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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第一枪亲历 这是1967年1月26日,由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部队对所属的群众组织“石造联总”群众在石河子地区发生的开枪杀人事件。坊间称作”文革第一枪”。
我当时并不在现场。二十六号那天,我在离市区几公里外的农场。
下午,晴空万里,遍地白雪,远处锅炉房的大烟囱,吐出一股股灰白色的烟柱,慢慢地飘向天际。我和几个汽车连的老驾驶员站在礼堂门口的场子里,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上午从城里传来的消息,忽然听到石河子方向响起了枪声。我大惊失色。旁边的一位驾驶员用手按住我的肩膀,凝神听了一阵,忙安慰说:
“不要紧,我当过兵,这枪是朝天打的,没事儿。”
话音刚落,枪声一阵紧似一阵,他的脸色突然也变了:
“不好,要打死人了,朝人打了。”
我看了一下手表,指针指向3时20分。抬头向石河子方向望去,只能看见高高的林带,什么也看不见。远方刮来一阵阵寒风,我忽然感到浑身发冷。
随后就不断有人从石河子跑回来,有骑车的,有小跑的,个个神色慌张。传来的消息证实老驾驶员说的没错,石河子打枪了,死人了,在八师大院。
这时有人告诉我,说我们科的方科长上午曾别着双枪,带部队到机炮连,要调机炮连到石河子去执行任务,被连长宋发生以"决不把枪口对准红卫兵"给拒绝了。方气得没法,带部队到石河子去了。宋连长没有走,安排自己的战士全副武装,都上了房。
进机关前,我在机炮连干过,只是我所在的炮排驻扎在别处。我当过司号员、三炮手,宋发生是我的老连长。我对大家说:
“不行,到这节骨眼上,我得去看看宋连长。”
一路小跑到连部,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进了办公室的大门,才发现走廊里挤满了人。空气异常沉闷,大家都小声议论着,但还是听得出来,都是在拿宋连长和方科长作比较,说宋连长是好样的,不管谁来威逼,誓死也不肯把枪口对着老百姓。
我摘下帽子,扇着满头的热气,大家都以为我从外面带来了新的消息,让开了一条路。
进到连长办公室,满屋子烟熏雾罩,眼睛刺得直想流泪。只见挤满了一房子的人,有的靠墙站着,有的坐在办公桌上,没地方站也没地方坐的,干脆就蹲在当地上。大部分人我都不认识。宋连长和黄指导员默默地坐在桌边,眼睛望着地面,眉头紧锁,一言不发,进来了人,连头也不抬,打招呼也不应。
我想可能是刚刚有人讲了石河子发生的事情,两位连领导此时心情一定十分复杂。我知道,他们很清楚自己这是在违抗军令。在这种情况下,还是什么都别说为好。这时有人从门外挤进来,挤到我身边,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示意我出去。
来到门外,来人才告诉我,说汽车连门口也有两个人被打死了。是南下和北上的两个车队对打时打死的,打死的是路边等着搭汽车的人。车上坐的都是穿制服的值班部队,互相用步枪、机枪、冲锋枪对打,直到听到有人连声高喊:
“不要打了,是自己人。”
枪声才停下来。
据说车上也有死伤,具体的情况就不清楚了。后来双方弄清是误会,两个车队就一起向北开走了。
我们听了就一起跑向汽车连去看。两个连部距离很近,中间只隔了一个汽车连的家属院,没跑两步就到了。
看到两具尸体横卧在汽车连门口,我的鼻子不禁一酸,那是咱农场老实巴交种地的呀。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议论也就多了起来。有人说:
“人已经都死了,还说他干啥。八师院子里没死的还躺了一地,这零下二三十度的温度,能扛多久?还不想办法去救?”
人群中只有我是机关的,我所在的的科室又刚好管汽车连,大家都转过头来望着我。我就和几位驾驶员商量开车去石河子救伤员,大家异口同声说:
“救人要紧,我的车热,我去。”
没有热车的也跟着喊:
“有空位子没有?我也去。”
一共四辆车,每辆车副驾驶座上也坐上了人。说罢,纷纷发动车子,我坐在第一辆车里,车队朝正南师部进发。
不知什么时间开始的,乌云缓缓从蘑菇湖方向爬过来,本来深冬的白天就短,天慢慢暗下来。
车队拐上乌伊公路时,我记起大家在一块儿议论时,有人说过,乌伊公路上有少数民族长征队的红卫兵小姑娘,也被从师部撤出来的值班部队开枪打死了。就拼命向路两边望,想看看是不是真有其事,可惜驾驶员想抄近路,在乌伊公路上没走多久就斜插进老街,径直向师部开去,所以没有望到什么情况。
来到师部北大门,马路上悄无人声,只见大门口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大门外边的岗亭前,一里一外,躺着两具尸体。那个倒在岗亭里面的,分明是在躲枪子儿时被近距离射杀的。路已经被清开了,但还可以看到斑斑的血迹,想来已经有人在我们来到之前,将大门外的伤员拉走了。
我只觉着心底一股血涌上来,高声说:
“拐进去。”
驾驶员刚倒手打方向盘,忽见一位包着红头巾的大娘站在路中央,两只手臂上下抡圆了,示意我们停下。没等车站稳,她就大声向我们喊:
“不能进去,危险!会打着你们的。”
“里面还有伤员么?”
“有!”
“都在哪儿?”
“总机院里!但太危险,不能进去!”
驾驶员看来和我一样,根本没有把大娘有关危险的话放在心上,轰了一脚油门,打过方向盘就向里面冲,大娘闪在一边,急得直跺脚,隆隆的马达声中,再也听不到她喊的是什么了。
穿过家属院,向东一拐,汽车停在总机房院子边。我头一个跳下车。
这是一个被林带围起来的不大的院子,坐北朝南有一幢平房,院子前后各有一条路连接师部办公大楼和大院的东便门。
院子里的雪地上,左一个右一个躺了十来个人,院子中央仰面躺着一个小孩儿,脖子上的红领巾被风吹得一忽悠一忽悠的,在雪地中十分扎眼。我本能地向他跑去。
来到他身边,弯下腰,刚伸出手想去拉他,我的手在半空中停下了……
孩子大约十一、二岁,仰天躺在雪地上,脚朝着东便门,头朝着办公大楼,头底下斜枕着一根扁担。孩子两眼紧闭着,脸色惨白,脸上没有表情,小嘴微微张着,像是想喊什么。孩子身子底下的白雪,被血染得鲜红。孩子的一只手还紧紧地抓着扁担钩,另一只手被压在身子底下。由于是仰面倒下的,小棉衣的下襟被掀了起来,露出白白的肚皮,帆布裤带上,扣着一枚硕大的,与窄窄的小裤带极不相称的,显然是土法翻铸的铝质八一带扣。
我刚在汽车连门口看过才死了的人的脸,现在看着这个孩子的脸,我知道他已经没有救了。我对自己摇了摇头,放下伸出去的手,随手抚平被风吹起来,搭在孩子嘴角的红领巾,拉直了孩子的衣襟,盖住他的肚子。拉了拉压在身子下那只胳臂的衣袖,拉不动,身子已经僵硬了。
我站了起来,这时我才注意到,孩子的身边,一左一右各有一只白铁皮做的水桶。孩子小,担不动一满挑水,每只桶里只有小半桶水,已经冻得硬硬实实的了。我不由得两眼一酸,眼泪禁不住就流了下来。
他可只是个孩子啊!他可是在挑水回家的路上啊!
在我跑向那个孩子时,一位医护人员模样的妇女,早已先于我们来到院子里了。她蹲在一位伤员身边,托着伤员的头,轻声说着:
“可算是有车来了,你要挺住,要坚持啊!”
看到来的不只一辆车,她站了起来,招呼说:
“都跟我来,先救活着的。5个人一组,两个车上,三个车下。八师医院床位满了,快送二医院。”
看来她早已把所有伤员都检查过了,指挥起来也是干净利落。
我跟大家一起把伤员往车上抬,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个孩子。
我的车上一共接了4个伤员,三个安排躺在车槽里,一个安排在副驾驶座上,那伤员自己坐不住,专门派了一个人扶着他。
车子起步了。出了八师大院的南大门,驾驶员加足了油门,车子在空旷的大街上疾驰。我靠着车帮站在车槽中,裹紧了身上的棉衣,眼睛紧盯着车槽中躺着的伤员,脑海里仍然不断浮现着那个孩子的纤小的身影,那飘动着的红领巾,那微微张开像是要喊出什么的小嘴,那紧紧抓住扁担钩的小手……。
我在心里反复不断地念着:
“孩子,对不住,我来晚了,没有能救你,我对不住。”
上面的一段描写,来自一份被反复记录了数十次的供词,当然,已经做过文学处理。
被提审的,是当时只有20岁的一位北京支边青年,他被要求如实交待在1.26的所作所为。从供词可以看出,他在1.26当天根本就不在事发现场,全天就只作了那么两件事:看望了一位不肯把枪口对准无辜群众的转业连长,救了11位手无寸铁被射伤的老百姓的命(另一名伤员在抢运途中不幸身亡),他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他们也不知道他的姓名。
就是因为他的父亲在北京,更是因为他的父亲抗战期间在周恩来身边当了八年的副官长,有人怕他将事件的真相传到总理那里,便百般诬陷,将他关入大牢,直到73年才释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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