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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龙:上山下乡四十年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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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6 14:45: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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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龙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日,我终于争取到下乡的权利,和第二批去农村的同学一起奔赴黄梅农村广阔天地了。之所以说争取到下乡的权利,是因为我是第一批报名下乡的,但是当时的军宣队将我们四、五个学生头头留下来不让走,要我们交出收藏的枪支,剥夺了我们第一批下乡的权利。

       在被留下“缴枪”的日子里,因为无枪可交,我们天天与军代表、工宣队员抗争,最后一次是四、五个人晚上去教工宿舍军代表临时住所说理,军代表(据说是部队的一名牙医)斜靠在床上听完我们强烈要求后,无可奈何地放走了我们。

    我去农村,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武汉,没有一点悲欢离合的感觉。对于充满政治热情的青年来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农村不过是新的革命的战场,新的“大有作为”的生活在吸引着我。

    我先是和方文彪、潘要先组合在小池区的一个生产队里,后来,陈德胜要去通城长石矿当工人,为了配个头头,我从小池迁移到濯港区白湖公社同心大队四小队,并在那里呆了四年有余(包括中途去修襄渝铁路十一个月),直到返回武汉。我的下乡经历以及记忆的片段都是属于那个小小的村庄的,有的故事原委都模糊了,但有的记忆中的画面却始终清晰并保留至今。

    我去同心大队四小队的第一夜是和陈德胜在一个床上度过的,陈是66届高中生,比我长四岁,名副其实的大哥,且在新一中属于领导核心,是我的上级,我想在他准备离去之时互相交换一下思想,商量一下计划。

    我们俩在床上促膝相坐,我说得多一点,三、四十分钟后,我谈兴正浓,却发现他脑袋下垂,已经打起瞌睡,而理想、工作一点没有交流,我非常失望。

    同心大队四小队的知青是个非常纯的革命集体,十一个人中,一中男生六人,十九中女生五人,后来杨水星的妹妹插队于我们中间,但这时多数人已被招工、病转而离开。

    我们这个集体对革命的虔诚是无可比拟的,实实在在地实践着毛主席“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在我们共同生活两年多的日子里,从来没有过个人要求,除了劳动就是学习,学习毛主席著作和其他马列主义著作,还有讨论学习心得及自我批判。我们当时的劳动态度是:能用大筐挑东西的,决不用小筐,能挑着担子跑的,决不会挑着担子走,只要能劳动我们决不会休息。我们以苦为革命,越苦越革命,以苦为乐,以苦为安,有时候达到了自找苦吃,如同苦行僧的地步。因为我们认为改造世界观吃苦是应该的,是对革命意志的磨练。

    我们晚上按队长安排看守割倒的水稻,防止被盗,白天照常出工、不睡觉;上水利,改造田地,年年冬季要挑土,农民照顾我们,往挑土“篼”里装少了,我们要求“装满”;出工在前面,收工在后面;不缺勤、带病、带伤劳动,这些都是我们的行为准则。以至有一次其他知青来串门,竟然不直接向我们打听,他们看外表,把我们当成了当地农民。

    从下乡的第一天起,我们就保持了高度的劳动积极性,并且几年如一日,实际上远远超过了贫下中农的积极性。

    我们是一代人中最听毛主席话、最自觉革命、最有牺牲精神的一个人群,对于我们来说,只有“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豪情壮志,决没有好逸恶劳、贪生怕死的劣习,所以,“再教育”对于我们是不适用的,但是“再教育”的提法让我们更谦虚,更安心地在农村度过那一段特殊的日子。

    除了积极劳动以外,生活上我们也是用“艰苦”来磨练自己,“自找苦吃”,六九年,黄梅县水灾,同心大队是湖区,一片汪洋,成熟的水稻是用船从水面下打捞上来的,可以想象,生活物质的匮乏会达到怎样的程度。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吃过糠粑,没有蔬菜,只有辣椒酱和盐下饭,尤其使我们不能忘怀的是,十九中的五位女生几乎是完人,她们一边劳动、一边操持家务,洗衣做饭,无怨无悔,甚至为抢救落水小孩差点牺牲自己的生命。一中男生中的甘子诚、杨勇华默默地承受了很多劳动负担,回到武汉以后依然默默奉献,可惜他们过早地永远离开了我们,留给我们无法弥补的遗憾。

    下乡的几年是我的政治思想从浪漫到现实,逐步走出书本影响的过程。

    刚到农村的时候,除了积极劳动,我们的活动首先是访贫问苦,做阶级调查,因为《毛选》的第一篇就是《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而文革中我们读得最多的文章之一是《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在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大背景下,调查了解小队里的阶级情况,联络谁、依靠谁、与谁划清界限,与谁斗争,自然是首先考虑的问题。晚上或者雨雪天,不能出工,我们就去贫下中农家里,特别是贫下中农队干部家里了解阶级情况。所谓阶级情况就是谁家的成分是什么、表现如何等等,有时候,我们甚至要求贫下中农队干部或子弟帮我们找几个贫下中农座谈。在我们正做着这件基本的革命“功课”时,有两点情况使我们不得不停下来:一是谈来谈去,除了知道社员的阶级成份以外,我们并不能了解到什么阶级特点和动向,贫下中农们不愿意或者不能够回答我们的提问;二是我们的家访调查惹恼了队里的一位公社副主任,他说:“这哪里是来接受再教育的,这分明是工作队。”他的话引起了我们的警觉,使我们正视了自己的身份。这位副主任是我们敬重的人,他本人无疑是贫下中农出身,我们感觉到来自贫下中农的反感和压力。

    我们刚到农村,阶级路线是极分明的。农民把我们城里来的知青叫“学生”,视为贵宾,皆欲亲近、结交,看到我们初来乍到,没有菜吃,家家送菜给我们。我们呢,贫下中农的收,富裕中农的不收,有位富裕中农只好灰头土脸地把送到门口的菜又端走了。劳动中,我们也有意逼地主多干活,“改造”他。

    我们小队是由两个小自然村组合起来的,一个叫寇家墩,一个叫徐家墩,两个村都很小,分别只有十几户,合在一起也只有二十几户人家。原来村里没有地主,绝大多数都是贫下中农,富裕中农只有一户,中农有两三户。邻村有个冯牛墩,地主多,土改后就迁了一户到寇家墩监督改造,这样,我们队就有了一户地主。这个地主读过书,当时应该是四十出头了,很文静,个子不大,不够强壮,不太会干农活。我们下乡的时候正是农闲季节,队长把妇女、细伢、我们这些不会干农活的“学生”、还有地主安排在一起改田。有几次,我挑着土正好走在地主后面,于是有意加快脚步小跑,田埂只有一人宽,地主知道后面有人撵,只得在前面跑,我心里很得意,觉得惩罚地主是很应该的。

    我们尊重贫下中农是真心诚意的。我们在一两年间一直以“接受再教育”,当好小学生自律,甚至还想出了到贫下中农、五保户家里去住、去侍侯他、真正成为贫下中农家中一员的主意。

    寇家墩有一个五保户,家里很穷,房子又小又破,屋里又脏又臭,基本上没有什么劳动能力,虽然算不上痴呆,但智商低。看到他那么困难,我们觉得应该住到他家去,成为他家庭的一员,改善他的生活,实现自己彻底为贫下中农服务的革命心愿,同时也是培养与贫下中农的阶级感情的一个途径,后终因难度太大没有实行。

    除了在农村对农民作阶级调查,六九年春,我和几位同班同学还对知识青年的下放情况做过一次走访,有点模仿革命领袖搞社会调查的意思,印象比较深的是去同班的刘XX所在的小队。他那时在桃河公社,霏霏春雨中,我们利用休工的时间到他们的住所,只见满屋凌乱,空无一人,我拉开一个书桌的抽屉,里面是几张铅笔勾画的裸体女人画,这是我没有想到的知青的另一面。在后来的几年里,我走过几个地方,小池、孔垅、大河……,知识青年基本都是各行其道,自流放任的状态,有本本份份劳动的,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有偷鸡摸狗的,也有和农民和平相处的。就黄梅县来说,坏的不多,但能“大有作为”的没有听说过。我所在的同心大队知青是全县的先进典型,远近闻名。我们四小队由于有水中救女孩的英勇事迹,被评为黄冈地区的先进集体。我们没有作出大的作为,别的知青更加难说了。贫下中农不会对知识青年主动进行“再教育”,因为怎么“再教育”对他们来说是个难题,毛主席说过:“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他们自己还没有被教育好呢。

    真正对知识青年“再教育”是生活本身。日复一日的农业劳动,月复一月的重复,不超过二年时间,我们的政治抱负慢慢萎缩,只剩下内心的无奈以及对碌碌无为的不甘。

    贫下中农这个整体的概念在我的认识中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有内容、有层次。在我们眼里,贫下中农应该是三十、四十岁以上的一批人,只有这些人才真正被划过成分,当过贫下中农。三十岁以下的青年只能算是子女。虽然我们生活在很小的一个生产队里,但是贫下中农的成员并不一样,松叔对我们关心、仁慈,生产技术全面,处事公正,威信高;水叔世故圆滑、有点假仁假义;大健叔当着贫协组长,没有头脑,说话不得要领,辞不达意;席松哥喜欢凑热闹,做点“面子工程”,不务实;而当了大队贫协主席的某人整天衣着整齐,装腔作势,象个官僚。

    按照经典理论,所谓阶级应该来源于对生产资料的占有和在生产关系中所处的位置。在我们下乡的日子里,农村经过合作化、人民公社化,阶级存在的经济基础已经不复存在了,阶级的意识形态是否存在也不明显。贫下中农并不比其他社员更热爱集体。

    我曾经去最要好的贫下中农朋友、队干部家串门,看到地主与他们相谈很融洽。

    曾经被我另眼相看的富裕中农寇其生,后来成了我的朋友。他思维敏捷、干活利索,属于农村的能人,说话做事爽快,不图小利,干活不留死角,任务完成漂亮,是个荣誉感很强的人。

    我在农村和农民朋友一起劳动,去襄渝铁路筑路,在一个工棚、一张统铺上朝夕相处,在我的印象里,从来没有人谈过去的“阶级关系”,所以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有贫下中农和其他阶级成分人员间发生属于“阶级关系”的记忆。在我的感觉里,贫下中农、中农、富裕中农,他们在生产队的经济活动中(只有经济活动)没有太大区别,大家关心的只是在当时体制下可能做到的一切。这一切具体地说就是:出工挣工分,分口粮、种好自留地,在生产队允许的房前屋后种几棵树,养好猪、鸡,让猪多长膘,鸡多下蛋,攒钱盖瓦房、娶媳妇、嫁女儿……,社会主义革命把阶级抹平了,社员们的行为方式大致相同,喜怒哀乐也基本一致,我在农村呆得越长,越忘了“贫下中农”的概念。

    一九七0年夏季,一场大规模的招工开始了。这一场招工,把“上山下乡”所有的神秘政治光环都扫荡殆尽,几乎所有的知识青年都期盼着被“招工”招走。刚开始,我在同学中还批判不安心的思想,但不久,知青一批一批离开农村,原来的知青小组支离破碎,没有被招走的不是出生不好就是文革中当了造反派的。我也是不够格被招工的人员之一。由于表现好,大队干部曾一次一次把我的名字报到招工办,却一次一次被淘汰。眼看招工无望,一九七一年,经过强烈要求,我和陈文汉、晏世海参加了黄梅民兵团,远赴鄂西修筑襄渝铁路,去体验另一种生活。

    一九七一年底,民兵团完成了任务,返回黄梅,七二年开始,我和余德亨一起办病转,并于七三年办理成功,转回武汉。

    从主动要求下乡到弄虚作假病转回汉,这是多么巨大的转变。我们为否定“小资产阶级”世界观而来,又否定继续“接受再教育”而去,完成了一次“否定之否定”。

    我认为“上山下乡”不过是安排大批待业学生的权宜之计。刚开始媒体的宣传是:“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后来政府很快就开始布署学生上山下乡了。文化革命造成大批中学生毕不了业、升不了学,形成了社会问题,“上山下乡”一刀下去,城市里这个肿瘤暂时切掉了。但是“上山下乡”的负面影响很大,招工、招生、病转直到全部回城,一系列的办法最后消解了知识青年这个失业群体。

    上山下乡给了我一些新的生活体验、社会阅历,但是意义不大,不管我们一开始有多少幻想,最后剩下的除了劳动还是劳动,而劳动中的工人、农民在本质上没有多大区别,如果不是为了安排待业学生,根本没有必要兴师动众去农村接受再教育,工人阶级比贫下中农更先进,到工厂接受再教育更符合马列主义。

    “上山下乡”曾经被我们理解为“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一个新的征程,尤其是伟大领袖“接受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教导,让我们与自己斗争了好几年。现在,我们已“知天命”,虽然不想妄评历史,但也不得不说伟大领袖的“好心”,确实浪费了我们好多心血,而他在60—70 年代极富特点的只言片语充满玄机,几近于佛祖的禅语,不知道引起多少误解和麻烦。

    上山下乡,令我又多了一种称谓,即“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虽然仔细分析这个特殊的概念并没有定性某“子女”没有教育好,但听起来总感觉话外之音是“暂时不太好”。虽然我当时自比保尔.柯察金的革命热情、干劲并不差到哪里去,但政治上的不被信任无时不在,这种人为的政治歧视造成的心理伤害伴随我终生。

    整整四十年过去了,我对曾经生活和奋斗过的黄梅之所以仍有一点牵挂,那是因为我曾经把最热烈的追求、最纯洁的真诚留在那里,并用我真诚的、辛勤的劳动换来了朴实真诚的友情,这种友情来自同学,来自农民,这种发自内心的人类最美好的东西,比任何政治领袖宣示的“真理”都天长地久。


                                                                   2008年10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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