人张志遥诗赞:“晴峰缥缈出云端,野经迂回挠曲栏;人向绿杨荫处去,隔江指点画中看。”凤凰山上有凤凰寺、凤凰井、送子观音樟、钓鱼池、石龟、雪仇洞、屈将室、望江楼、凤鸣塔、叙丞墓等景观。凤凰寺,明万历年间(1573~1620)建,1938年少帅张学良被软禁在寺内,凤凰山因此而蜚声中外。
发配沅水(三)
然而在沅陵码头见到了更为震撼的一幕,令我终生唏嘘!
1971年6月,船运救灾大米到沅陵,停靠在文昌码头,我抬头仰望高而陡峭的石阶,石阶的尽头坐落着几棟矮小的工棚和房间,房间的东面是一条简易公路(现称滨江大道),码头延绵数百米,稀稀落落停靠着装卸货物的大小船舶。我好奇地登上石阶一步步向上攀沿,阶梯每级宽尺余,走一步数一个数,数到二百一十二,我已是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再也迈不动脚步了。侧眼看去,一群老年妇女,躬着腰,手拄着拐杖,身背背篓,步履蹒跚艰难地一步一步在攀登阶梯,她们的背篓上横放着一捆捆三米多长的桎木条,她们右手拄着根短木棍,行动十分缓慢。时不时咳嗽几声,走上几步便停在路边歇一歇。看她们的脸比我的母亲苍老很多,天生的悲悯使我不由自主地扶住最近的老人,见她满面纵横交错、极不规则的皱纹,我断定她至少在六十岁以上,是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我托着她背篓上的四捆桎木条,缓缓让她坐下。她长吁了口气,脱下肩头上的两根背带,取下斜背着的老式军用水壶,军绿色早已退尽,扁凹得装不了半斤水,她毕恭毕敬地抿了一口水,抬头对我咬着京腔说了声“谢谢”。哈!是个有见识有教养的老人,这在湘西实在难得一见的呀!
交谈中,我知道她叫粟春娥,沅陵县太常公社人氏,大队妇女主任,今年五十一岁,比我母亲还小七岁,仅有的一个儿子牺牲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虽是烈属,能享受一点点国家的优抚,为了巩固建国初剿匪的成果和广大农民的胜利果实,为了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为了党的事业,她不愿在家坐享其成,于是带领大队中老年妇女出来生产自救,到码头上搬运货物,虽然辛苦一点,可每天有钱进。背桎木条一捆0.1元,一趟四捆就有0.4元,一天十躺就有4元钱了,要是有活干,扎扎实实做上一个月,会得一百多元钱,发大财了。她的力气小,每个月能挣100元,那些力气大的妇女,一个月能挣150元。农村山多田少,每年种一季稻,全家累死累活在生产队出工一年分不到20元现金,幸亏有党和政府的英明领导,让她们贫困山村的农民有了这个挣钱的门路。
我心酸地听她满怀感激地诉说着自身的经历,由衷地钦佩她在如此繁重的工作条件下表现出来的豁达和乐观!我自惭形秽,托起她的四捆桎木条,看着她小心翼翼的用一只手不时捶打着腰,时而咳嗽几声,步履蹒跚,慢慢移动着,左脚向前迈一小步,右脚慢慢跟进,好像承载着千斤重担,阳光无情地舔舐她黝黑的皮肤,和煦的夏风难抚慰她疲惫的身躯。我区区的赠予能让她摆脱这繁重的体力劳动吗?这样二百多级的石梯我空手上来都累得半死,她们中老年妇女每天驼着近二百斤的货物,攀沿十数次、几千级台阶,谁能承受?我是想都不敢想的。
另一个让我感慨不已获益匪浅的是山民的质朴和敦厚。
深秋停泊在潭口,潭口在五强溪水库(现在)上游横石李家坪,山坡上密密麻麻错落无序建成近百栋大小不一的吊脚楼式木头房,潭口大队部设在此,我参加过他们的政治学习,还拿走了他们供在神龛上的《毛泽东四卷集》合订本。我和张资明穿过村落朝深山纵深走去,想买点山里的特产。翻越了几个山头,遇见单门独户的人家,全木质结构的板房里面被熏得漆黑,跨进厅房,一老者煨火而坐,连比代划交流了好久。接着他取下一个麻袋说这是新摘的板栗,又拿出杆秤叫我们自己称,25斤板栗按照沅陵的市价,我拿了张5元的纸币递给他,他接过钱左看右看递还给我,好半天我才明白他说没见过这种钱,不是大清的龙票,收回了板栗。我和张资明一上午的忙碌,眼见一事无成,着实有点窝火,可是面对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又能怎样呢?
我们只好悻悻地出门下阶梯,迎面遇见一个扛着猎枪和一头麂子的壮汉,他笑吟吟把我俩重新请回客厅,不容推辞地说:不管买不买东西,这餐饭非吃不可。他说自己叫麻运福,以打猎为生,这座山方圆十里只有他们一家。昨天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了,不然不会让我们吃这么大的亏。他麻利地炒了新鲜的麂子肉和二碗腊野味,倒上满满的四大菜碗米酒,端起酒碗说:“爷爷80岁了,从没离开过山里,外面的世道一概不知,难得见到外面来的人,今天你们陪着他扯白扯这么久,他高兴得也要喝酒。”都1971年了,还有这么闭塞的地方,这大大出我的意料,我恭敬地捧起碗同这爷孙俩畅饮起来,资明滴酒不沾,他的酒我也当仁不让全喝了,还在是自家酿的米酒,同喝啤酒一样醉不了我。酒足饭吧后,他把板栗和四腿麂子肉分两包捆好,说你们带回尝尝鲜。我说:板栗先称了是25斤,麂子肉也称称,都按沅陵的市场价格付账。他说什么也不肯要钱,最后在我们的坚持下,麂子肉按沅陵价格的九成计算,每斤0.45元,四腿麂子肉18斤,8.1元加上5元的板栗钱,我俩放下15元钱匆匆离去,为了找我们的零头,他追了几百米硬塞给我俩一只腊野鸡。
还有一次是在辰溪街上买板栗和柚子。市场上几乎是清一色带小孩的村妇,团座在地上,身边一个背篓,身前放着几个或十几个柚子,一个小篮子了盛几斤板栗,怀里抱着个一二岁左右的孩子,问价她总会说:“你问问隔壁多少钱能卖。”谈好价格,她们都会把称递给你,让你自己称重,而且你说多少就是多少,柚子0.05元一个,板栗一般价格在0.2元一斤,价格低时在0.16元一斤。市场上绝少看到为价格争得面红耳赤的情形,更没有因短斤少两而生死相搏的场面。
农产品太贱,农民怎能不穷!
1971年11月,我船停泊在溆浦县大江口铁路桥下卸载钢架桥梁配件。一天晚上,我们接到大江口人民公社的通知,全体船员参加他们的三级干部会,会上,公社党委书记用发颤的声音传达中央关于“林副统帅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事件的文件,宣读完中央文件,会场里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谁也不敢大气呼吸,谁也不敢发出一丝丝声响,十几分钟后,全场骚动,竟有人放声大哭,急得公社书记大声呵斥:“谁在哭?谁在为林秃子哭丧?”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几年文革中见识了一反一复群众组织间的倾扎,见惯了一批又一批高级干部的倒台,虽然渐渐知道政治斗争的残酷,绝料想不到毛泽东的“亲密战友”、“好学生”,举国公认“对毛主席最忠”“跟毛主席最紧”“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举得最高”的林彪,国家宪法和党章上铁定的毛泽东接班人林彪,会企图谋害毛泽东,他就这样急不可耐去抢班夺权吗?我苦苦思索这其中的奥秘,回忆起文革初期种种城头屡换大王旗的演绎,推测着毛泽东发动群众开展文革的真实意图,林彪事件的发生,我意识到,林彪事件实际上宣告了“文化大革命”的失败,宣告了毛泽东神话的破产。
由此,我获得了一个新的认识:1968年的红海洋运动中出现的“早请示、晚汇报,人人佩戴领袖像章,挂忠字牌、跳忠字舞,事事先颂最高指示”等等现象,是二千年前秦帝制的回光返照!我想无论后人怎样去评价这场文化大革命,它最大的贡献是将二千年前家天下独裁王朝在短短几年里演绎给全国人民,至圣至明、民主平等的无产阶级领袖居然活祭到如此程度,就是秦皇在世也享受不到全国子民如此虔诚的顶礼膜拜!个人崇拜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人民愚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物极必反,常人都知道的道理,难道毛泽东会不知道?是绝对权力让人利令智昏啊!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这场层面之广、影响之深前所未有的荒诞的群众运动出乎意外地打破了长期禁锢人们的思想枷锁,客观上起到了思想启蒙的奇妙效果,这一点完全出乎运动发动者和领导者的初衷与意料,也许这就是史无前例荒谬绝伦的文化大革命带给后人的唯一可圈可点之处了。
这场运动中的种种演绎,发生在人与人之间义正词严、冷酷无情的反复相煎,使我彻底摒弃了对政治时事的兴趣,转向了哲学、文学和史学的学习,希望通过文学提高文化知识,通过史学明了社会的变迁,通过哲学弄清扑朔迷离的政治,1966年破四旧时我意外得到的一批书终于派上了用场。
我认真读英国康斯福的《辩证唯物主义》,读中国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还读大学原先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教科书,如饥似渴地读,详详细细地做笔记。读书有所悟,我认为哲学应当属于社会科学范畴,属于全人类,它同文学、艺术一样,没有阶级性和党性,是政治家和政党领袖们利用哲学为自己集团的利益服务,才强说哲学具有强烈的党性、是阶级的产物。
我认为哲学是人类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思想武器,正同如原子,有人用来造武器杀人,有人用来造福人类。我萌生出写一篇通俗易懂、适应普通工人农民的辩证唯物主义的小册子,拟定了写作提纲,全文八章,第一章就是哲学的从属,在这章节里我把上述悟到的想法写了进去。可是由于兴趣、性格所致,读哲学书总觉得越来越枯燥,哲学写作计划很快就放弃了!
为读到更多的书籍,我跑几十里到常德蔡家岗找熟悉的知识青年借书,厚着脸皮游说刚认识的人借书,半借半抢同事的书本……只要见到想读的书,不辞辛苦、不顾颜面、不惜恭维,短短的半年里,我读了巴尔扎克、莫泊桑、托尔斯泰、雨果等世界大师的不少著作;读了戴逸的《中国近代史》、翦伯赞的《中国史纲要(上下)》、郭沫若的《中国史略》、范文澜的《中国通史》1至3册等等史学书;重读了《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红楼梦》等等著作;还因借书的时间短,将《魏汉六朝诗选》全文抄下。
我开始学习写作、学习写诗,以致日思夜想,梦里也在作诗。最清晰的是一首梦母诗,半夜醒来,睡眼朦胧下点亮煤油灯,立刻把它记录下来,这是最真实的感情,我一字未动地把它留存在我的诗集里:
梦里儿依母,梦醒独自悲。
思亲长叹息,往事不可追。
湘西三年中停靠在沅陵、辰溪等县城的机会不多,大多运载建在山沟里的维尼龙厂、过江大桥和铁路铺轨的物质,岸上的娱乐活动几乎没有,船员晚饭后,聊聊天就早早各自休息了。这最大的好处就是时间多了,晚上的时间基本属于自己,滩头滩尾待航的时间也长,即使在码头上装卸作业,山区缺机械,全凭人力,一到太阳落山就收工,余下的时间全由我支配了。三年穷山恶水里的翻滚,三年煤油灯下的苦读,三年苦苦的思索,收获巨大,我将以全新的精神状态面对社会、面对同事、面对亲人,心中充满着坚定、自信的力量!
1973年大年初一,我在日记本扉页上写下两段话来激励自己:
“忘记自己,才有坚强的意志;忘记自己,才有无穷的力量;忘记自己,才有真正的快乐!”
“始终保持自己精神上的绝对优势!”
这不是阿Q的自我麻痹、自我陶醉,而是破茧新生,因为知识、信念、意志都在同步成长,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人云亦云、热血沸腾的初中生了,不再是不学无术、幼稚热情的“吴下旧阿蒙”了!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啊!
彰显自我
一
后来的改变是经历了无数的打击和屈辱,以及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本能欲望,逼得我去改变性格来适应社会,岁月的磨炼终于让我走出了彷惶,懂得了人生的权利和义务,我当昂首去争取实现自己的企求,坦然面对世人和社会。
1972年10月,湘黔铁路怀化至贵州全线通车,1973年9月,湖北枝江至广西柳州枝柳铁路湘西段工程完工,三线内地的各个战备工厂基本建成,支援湘西三线的大宗运输任务基本完成了,三线指挥部奖赏一本盖有“湘黔枝柳铁路大会战纪念”红色方印和三线指挥部公章的《毛主席语录》本。
经过湘西三年的磨练,我从1955年后压抑养成的胆怯懦弱性格,逐渐变成“无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只要自认为符合道义的事都敢去抗争甚至不惜拼命。
港务局水上船舶分为机动船和非机动船,机动船按马力分等级,湖南内河只有二等船舶和三等船舶,故驾驶员和轮机员的证书分二等和三等。机动船上分驾驶部和轮机部,驾驶部工种有船长、大副、二副和三副,舵工,水手一、二、三级;轮机部工种分轮机长、大车、二车、三车和加油,舵工和加油不分级别;非机动船有别于其他民营集体的社会自航船舶,一是顿位大、二是设备工具先进、三是航行由动力船牵引;驳船工种分驾长和水手(分一、二、三级)。工种级别的晋升需通过港航监督科的理论和实践考试。
我是在非机动船的铁甲板驳上工作,船上只有驾长和水手两个工种,驾长通常是船上技术最好的人,他要记住河道上的各种标志、地名、弯道、浅滩、暗礁和避风的地点,要懂得看水势配合机动船的牵引操作,要会钢缆插接、船体维护等各项工作,驳船老船工过去是利用风势水势,日久天长积累起娴熟的自航经验,虽经过几年动力牵引航行,还是不太适应,也许是航行中的事故多由机动船当责,就懒得去观察和领悟,使得他们比年轻一代的船工迟钝了许多。
年轻兼之有心,我很快从一大批航行在沅水的驳船船员中脱颖而出,长沙港和常德港的拖轮船长都愿意拖带我所在的225队(二条)甲板驳,而且每次航行225队总编在头艕,因为每次上水拖带四到八条驳船,首尾相连双列排序,头艕的舵左一度,尾艕的船会偏左十度,头艕船不能正确顺势拖轮的牵引力,尾艕的船就会扫到暗礁或搁浅。航运局著名的向顺桥、杨祥福、曾绍德等船长对225队赞不绝口。组成航行编队起锚前,必召开拖轮船长主持、各驳船驾长参加的航前会议,我则是拖轮老船长点名参加的水手,我提出的上滩过险的具体意见常被他们采纳,后来,225队的二个驾长干脆将参加航前会的任务推给了我。
1971年11月中旬,长沙港225、226等四个队八条船滞留在沅陵,在上游的浅水拖轮只有一条3303号了。秋天的沅水,早已收拾起春夏桀骜不顺的性格,每当春季桃花汛期,河水猛涨,泥沙俱下,急湍似箭,呼啸而下。到此时则流水潺潺、清澈见底,河床清澈得一眼可以看到河底五颜六色、圆润光滑的鹅卵石。
沿途的九矶滩、横石滩、青浪滩、瓮子洞滩是我们回归常德的必经之处,枯水季节,滩上水深一般在1.2米,浅处仅1米。空铁甲板驳吃水0.8米,浅水拖轮吃水0.8米,发动机器艉部吃水达1.3米,下滩不能使用动力。沅陵办事处工作人员召开了八条驳船和一条拖轮的全体船员大会,商量留在沅陵还是返回常德的问题。3303拖轮船长说自己放单能下滩,不会陪驳船留到明年开春的,驳船24个人的意见莫衷一是,绝大数人、特别是八个驾长赞成队长兼政工员赵牛生的意见留守沅陵,因为我们一是缺少放舟过滩的工具;二是没有沅水放滩的经验,万一搁浅在滩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要捱到次年的第一次桃花汛才能被解救,船员的生活就成了大问题,弃船的责任谁来承担;三是船舶放滩出了破损事故责任谁来承担不起。只有我和张资明坚持放滩过险,理由是船回常德,为国家企业争取到960吨运载力,四个多月能为国家创造不少财富。其实谁也不愿意停留在沅陵四个多月,经我俩的力劝,我还为此独自出具了责任担保书,后来终于统一了大家的意见,同意放滩的一切事宜由我一人指挥。我将意见告知拖轮船长并获得支持,深水河道由拖轮牵引,浅滩处驳船自行放流,保证在四天内通过瓮子洞。
我们集中八条船上的可用物品,做成四把长棹用来板正船头,挑选修整好十几杆撑篙。工具备好后,从沅陵出发,拖轮将驳船送到九矶滩头,解缆后自行息火顺流下滩,我将八条驳船分成两轮下滩,每条船四个头人掌控船头:二人掌控船棹、二人横篙守卫左右,一人掌舵。九矶滩全长一公里,河底没有嶙峋的怪石,我在头条放滩的船上掌舵,让三条驳船依次随行,顺流而下时常常听见钢板摩擦河床砂石发出的咯咯声。顺利下了九矶滩,大家信心倍增,横石滩凶险一点,也有惊无险地下来了。放滩加拖带一天行驶了三十公里,傍晚抵青浪滩头,青浪滩长达十里,航道是十米一拐、百米一弯,如今深秋季节水落石出,原隐藏在水底的狰狞石头全部露出,耸立于主河道两侧,操作不当,拦头不及,船会一头直接撞上刀锋般锐利的礁石上,发生船损事故。我集中十个力气大、技术好的船员上一条船,每次下滩两条船,十里水路,半个多小时到了五强溪口,扛着放滩的工具,上岸步行十几里山路用了两个多小时,有了第一次下滩的经验,第二天下午四点八条船安全抵达瓮子洞上的柳林岔,一鼓作气放流下瓮子洞滩,汇集在兴隆街时,全体船员欢呼雀跃,高呼着“解放了!解放了!”重新编队连夜直奔常德。
多年的逆来顺受,多年的谨小慎微,在沅水中不知不觉地起了变化,让自己回忆起来还真不敢相信是同一个人。
在计划经济时代,湖南内河国营航运的八个港口的吞吐量和运载吨公里、人公里,由省航运局统计科根据各个港口的承受能力,综合省里的运输任务分解到各个港口,其月度、年度生产奖金就在完成任务指标上结算。船员的生产奖金这样计发:例如225队,240吨位,月运输任务为220000吨公里,完成任务的奖金按船队月工资总额的百分比对应计算核发(当然还有货损货差安全的几项指标),最高不能超过月工资总额的20%;我们船员中最高工资56元,年轻船员月工资为34元,全队12个人月工资总额不足550元,月度奖金高不超过110元,船员按实际在船工作天数评甲乙丙三等分配,想超额任务20%以上,必须满载航行长沙至常德四趟,长—常260公里,四趟1040公里、2496000吨公里,能领到最高奖金一年中只是打牙祭而已。我们船队月度奖金通常在10%左右,每月5、60元,十几个人分,虽只有4、5元却都高兴,毕竟拿到的奖金是月工资的百分之十几。
船队待拖、待装、待卸和装卸的时间很大的程度上取决于跑业务的队长,几次在常德港我船总是殿后,每每要等常德港的船舶装卸完成后才轮到我们,队长赵牛生到常德港口调度室报到后回船总是一句话:“刀把子在人家手中,我有什么办法?”多问几句,他就哀叹:“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我气不过,要求去试试,船进常德港,我拿着船舶证书、货物运输单,顺手带着航行日志,走进了调度室,调度员将证书放在十几本证书的后面,将货物运输单提交给理货组。我不动声色地详细记录下所有船舶证书号和它们进港的时间以及它们的航线后离去了,然后每天上午到调度室观看他们的调配,第一天我就发现有同样航线、同样货物的后进港的常德港船舶插了队。第二天仍然如此,我每次都做好记录以为证据。到第三天,我和气地询问调度员,为什么我船还没安排?他不耐烦地说没码头、没仓库等着就是。我瞬间爆发了,锤桌子打板凳吵起来,硬拽着调度室副主任上三楼常德港革委会主任(军代表)办公室讨要公平,吵架的效果极好,从此以后,225队在常德港时间大大压缩,始终是长沙港参运三线船舶完成任务最好的队。
沅陵的水运码头停靠着所有国营船舶和社会船舶,货物装卸任务由码头统一调配。社会船舶吨位小,我们铁甲板驳在码头上停靠,左右立刻会靠拢七八条一、二十吨级的小木帆船,沅水湍急,码头狭小,总长不过五十米,一条120吨级铁甲板驳顺水停靠,其他的船就不能装卸作业了,为让多条船同时作业,只能半斜着船身、头顶在码头上搭跳板,这就需要用拉力极大的钢缆别住船头,船的大半个身体方能接受水流的巨大压力,这种钢缆和绞关设备只有我们有,因此只要我的船停靠好,社会船只就会靠上相梆,顺势也抢占个舶位。我清楚小船的难处,从不拒绝他们顺势相梆,为保证安全会多用一根钢缆固定船头。
谁知道有天会碰到个愣头青,那次船在沅陵文昌码头卸大米,我在船仓房突然发现船尾向下横压,靠着我们船相梆的小船急得哇哇大叫,我飞奔到船头,见一个高我半个头的青年在松别住船头的钢缆,我冲上前用力推开他,抢过钢缆,叫跟来的万忠开启绞关,慢慢别正船头。我固定好钢缆,对那青年怒吼:“混蛋,瞎动钢缆!”因为我清楚别住船头的钢缆全部松开,满载的货驳借急流的压力,会把相梆的小船挤碎,沉船的事故就会发生。我情急之中推他时用力过猛,他一个趔趄差点掉下河去,惊魂未定的他见我在怒骂,脸色渐渐变得铁青,脸上青筋暴出,开始反击了,当地的土话,语速极快,听不懂他骂了些什么,我一步步逼近他,吼道:“滚,滚回你的船上去!”有人上前劝说,心平气和地劝慰淹没在旺盛的对骂声中,两人各不相让,我贴近推他离开,他退了几步突然抡起右拳朝我头顶砸来,这时跟船上师傅学的皮毛功夫派上了用场,我本能地左臂向上拦住下落的拳头,左脚进一步,右肘在他胸部轻轻一挤,“扑通”一声,他掉下河了,这一声响吓得我浑身冒冷汗,我立刻清醒过来,急切地叫万忠快拿救生衣。
我迅速脱去上衣、蹬掉鞋子,死盯着清澈的激流,一时心烦意乱、心惊肉跳,那短短的几分钟的忧心宛如隔世,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五分钟后,他出现在码头上,朝我扔小石子,我长舒了口气,连连说:“谢天谢地!”后来万忠问我为什么这么冒失,我真的讲不清楚为什么,是年轻气盛不计后果之行为吧。这件事的可怕后果反复在我脑海中出现:如果那青年不识水性、如果那青年掉下水时头被碰晕、如果是洪水季节……无数个如果足以完全毁掉我的一生!“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从此凡事我只求和为贵,再不敢同任何人动手了。
每次停泊在常德码头,为争取早日装卸货物,免不了与抢档的常德市木帆船运输社的船工发生争执,一次在骆路口码头,运输社十几条帆船的船员仗着人多势众,非逼着正在装载的我船让出码头,他们说:“你们拿固定工资,我们是多劳多得,就该让我们先装卸。”看见他们四五个人拦在上船的跳板前阻止搬运工人,我上岸与他们论理:“凡是有个先来后到,何况我的船已经在装载了。”谁知他们完全不讲理,动手掀跳板,差点让一个搬运工人摔倒,我气急上前推开他,“打人啦、打人啦”木帆船上的男男女女齐声叫了起来,三四个人将我团团围住,同船的复员军人万忠闯进来,怒吼:“看你们谁敢动,打珍宝岛我都不怕,还怕你们!”他们被镇住了,请来运输社革委会的军代表,军代表前呼后拥七八个人赶到码头,声色俱厉地指着我们质问:“谁抢码头?谁胆子这么大?敢破坏生产?”他以为能唬住我们,谁知我的声音比他高,连连斥责:“抢码头的人是你们!破坏生产的人是你们!”与军代表唇枪舌剑了大半天,见占不了上风,他叫来港口派出所的民警,民警倒是很精明,两边不得罪,调和平息了争执。
从1971年后,我已是225驳船队的实际核心,船上的行政队长和上级指派的政工员,事无巨细都征求我的意见,因为他们知道,我的意见能使船队超额完成生产任务和获得月度奖金,能让大家得到上级额外的食物照顾,所以,他们把对各港口和有关部门的业务联系全交给了我。我则满怀激情、满怀希望,毫无私念地工作着,我清楚明白工作的目的:是生存之必须、学习之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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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1972年底,主持湖南省工作的军队代表卜占亚因故调离,已调中央的华国锋回湘,单独召见了胡勇(汽车电器厂)、唐忠富(曙光电子管厂)等人,“工联”派扬眉吐气了,主要领导人胡勇当任了省革委副主任,唐忠富两次当选为中共中央委员并出任省总工会主席,“工联”派的雷志忠(省汽车运输公司)担任了长沙市委副书记。“工联”的基层头头相应进入各级革命委员会。
“工联”派“海燕”的赵家林,进入长沙港务局三结合领导班子,担任局党委副书记,赖宇明出任局团委书记,还有“海燕”的叶其康、刘延春、谭可成等人都在局下属各级革委会中任职。
1973年9月,省航运局调整各港运载力,我所在的铁甲板驳移交常德港,交船后我从常德乘长途客车回到长沙,从革委会成立之日起,长沙港实行政治建港、军事建制,全港的客轮、轮驳大队,三个码头作业区以及其他车队、工厂下属基层班组、车间均称之为连、排,我所在的225队甲板驳原归属轮驳大队第四连,回来后,大队人事调度员让我仍回四连报到。
随即我向轮驳大队领导提出请求,为照顾多病瘫痪的母亲,要求调到回长沙机会多的拖轮工作,大队人事调度室主任王清福同意了,却遭到驳船四连连长陈楚平的反对,他先以连队缺员为借口,王主任同意在新招青工中多分配二个人补我的缺,陈楚平又提出技术骨干被调走会影响整个连队的生产,坚决反对调我去拖轮。我思前想后,始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他,气得易双桂提着根木棍要到水陆洲连部去教训他。1984年,我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他托我的朋友李星罗来说项,也没说出1973年阻止我调动的真正原因。1987年他办理完退休手续后,专程从丁字湾到长沙请我去他家,席间说了许多真诚感激的话。
长沙港务局的传统习惯于把船舶分成三等:客轮、拖轮和驳船。客轮航班定时定点,工作生活有规律,是船员最理想工作的环境;拖轮机动性强,在长沙待拖船员的机动时间多于驳船船员,况且每月中必定在长沙检修四至五天;驳船进港后要忙于装卸货物,即使是待装待卸时,也不能随便离船,因为谁也不知道何时开始作业,只能在待航时,到船舶调度室问清出航时间才能匆匆回家一趟,驳船一出航就莫问归期,在外港的待航、待装卸、以及货源的流向,下一个航班去哪里,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离长沙三、五个月是常有的事,还要经常停靠在荒无人烟的河汊小点、滩头洲尾。
鉴于不能调到拖轮,我平生第一次拒绝接受船舶大队回四连报到的调令,僵持了四十五天,不上船也不去领工资,第二个月,终因家中经济拮据,我便想退而求其次,上四连驳船中条件最好、最稳定的航线船“快速班船”,这个要求大队领导同意并直接下了调令。于是,我到人事调度室要求补领工资,调度员拒绝审核,并向副大队长程甲东汇报,程甲东听完汇报,严厉地说:“矿工四十五天,完全可以除名了,工资必须扣发,再不上船就作开除处理。”我又是平生第一次同顶头上司程甲东大吵大闹起来,他觉得有伤颜面,匆忙离开调度室,我追上二楼,在他办公室里拍桌打椅,吵闹声惊动了隔壁办公室的党总支书记(教导员)言金鉴,他把叫我到他的办公室,询问争吵的原因,我气愤地说出要求调动和上快速班的理由,言金鉴听完后,立刻打电话给陈楚平,令他安排我上快速班。又让程甲东交待人事调度室,让我补领了上月工资,第二天我在西湖桥码头(现在的杜甫江阁)上了151队3号木驳船。
快速班(线)是一条拖轮边顶一条木驳,定期定点运送鲜、活农副产品。长沙港有两条这样的固定航线:一、长沙至常德,四天一个来回,长沙、常德装卸两天;二、长沙至茅草街,六天一个航班,在长沙装卸两天。快速航线是承运湖南省外贸在茅草街和草尾收购的鸡、鸭、柴鱼、鳖、黄鳝、蛋等鲜活物,从长沙转运出口。回程运送政府调配给茅草街、草尾一带的日用百货和烟酒糖等物资,在这条航线工作的船员常能买到极其廉价的农副产品,每个航班还能在鸡笼鸭笼里捡几斤蛋吃,所以全大队的船员都说“是个肥缺”。死鸡鸭0.2元一只,死洋鸭和洋鸡0.4一只,死柴鱼0.2一斤,船员买到的宰杀晕头的鸡鸭。
我在湘西的那段日子里,调到市总工会当通讯员的易双桂,经常一人到河西,陪我母亲聊天以解她思子之苦,又常邀在装卸机械厂上班的罗国华结伴看望我母亲,还常常放下几元钱和几斤粮票,其实他俩的家境也不好,双桂有多病的母亲要养,国华下面三个弟妹没有工作。母亲在晚年无数次提起他俩,满足地回忆起与他们的交谈,话语中充满了由衷的感激。
1974年下半年,已经调到长沙水泵厂的易双桂,站在西湖桥码头等我,我的船刚停靠好,他上船就抱怨说:“他们好过,当官了就不管弟兄们。你应该去找他们,要他们调你上岸。”我知道双桂是要我去找赵家林他们,但此时的我,早已决心要靠自己的力量来改变命运,而且我深深地感到自己很肤浅,需要不断提升,水上是最好读书和修身养性的地方,再者,性格也决定我不会开口求人,特别是为自己求人,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当我觉得水上对学习没有帮助之时,就是我离开之日!我让他等着,我俩终有欢聚在陆地上的一天。
从三线参运回来后,虽然仍航行在湖南内河,因为航班定点定时,我与在长沙港装卸机械厂当钳工的刘利国,见面交谈的时间多了很多,他是我参加航运工作后最好的朋友,一起休假,一起学雷锋,一起参加文革,他家住石门坎夏有里,我没少在他家吃住。自1972年后,他父母的势利和利国的实用主义行为让我渐生反感,在对理想和现实的认识上各持己见,对生存的态度和行为方式的处置上渐渐大相径庭,我厌恶趋炎附势,而他母亲一见到赵家林、赖宇明升了官便立马攀亲认干儿子……渐渐我和利国常因话不投机而不欢而散,最后一次长谈时他恳切地劝要我面对现实,少点书生气。他现身说法,大谈处世圆通的好处,大谈金钱权力的作用,大谈学以致用的要诀……我越听越烦,因为我脑海里已镌刻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知足常乐”、“不为五斗米折腰”等等古训,哪里还听得进他的话?我的轻蔑态度大大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他终于愤愤不平地站起来说:“我的哲理,是二十多年的生活积累,事实也证明了我过得比你好,要不是朋友,我才不会讲得喉干舌燥。好心没好报,再不同你讲这些了。”此后我和他最早建立起来的友谊归于了平淡,见面只剩“今天天气哈哈哈……”一类的寒暄了。1984年我获升迁后,他又像最初时一样亲密地邀我去他家,伯父伯母也平添了七分殷勤,双双为我夹菜,利国说:“你是我们六二年同事的骄傲。”刘伯父说:“我早知道你不是平凡之人。”刘伯母反复叮嘱“常来噢!”1985年,刘利国在其娘舅帮助下移居美国后,我还是尽心尽力为他办好几件事(购房工龄和上海到长沙货物托运)。
1974年2月,船上政工员向我们传达毛泽东批发的中共中央1号文件《林彪与孔孟之道(材料之一)》,全国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批林批孔运动。易双贵、罗国华、刘利国等在岸上工作的朋友,都劝我再找赵家林,调上岸参加运动,因为他们常听我讲述“孔孟”和“四书”以及中国历史,知道我已不同于从前了。
三十而立,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不再属于我,我再不会盲目投身蒙自己于鼓中的任何政治运动了。我用已获得的知识理智地看待、分析这场政治运动,不想借用时势来改变自己的工作环境。我认真地阅读上级发到船上的所有法家著作,细读报纸上的批判文章,同时也读《论语》《孟子》等儒家书,经过近四年的自学,我信奉孔子的学说,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就是在长沙港务局大批判组里同那些笔杆子们辩论时,也骄傲地宣称“我是拥孔派”,因为我知道,对待一个最底层的工人,是不会拖出来批判的,否则的话,我是不会充当出头鸟的。
对于批林批孔运动,我坚持自己的观点:“孔学的被帝王利用,应该归罪于统治者和御用文人,是他们曲解篡改孔子的思想和言论。正如出了马列主义,应运而生修正主义,难道要归罪于马克思和列宁吗?”
1974年3月,我的船一进港,匆匆过河回家看望母亲和二岁多的外甥刘彦,姐夫在客轮当大副,姐姐在客运站物资供应处,两人工作很忙,母亲承担起照料外孙刘彦的任务,因此我每次回港第一件事就是回家探视。
这次回家,正逢刘彦的后背脊梁正中长了个疮,红肿疼痛,整日哭闹,邻居张二嗲用草药敷治了几次不见效果,听人说这是背花,相当严重。我忧心忡忡地回船,在客运码头上巧遇罗中光,忧伤地向他诉说了刘彦的病情。罗中光醉心武学,我、王伯纯和他三人曾一同向李世强学习武术,只有罗中光坚持了下来,现在他又开始学习用中草药治疗跌打损伤,他安慰我说:“放心,就一个包,我去看看,没问题的。”罗中光在客轮上任水手,二天回一次长沙。
本来是六天一个的航班,不料船到茅草街卸载后,临时抽调到常德,半个月后我才回长沙,心急火燎地赶到荫马塘,刘彦欢呼雀跃地跑出来迎接,他已经痊愈了。母亲说,你的朋友罗中光真好,你走后不到一个小时他就来了,看了看红肿的疮,出去采了些草药,在嘴里嚼碎给刘彦敷上,刘彦晚上就睡了个好觉,临走时告诉母亲别动膏药,待他后天来换。第三天刘彦早早站在大樟树下,望着马路不停地问:“罗舅舅什么时候来?”罗中光准时准刻,利用在长沙的时间,从中山路轮船客运码头跑到河西天马山荫马塘为刘彦换药,九天就痊愈了。我揭开刘彦的衣服,他脊背正中只留下一粒绿豆大的疤痕。
后来,罗中光告诉我,这种疮的确叫背花,只要懂得治,它就是个小疖子,不懂得治会要人命的。他还告诉我,今后凡长了无名包疖,你先用柳树尖、楋树尖,还有一味药我不记得了,把三位药等量采齐,在口中咀嚼成糊状,敷在包疖上,可以遏制包疖的生长,然后从容找能人医治或是送去医院。
四
从湘西归来后,每逢船停泊长沙,就是我最紧张的时刻,既要完成船上的装卸作业、安全值班、船体保养等各项工作,又要回家探望母亲,更重要的是尽量抽出时间找书籍、请教、拜师、访友。拜访、请教最多的地方是河西湖南师范学院赫石北村,那里是谢清明的家,可以经常遇到中文系的谢轶老师和羊春秋教授。我虚心地拿出在湘西沅水写的诗篇请教,诸如“青坡醉看花舞,深山痴闻鸟唱”、“骚乱镜中年少首,白发青丝暗斗”、“放歌悲慷慨,杯酒破红尘”等诗句请求指正。
羊老师看后一声不吭,谢老师看后说:
“宗凡,学写诗,应当先学习诗词格律。”他找出本诗词格律小常识递给我说:“先读读这本书,以后再读王力的书。”他接着说:“写诗的诀窍在多读多写,古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当然,写诗还要有天赋和灵感,要不然满天下都是诗人了。你有灵感,只是基本功太弱。”
我带着这本书,回船后苦读,又找了本王力的《诗词格律十讲》,下了三个月功夫,带着新写的几首诗再去请教,其中有看电影《毕昇》观感:“毕昇看罢泪难收,惨痛哀伤恨不休;人世欺凌悲切切,官绅压迫苦悠悠。印书活字惠天下,村野布衣逝水流。自古成灾因士宦,国贫民贱两千秋”。
羊老师看了诗后,笑着说:“大有进步。你呀,就是少年激进,危险呀!”
谢老师也说:“诗有境界,有思想,有进步。”他告诉我,中国古代的唐诗宋词已至化境,后人无论怎样努力都不可能超越,你要定好位,莫把所有精力耗费在这上面,明志、咏时、抒情、写景都可,文史不分家,千万莫沉迷单一的学科。
他俩都是祁阳人,几十年在外求学谋生,始终乡音未改,与人交谈时,用的是浓厚的长沙祁阳混合音调,如果他俩用家乡话交谈,我是一句也听不懂的。
1974年批林批孔运动中,我在《湖南日报》上读到羊春秋老师的一篇批孔文章,当晚,我在赫石北村8号屋檐下聊天时,笑着问他:“羊老师,‘心不愿而形役’作何解?”他愣了一下,接着笑了,说:“你真的危险,思想太激进了。不是还有句‘奚惆怅而独悲’吗。我是挨过批斗的人、是有家室的人,可不像你那样轻松自由啊。”从他的话中我明白这篇文章是迫不得已的违心之作。
1974年底,大弟宗元来信说已在郴县石灰厂上班了,我开始以为是生产队派出的临时工,因为我真不敢相信命运之神会向我家施以援手。后来才知道,宗元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到过批斗、殴打,逐渐坚强起来,坚持“犯法的不做,孬(毒)人的不吃”,得理就搅得你大队干部头痛,在知青中有一定的影响,正好上面下来个招工指标,单位工种都不好,大队便顺势把他推了出去。他的招工给我家带来了新的希望,好一阵我们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1975年我日记上的元旦题词是:“东西识否,毅志坚否,我行我吊,自乐自走!”我把陶渊明的话“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写在四开纸上,贴在床头。同时还贴上范仲淹的诗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处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我船舱床头前再没有了古人画像和小装饰物了。
日复一日的进港出港、装卸航行,平静而奋发,心忧社会而与世无争。
1975年春节后,小弟宗平通过关系,将二弟宗亮从零陵县珠山公社林家大队迁移到华容县潘家公社潘家大队,虽不在一个生产队,两兄弟同在一处让母亲和我放心了许多。
1975年9月,家中突然接到小弟宗平的电报,说在工作中遭大队会计陈某殴打,吐了血。母亲打电报到轮驳大队,船队通知在茅草街的我,我心急如焚地立刻赶到华容。宗平任大队出纳,陈某是大队会计,因为陈某的报账单据不清不楚,宗平拒绝为其支付现金,陈某仗着是本地人,二话不说出手打了宗平几拳。二弟宗亮闻讯后赶来,大队支书早将两人拉开,制止了事态的扩大,陈某也自知闯了祸,马上离家躲了起来。我到华容潘家大队,看见宗平神态平和自如,悬着的心放下大半,仔细问了他的伤情和事件的经过,随他一起到大队党支部,向大队书记讲明我的态度,然后气势汹汹地来到陈某家,陈某早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两位老人,我气愤地当着聚集在陈家禾坪上的十几个农民说:“我只要求见见他,让他给我弟弟赔礼道歉。明天再躲着不见面,我一把火烧了他家房子,我说到做到。”大队书记和言细语地规劝我,他担心事情闹大,会造成整个公社知青的动荡,这个罪名他是担不起的,他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让陈某出面,一定要他向宗平道歉并赔偿医药费。他怕我会不计后果,又反复劝我千万别动手,作出傻事来。我知道二个弟弟在他管辖下,今后知青招工首先要过他这一关,我不会自断后路,因此对他谦恭有礼,采纳了他的意见。第二天上午,陈某来到我们住处赔礼道歉,事情就此和平解决了。
1975年11月底,我再次来到华容。长沙港务局下属大集体单位港口大队招收搬运工人,这次招工是单位照顾有子女在农村插队落户的职工,所有指标全部戴帽下达。我家有三个知青,姐姐所在的客轮船队分配给我家一个指标,招谁?我和姐姐的想法是招宗亮,宗亮从零陵老家迁到华容,没有知青档案,年龄比宗平大三岁多,活动能力比宗平差,估计以后难有单位会录用他,宗平以后的机会多些。我到华容见到他俩,还没有开口说招工的事,宗平斩钉截铁地对我说:“我留下,让四哥招工走!”
这让前来招工的客运站曾敢赞叹不已,说兄弟间这般友爱谦让实在难得、世间少有。1990年,我调职长沙港客运总公司,曾敢担任客运总公司工会主席,上级工会几次想撤换她,我心里一直感激她挺着个大肚子为宗亮招工在华容劳神费力,坚持继续用她。其实,她工作蛮能吃苦的,只是能力差了点。
因为宗亮没有知青档案,我费尽口舌说服了华容县知青办,他们说:反正是你们自己单位招工,就由你们单位出个证明,我们给他立个档案就是。我立刻打长途电话给姐姐,姐姐马上在单位开出证明,连夜冒雨赶赴华容,浑身泥巴地走进宗平的住房。第二天我就在县知青办为宗亮办好手续,十二月初,我和宗亮、宗平三人满怀胜利的喜悦回到长沙,将留在农村的小弟宗平带回长沙,其目的是让他回来安抚情绪,调整心态,尽管是宗平礼让宗亮回城,其被遗弃于农村的心情可想而知,终究回城是千百万知青梦寐以求日思夜想的愿望啊。
宗亮的回城,母亲放下了一大心病,宗亮六岁随姑妈在合肥生活了五年,回长沙呆了二年多,十二岁随父亲下乡颠沛流离,自食其力吃尽了苦头,母亲一念及此,必定泪流满面,今日招工归来,大喜过望,急匆匆到棉花厂买了一斤肉,回家包上一大碗蛋饺,看着母亲的笑容,我心酸但也倍感宽慰,母亲总算是苦尽甘来了!现在只一个弟弟在农村,招工有望,回城当工人只是时间问题了。
随着越来越多的知识青年返城,留在农村的宗平几经公社极力推荐,参军、岳阳造纸厂、岳阳化工厂等等单位,都因政治审查被淘汰下来,家庭出身成了招工的最大障碍。在极度的失望中,1976年4月,宗平选择了华容县注兹口镇建筑队这个镇办单位。不久,国家颁布政策,让全部知青返回城市,我曾经后悔他的选择,然而他后来工作和生活证实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道理,大多数知青回长沙后都就职于街道和大集体,经过努力,他最终进了华容县教育系统,退休后工资比当工人的哥哥姐姐高了几乎一倍。
紧接着批林批孔运动、批邓反右运动接踵而至,刚被毛泽东启用的党内第二号走资派邓小平又被打倒了,原湖南省委书记处书记华国锋平步青云,登上国务院总理的宝座。1976年1月8日国务院总理周恩来逝世,7月6日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朱德逝世,7月28日凌晨,河北唐山地震,二十四万多人死亡,十六万多人受伤,9月9日至高无上的毛泽东彻底放下了手中的权柄,“万寿无疆”了。
我和同学、同事对时局经常探讨争论,周恩来逝世后,我和谢几何争论谁当总理,他说非张春桥莫属,我说绝不会是他,果不其然,是华国锋继位。毛泽东死后,谢几何说:“中央一定是华国锋当主席,张春桥当总理。”我说中央可能有大的变化,因为我参加经历了文革,后来虽然回船去促生产了,却对长沙市的政治形势、派性斗争有着清醒的认识,同时意识到中央同样存在严重而不可调和的派别争斗,就凭张春桥文革起家的人是不可能攫取最高权力的。我俩争论的话音未落,10月6日“王张江姚四人帮”一夜间被彻底打倒,我知道延续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真的结束了,为此题了一联:
真理安在?欲向梦里问究竟;
主义何存?回头历史探根源。
面对新一轮的个人崇拜,敲锣打鼓迎接华国锋的标准像,高呼英明领袖、高唱“交城的山交城的水”等等革命歌曲,我对这种文革中盛行的现象极为反感厌恶,转而不相信华国锋能稳坐钓鱼台,掌控十亿人的中国。
1967年10月6日,“四人帮”一夜间灰飞烟灭,长沙市的“工”“湘”派顷刻失势,长沙船舶厂郭松元(原保皇派)带人抄封省、市总工会(因其主要负责人均为造反派)。在省总工会殴打省总工会副主席刘正良(工人、全国劳模)、省总工会写作组负责人王桂生等人,省委常委刘玉娥见状只是笑着喊了句“同志们要掌握斗争大方向啊!”便扬长而去。三结合中的军代表和领导干部,当年被批斗的遭遇记忆犹新,从骨子里憎恨文化革命和造反派,祭起“放手发动群众”的法宝,层层楸小“四人帮”,一直发动到车间、班组、船舶。
1977年,中共中央发动全面清查林彪、“四人帮”的揭、批、查群众运动,靠“文革”造反起家的,三结合进入各级革委会担任委员、常委、副主任的群众代表,统统划为“追随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造反起家的人、帮派思想严重的人、打砸抢分子”三种人里,受到审查清洗,1976年被吸收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视为“突击入党”,全部不予承认其党籍。
湖南的“清查”运动起于1976年10月下旬,1977年春进入高潮。各级革委会三结合中的所有造反派和亮相支持造反派的干部,统统被赶进强制封闭的学习班或看守所。长沙港务局文革运动中造反的头面人物李铁凡、李敬林、赵家林等人遭此厄运。清查运动中,李铁凡、邓庆生郁郁而终,年龄都在四十五岁以内。文革造反派和支持他们的领导干部,1982年5月由市中院和省高院宣判:胡勇(省革委副主任)判刑15年、叶卫东(省革委副主任)判刑13年、唐忠富10年(九届、十届中央委员)、张厚(原领导干部)判刑8年;定为“三种人”的有李敬林(湘江风雷)、雷志忠(工联)等一大批人,下层造反的骨干定性犯有严重政治错误,不准提拔、重用、不能入党,不准进入党政机关,不能作为第三递队人选……湖南最早支持“工联”的章伯森(原湖南省委书记处书记)1984年3月被开除党籍,撤销职务。
1977年9月,长沙港赵家林被囚禁在学习班里,他的姑母从港务局家属楼三楼不慎摔下身亡,事情发生后,易双桂、罗国华第一时间赶到赵家林家,晚八点罗国华在湖大操坪露天电影场找到我,我立刻随他赶到五一路口长沙港务局家属楼。赵家林虽然从学习班被特批回家料理丧事,几名随从负责全程监督,没有行动自由,他爱人杨萍秀怀抱幼子一直在哭泣。我和易双桂、罗国华忙前忙后协同赵家林姑母的亲戚一起料理丧事,我寻找着原来“海燕”的战友和1962年一起参加工作的同事,找遍了现场只有易、罗、胡正生和我四个人,也难怪,赖宇明在学习班出不来,大多数“海燕”的战友上了船,留在机关和岸上各单位的“海燕”战友,可能是被这声势浩大的清查运动吓怕了,避之唯恐不及,哪里敢来机关大院里赵家林家啊!
家属楼连着长沙港局本部大楼,白天晚上看热闹的人不少,冷眼旁观、喜形于色、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各种各样的神态表现得淋漓酣畅。当年,赵家林任党委副书记时,人们趋之若鹜,用门庭若市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我看着众人的神态,看着动一动都被人看管着的赵家林,从心底感到阵阵寒气和恐怖。赵家林、赖宇明等人经过大半年的审查甄别,给予不承认党籍,撤销一切职务,遣回原单位当工人的处理,这是不幸中之万幸。
我从1970年秋上船后,在长沙的时间大多用于学习和拜师、访友,同他们的交往少了许多,往往是在几个航班后,才抽点时间走走看看,和他们的友谊毕竟是长年培养起来的,水上有句话:“人不亲、船板亲”,何况赵家林、赖宇明他俩对我一直很友善,所以在他们遇到困难时我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
苦难之果
(节选自《行吟集》)
冬日垂钓
枯黄草木雪茫茫,风动鳞波湖水凉。
垂钓冰天心作饵,奋然一竿起夕阳。
人生吟
地冻天寒愁绪深,九分感慨一沉吟。
等闲识得人生路,已是满头白发生。
年少思奇思弄剑,老来笨念笨抚琴。
一歌一曲悉心弹,弹出弓弦化外音。
题长城
长城万里八千峰,越岭飞山世道中。
屹立巍峨阻虎豹,蜿蜒曲折舞蛟龙。
松涛音助秋声壮,霜露频添黛色浓。
万古丹青托燕赵,悲欢慷慨总相从!
《六•四》祭
千里祭英魂,声悲哀旧痕。
匹夫担道义,豪气贯乾坤。
题毛泽东塑像
孓立麓山下,夜夜五更风。
翘首日月变,冷眼子孙空。
毕生唯争斗,五星国旗红。
伟业谁承继?形影相吊中。
黄山游记
清香幽彻疑仙境,飘逸神奇走陌阡。
峰拥白云千尺絮,山植绿树万顷鲜。
光明绝顶凌霄汉,中海晴空净九天。
杖履悬崖多感慨,立身寥廓羡飞燕。
登铜官梅花岭
攀登兴正浓,陟仗竹筇功。
峭壁蛩声脆,悬崖日映红。
新巢欢鸟雀,绿嶂耀苍穹。
傲立绝尘垢,清高几处同。
秋游麓山寺
半山郁郁寺门前,晋代苍松百鹤泉。
名贯江南承魏汉,昌兴衡岳缘香煙。
枫林摇曳风生动,浩月无尘天外悬。
经济市场和尚会,也将佛法换铜钱。
七绝•农家写实
白头幼小人萧条,漏室空橱柴米凋。
无奈耄耋闲不得,一锄一喘自栽苗。
自勉五律
幸能三省羞,检点再绸缪。
北去洞庭阔,西凝岳麓幽。
务书学子集,悟道读春秋。
无意老来俏,余生酬白头。
题新建朱张渡
灵官渡口久徘徊,宋代朱张几度回。
只手乾坤霸主业,丰盈天下帝王财。
儒家儒学千般变,民主民权百事哀;
武治专权千古术,公平公正何时来!
七绝•观雪中梅
秋去冬来枝上幽,风霜雨雪韵中求。
寒庭月色连诗赋,笑与梅君共白头。
七律•民主
云低日暗天穹冷,风骤月凝地廓寒。
黄叶早凋随扫帚,苍生艰苦足悲酸。
九州政治总依旧,秦汉皇权不简单。
君见自由民主未?伤心垂泪到更残。
贾宜旧居叹
未曾彻悟哀成败,千载尤闻自艾声。
欲纵春风青草木,愿随秋雨洗沙尘。
事之八九不如意,策论汉秦空绝伦。
莫怨君王多昏聩,生逢今日也沉沦。
自题
覆去翻来岁月催,忧心已老黑眉垂。
卅载悟书总恃对,一朝梦醒觉来非。
千思万虑人尤苦,闲云野鹤身亦肥。
应怜余力无人用,每问青天我自悲。
自励
耳顺方知世事艰,如今懊恼也枉然。
少年稚气唯忠孝,卌载辛劳到暮年。
遭际百罹难自弃,余生亢奋再向前。
心中忧患渐行远,乐道安贫学圣贤。
七绝•盼家书
病容憔悴因何故?千里迢迢音讯无。
最苦强颜作笑脸,替人铿鏘读家书!
题岳麓书院•五律
漫步儿时路,沉吟人黯伤。
新潮无岳麓,复古有残墙。
楼阁非书院,碑文见旧章。
赫曦台上静,独自忆朱张。
京城感赋
京城古迹又翻新,北海故宫清定陵。
物是人非惜旧景,标新立异负初心。
香山红叶君权重,万里长城禁锢深,
民在底层终不变,千年秦汉到如今。
七律•无题
三月京城会议忙,五年国策十天完。
清明政治谈何易,专制集中转轨难。
民意几时担大任?群情何日不心酸!
公平公正空谈在,民享民权幻眼看。
登北京景山
景山高处看宫帏,紫禁城中刀剑飞。
万载皇权天下瘦,千年帝制一家肥。
同辉日月生灵暖,墨守成规民族危。
地位金钱成度量,谁人颠倒是和非。
岁末感赋
长歌吟罢我心坚,翠竹兰花思少年。
看剑挑灯千里志,读书感悟古人贤。
吾身三省谈何易,官宦贪婪因有权;
尘世迷津自解引,枯枝瘦马望甘泉。
除夕有感
长吁短叹亦何伤,日近黄昏喜夕阳。
赏景能排愁绪未?品茗终觉苦留香。
情浓密密寻诗句,心锁重重看渺茫!
高亢激扬鸦雀噪,集中民主正堂皇。
七律•咏时
清茶淡酒随心动,傲气情思惬意飞。
梦似庄周夜化蝶,曾如祖逖朝闻鸡。
千年停滞阻时进,百载疮痍民众微。
戒律清规悲切切,乾坤大地草萋萋。
酒话•七律
兴来醉酒本无心,豪放怡情一唱吟。
自诩人生历万苦,也云片刻值千金。
民权民族民生论,真句真章真意深。
六十余年看世事,方知境界最难寻。
咏竹
刚柔兼济四时非,挺拔岁寒自有威。
短笛横箫音韵远,豪声壮语漫天飞!
洁身傲立溶为画,气节从容入世帏!
花径篱边独踱步,望穷宇宙一人归。
归乡
萧瑟秋风送我归,青衣简装此身微。
布囊硕大穷难掩,旧态焕新面映晖。
十部经书时与顾;万株松竹常相依。
天然秀色全心志,月朗星稀辨是非!
夜雨赋
四周晦暗一身藏,夜雨洗身我自狂。
天际云涛始觉壮,人间社会终知凉。
民心何许安心诀,事世谁思治世方?
狭道荆棘寻新梦,梦中呓语问沧桑。
无题•七律
枯枝败叶侵门阶,冷冽冰风透牖来。
世味饱尝狂士老,性情无改童心回。
繁华强盛何堪喜,衰败人伦我独哀。
清誉频年收拾尽,梦中只忆赫曦台。
七律•宿江畔
写尽深思几叠笺,观天抚地总缠绵。
少年豪迈乐春雷,老骥牢骚数世愆。
纸醉金迷终日日,换新道德已年年!
掩书涕泪推敲断,寒夜灯前哭漏船。
无题
卌年执着莫言痴,正是位卑慷慨时。
谔谔浑浑人世事,清清白白一行诗。
谁明民众胸中味,应责天公心底私。
放眼浮华莫自艾,激扬淡定写沉思。
题诗一组
户外东风瘦,窗前岁月稠。
映帘怜皓首,静默想华舟。
字透史书瘦,民穷众怨稠。
因果缘故事,载覆水中舟。
山野稻黍瘦,朱门酒肉稠。
一缕忧思结,蹇足任行舟。
求索人消瘦,杂陈五味稠。
文章驱积郁,寡欲驭心舟。
五律•游
岁月时移致,无忧也白头。
独恋清明雨,情系故园秋。
北国苍穹碧,江南锦簇幽。
心宽天地阔,华发亦风流。
腊八登鼓楼
机缘违我意,世事负初心。
怨艾怜孤寂,黯然思故人。
自省忧愁意,沉凝豁达情。
千里暮年客,登楼一望春。
无题•五律
赤县斑斓史,命舛祸延予。
举贤禅让后,专政始皇初;
独断千年极,无为万载虚。
自由平等未?翘首问天书。
沉思
沉思久不知,求索近成痴。
心患风生咽,情忧雨打时。
纵横鉴典故,内外识华夷。
民富国强日,沧桑旧俗移。
读史·五律
赤县斑斓史,命舛祸延予。
举贤禅让后,专政始皇初。
独断千年极,无为万载虚。
自由平等未?翘首问天书。
重九醉吟律句
慷慨头多白,秋深菊自黄。
怅然接落叶,感喟应重阳。
冷暖尘寰捩,枯荣日月长。
诚心析往事,矢志许沧桑。
趔趄因年迈,趑趄为意彷。
读书论倚伏,析史叹存亡。
取巧我无计,遣怀自有方。
殷勤理鬓白,重九醉为乡。
游麓山
潭映老头鬓已斑,难忘少壮旧时颜。
轻狂不晓天高厚,自省才华实一般。
沦丧优良悲世事,千年守旧叹江山。
郊野自古多忧士,寄语后生莫等闲。
母亲七•二六祭日
五五运动来,一夜落地狱;
囹圄囚我父,顷刻暴雨骤;
友朋恐牵连,单位立驱逐;
有因阶级故,无情斗争酷。
漏船航大海,破屋沉溪谷;
母残五子幼,环拥一怜哭;
六口生计艰,空气难果腹。
囊中无半文,四壁无长物;
补丁叠补丁,空窟对空窟。
母亲心决绝,毅然承辛苦;
万幸姑、舅在,生死共荣辱;
坚韧无反顾,坦荡任嚣簌;
包容胸似海,刚正气如竹。
辛苦由此始,屈辱欺凌促;
含悲冰霜道,茹泪荆棘路;
中年多病痛,跛足谋虀粥;
生活独劳累,歧视长相触;
强撑羸弱体,不惜五尺躯;
肱骨关节僵,十指全弯曲;
营生三尺桌,本小何堪数;
双手度年月,奔命历寒暑;
辛劳无日昼,艰难独承趋。
送儿上学堂,学校门前嘱:
“家贫不足虑,自贱不可恕。
读书最要紧,志气不能输;
刻苦勤学习,品学双修足;
风光如云烟,富贵虚如阒;
人生当独立,行为脱低俗。”
风霜年复年,儿大母病笃;
姐弟为生存,辍学奔波促;
求职皆碰壁,心屈无处诉;
社会少公允,何处有晴日?
母亲胸豁达,怀瑾手握瑜;
温柔性敦厚,病榻语语嘱:
“自古天行健,守义穷弥笃;
自弃不可取,四书莫忘读;
古今重道义,圣贤多颦蹙。
眉宇辙不同,满堂珠万斛。
前途当自重,理明仁益熟。”
耳闻母教诲,心中有兰馥;
努力四十年,一日不敢曝;
位卑和位高,廉正亦清肃;
不为利所动,不为权所束;
真善终生求,家国生死与;
安贫为守道,长乐因知足。
欣喜母长寿,四世同堂福。
孙辈皆成器,品行如冰玉;
学业均有专,气节如篁竹。
冬去时转暖,苦尽甘来日;
心宽留典范,老病存风骨。
八十不释卷,儿时诗书熟;
八五背《木兰》,儿孙皆叹服;
天命终难违,九十乘鹤去。
顶上五雷轰,天翻亦地覆;
母恩重如天,长使泪汨汨;
祈求万世随,世世报舐犊。
秋语
秋花秋叶秋枝残,秋雨秋风秋月寒。
秋露秋霜秋不尽,秋收秋实壮秋颜。
麓山碧翠秋林秀,湘水清纯秋色闲。
最怕江山繁华下,陆离光怪错斑斓。
就到这里
有这样一种说教:“苦难是一种财富,没有经历苦难的人生,不是完整的人生;没有经历苦难的人,是一个不幸的人!”说这种话的人无限放大了苦难,将人生成长过程中必然要经历的饥饿和寒冷、挫折和失败、刻苦和困境,以及情绪上的怨尤和悲观等等统称之为苦难,我以为称为痛苦更为贴切。
世上没有人从一出生就文武兼备,步入社会始终会安逸顺畅,成长是每个人的必然之经历,而要成熟起来,就得坦然承受成长中的一切遭遇。
法国文豪巴尔扎克说:“苦难是人生的一块垫脚石,对于强者是笔财富,对于弱者却是万丈深渊。”放眼人类世界,究竟是苦难成就的强者多还是毁灭的弱者多?这是不争的事实。
曾经的苦难使我痛不欲生,当我不再自怨自艾的时候,当我不再自甘沉沦的时候,当我不再不思进取的时候,苦难使我获得了新生,在苦难中坚强,在苦难中坚守孤寂,在苦难中寻求真善美。
佛云“吾受天数之坎坷与苦难,道迩成正果也呜呼。”强加于人的不幸,阳光背后的阴冷,才是真的苦难!只有经受住了这种苦难的洗礼,才能完美人生。没有人天生喜欢苦难,只是苦难无端降临到自己头上时,你不得不接受它而已。那么,你面临两种选择:挺过去还是屈服,幸运的是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都没有选择屈服,而是在苦难中奋争,充实自己、完善自己、修正自己,终于完成了到悠然岁月的过渡。
受苦了,感谢生活,它给了我一份感觉;受难了,同样感谢生活,它给了我一份真实。
最后以一首《西江月·人生》为本文的结束语:
昔日追求执着,
今朝一意孤行。
冰风雨雪洗人生,
梦幻现实相竞。
旧念新潮动魄,
劫波浊世惊心。
万千思绪化无声,
字符标点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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